折青梅记——江南梅萼【完结】
时间:2023-06-07 14:53:15

  贺砺带着鹿闻笙和戚阔从东市出来,回到卫国公府乌头门前,对两人道:“你们自去平康坊玩吧,账记在公府账上,让他们月底派人上门来拿即可。”说罢策马进了公府外院。
  戚阔挠头,问鹿闻笙:“阿郎为何心情突然变差了?难不成刚才那个小娘子真是他仇人?”
  鹿闻笙从怀里摸出公府令牌,扔给他道:“你自己去平康坊玩吧,管住嘴,不要胡说八道。若是给阿郎惹了麻烦,阿郎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戚阔手忙脚乱地接住令牌,看着鹿闻笙掉头离开的背影问道:“你不去?喂,你这是去哪儿啊?”
  鹿闻笙头也不回地道:“离宵禁可没有多少时辰了,你再不去,今日可就尝不到甜头了。”
  戚阔一听这话,也顾不上管他了,调转马头就去了对面的平康坊。
  鹿闻笙先是去了道政坊的蒲记酒馆,给了店内伙计几个钱,向他打听周氏和孟允棠。
  “哦,你说中午坐在二楼临街包间的那位夫人和小娘子啊?这可巧了,你若是问旁的客人,我未必知晓,可是那位孟小娘子,我却是认得的。她原是绥安侯府的小娘子,住在宣阳坊。两年前老绥安侯去世后,孟家好像分了家,现在住哪里不清楚。那位孟小娘子最爱吃我们店里的金粟平饣追了,每回来必点的。”伙计热情道。
  鹿闻笙谢过伙计,又去了宣阳坊,所幸离得不远,须臾便到。
  到了宣阳坊,找到现在的绥安伯府,他在伯府附近找到一口水井,向聚在水井旁洗衣服的妇人一打听,辗转地找了几拨人,很快就弄明白了阿郎和那位孟小娘子的关系。
  原来那位孟小娘子,幼时跟阿郎有一段过往,是阿郎的青梅。
  今日阿郎一路尾随,显然是余情未了,只是阿郎这性子,对小娘子来说,实在是够呛。他瞧着在马行那位孟小娘子和她的家人就误会了阿郎,阿郎也不解释,绷着脸转身就走了。
  “阿郎啊阿郎,唉~”鹿闻笙长叹一声,在关闭坊门的街鼓声中回到了卫国公府。
  孟扶楹虽是淡泊名利,但他性格耿直且见不得孟允棠受委屈,周氏怕他知道了张家之事会闹起来,与孟允棠商量一番,就没告诉他。
  深夜,孟允棠躺在床上,一闭眼脑子里就浮现出今日在马场里看到的贺临锋的样子,怎么都睡不着。
  他是不是真的要报复她?报复她在他家破之日去找他退婚,践踏他?他那样骄傲的性子,就算是平时,也绝容不得有人在他面前撒野的,更何况是那一日。
  可是她真的不知道他会遭遇那等大劫,她……她只是被他欺负了那么久,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反抗了一回,想要推开他而已,谁知就那般倒霉,正好撞到那一日。
  他会怎样报复她?会不会连累阿爷阿娘?
  孟允棠纠结地把头缩进被中,身子也蜷成小小的一团,活像一只自以为躲起来就没事的鹌鹑。
  次日,报晓鼓刚响了没多久,孟允棠正和爷娘弟弟一道用朝食,绥安伯府那边突然来了个婆子,说孟老夫人叫孟允棠过去说话。
  孟扶楹道:“知道了,用过朝食彤娘会与她阿娘一道过去拜见母亲。”
  婆子强笑道:“三夫人就不必过去了,老夫人只是听闻七娘与晏家和离了,想与七娘说些祖孙之间的体己话而已,毕竟这桩婚事,当初也算是老夫人做的主点的头。”
  孟扶楹不知道其间发生了什么事,孟允棠和周氏心里却是明白的。
  孟允棠不想爷娘为难,就抢在周氏开口之前道:“阿爷,彤儿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去见祖母还要阿娘陪着不成?我吃好了,这便去。阿爷阿娘慢用。”说完放下碗,从坐床上下去,跟着那婆子走了。
  周氏心中忧虑,不住地往门外看。
  孟础润见了,忍不住道:“娘,祖母又不会吃了阿姐,你这般担心做什么?”
  周氏看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道:“你知道什么?”
  孟扶楹一听这话,问道:“怎么?有什么我俩不知道的事么?”
  周氏:“……没有,我随口一说罢了。”
  昨天受了那马车不让进乌头门的羞辱,孟允棠今日就没坐马车,带着丫鬟跟着婆子步行来到绥安伯府。
  伯府内堂,孟老夫人正在喝参汤,见她来了,屏退下人,堂中独留了祖孙二人。
  孟允棠规规矩矩地跪坐在一旁。
  孟老夫人掀开眼皮松弛耷拉的眼睑看了她一眼,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贺家人的尸骨,就是张家人收殓的。不管何时何地,面对何人,你都要坚持这么说。“
  孟允棠抬眸看向孟老夫人,问:“不然呢?”
  孟老夫人看着堂前虚空,缓缓道:“张家若出事,我承受不住打击,定会病倒。你阿娘作为儿媳,来榻前侍疾那是分内之事。到时候,我命人在她端来的汤药里放些东西,就说你阿娘因你的婚事对我怀恨在心,趁侍疾的机会,意图谋害于我。你也是嫁过人的,儿媳谋害婆母是什么罪名,应当不陌生吧?”
  孟允棠猛地瞪大了双眼,搁在腿上的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裙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孟老夫人。
  孟老夫人也不看她,继续用一种平静惬意的口吻道:“她若借故不来,我就以七出之条之不事姑舅,让你阿爷休了她。她若称病不来,我就以七出之条之恶疾,让你阿爷休了她。你阿娘后半辈子过什么样的日子,全在于你这张嘴闭得紧不紧。”
  “祖母,我是你的嫡亲孙女,我阿娘嫁进孟家之后,对你也是恪尽孝道恭顺有加,照顾我阿爷为他绵延子嗣。该她做的,她一样也没少做。你为何要如此对待我们?”孟允棠噙着眼泪质问孟老夫人。
  孟老夫人冷酷道:“对家族有用,能振兴家族光耀门庭的子孙,才值得我去护佑。否则,生再多,也不过蠹虫废物而已。”
  “像祖母这样对张家有用的子孙吗?”孟允棠问。
  孟老夫人耷拉着嘴角不说话。
  孟允棠收回目光,看着自己面前的矮几道:“祖母以阿娘要挟我,我自然只有俯首听命的份。但是有一点我要提醒祖母,贺六郎不是好糊弄的人,若是他自己察觉到不对,进而发掘出真相……到那时,希望祖母也能有保住张家的本事。”
  孟老夫人眼神霎了霎,不作声。
  “祖母的话孙女记住了,若祖母无他事,孙女告退。”
  孟老夫人点一点头,孟允棠退出了内堂。
第10章
  孟允棠平生头一次对自己以前深信不疑的东西产生了怀疑。
  自小,对长辈要恭敬,要孝顺的观念就刻在了骨子里,大家都说,这是身为人子人孙应该做的。
  孟允棠也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可是谁来告诉她,后面内堂里的那个人,那个她称之为祖母的人,到底有哪一点值得她尊敬孝顺了?
  就算当初她和祖父做主,逼她嫁给晏辞,她都没有这样恨过她。
  用阿娘的性命和余生来威胁她,太可恨了!她绝不原谅她!
  以后若是一切顺遂也就罢了,若是遇到危机,她是绝不会顾念孟老夫人和绥安伯府的。她只在乎她爷娘和阿弟妹妹,只要保住他们就行了。
  “七娘!”
  孟允棠刚走到绥安伯府的前院,听得有人叫她。
  她回过神来,抬头一看,见孟雅欣正从一辆二驾碧油马车上下来。
  她去年冬月里刚嫁给了右卫郑都尉的嫡长子,瞧她这春风得意的模样,想必在夫家过得甚好。
  孟雅欣下了马车,将孟允棠上下打量一番。
  孟允棠今日打扮甚是素雅简单,头上挽了个交心髻,随意点缀了一二珠花,上身穿了件凝脂色的衫子,花缬黄色半臂,下着波浪纹红裙,臂上挽一条晕蓝披帛。一张脸蛋细腻红润光洁无暇,站在那儿就像一颗明珠般引人注目。
  孟雅欣心中有些不忿,明明幼时是又矮又胖相貌平平的一个丫头,为什么越长大就越好看?
  只不过,再好看又怎样?还不是被那晏辞弃了,成了下堂妇?
  想到这一点,她又得意起来,身姿妖娆地伸手扶了下髻上价值不菲的金步摇,缓缓走到孟允棠跟前道:“听说你跟晏辞和离了?晏辞不是浪子回头了么?为何还与他和离?以三叔父的官职,你二嫁再要找家世这般高的夫婿,可不容易。”
  孟允棠瞥她一眼,道:“十娘如此看好晏辞,可是后悔了当初没有嫁他?无妨,如今他已是自由身,十娘若想与他再续前缘,有的是机会。”
  孟雅欣一张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气道:“你怎么这样说话?”
  孟允棠懒得与她废话,转身就要离开。
  “哎,你等等,我有事找你。”孟雅欣叫住她,走上前道:“明日朝华玉浓坊开售鹿角桃花粉,届时只怕人满为患十分难抢。你回去跟你阿爷说,帮我买十盒。”
  孟扶楹任西市署丞,官职虽低,但管理西市诸般店铺,能提前买东西算是便利之一。
  孟允棠手一伸:“钱呢?”
  孟雅欣道:“谁没事背那么多钱在身上?又不会少你的,只管叫三叔帮我买就是了。”
  不会少?光是听阿娘说起的就有三四回了,多的三四千钱,少的也有一千多钱。大伯父家的这几个堂兄堂姐堂妹,每回让阿爷帮忙买了东西,还钱从来不到孟府来还给阿娘,总是去西市署跟阿爷说手头紧缓两天再还。阿爷好面子的人,当着同僚的面,哪好意思说帮晚辈买个东西还要晚辈给钱的?于是每次都说算了算了,不用还了。
  就这样,她也好意思说“不会少”?
  孟允棠心中置气面上不显,只道:“知道了。”
  她才不叫阿爷买呢,爱谁谁!
  出了绥安伯府,斜对面就是长兴坊,进了坊门,孟允棠边走边想心事,没提防路上几个孩子在玩蹴鞠,直到有人断喝一声:“小心!”
  孟允棠惊得一抬头,就看到一个穿着武侯黑衣的年轻郎君从旁边疾冲过来,身姿轻盈地一个倒挂金钩,将那只直向她面门扑来的竹鞠又给踢了回去。
  “邵哥哥真厉害,邵哥哥和我们一起玩蹴鞠吧!”那几个半大孩子兴奋地跑过来,围着邵承祖蹦蹦跳跳道。
  邵承祖道:“不行,我当差呢,你们自己玩啊。”
  打发了孩子,他回过身来看向孟允棠,一张小麦色的俊朗脸庞微微带了点红,有些腼腆无措地问:“孟小娘子,你无事吧?”
  “我无事,多谢邵郎君出手相助。”孟允棠向他道谢。
  “举手之劳而已,无需道谢……”邵承祖想挠头,手伸到脑后才想起戴了幞头,他放下手没话找话:“孟小娘子,最近我家铺子里新出了十二色毕罗,你可要尝尝鲜?”
  “是吗?那我下午打发人来买。”提到吃食,孟允棠来了些兴趣。
  邵承祖一听她感兴趣,眼睛一亮,忙道:“不劳烦孟小娘子,我给你送到府上去。你先回家,我顷刻就送来。”
  孟允棠瞠目看着他。
  他一边说一边就雀跃地往邵记毕罗的方向跑,倏忽撞到一位老丈。
  孟允棠忍不住噗嗤一笑。
  老丈抱怨:“邵二,走路看道,冒冒失失的做什么去?”
  “对不住对不住。”邵承祖忙忙地道了歉,回头一看孟允棠在笑,他红着脸跑了。
  孟允棠回到家里时,阿爷已经去西市署当差了,周氏心神不宁地在房中徘徊,见她回来,一把握住她的手拖到房里,低声问道:“你祖母叫你过去是为何事?”
  孟允棠不想阿娘伤心难过,就含糊道:“还是为了张家冒领功劳之事,祖母叫我不要说出去。”
  “不然呢?”深谙婆母脾性的周氏追问。
  “不然……她就要做主把我嫁给年岁大的鳏夫。”孟允棠扯谎。
  “岂有此理!”周氏气得眉头紧皱,想口出恶言,但孟允棠还在身边,也就生生忍住了。
  原地僵立了一会儿,她拉着孟允棠去坐床上坐下,怜爱地捋了下孟允棠鬓边黑发,温声道:“彤儿,原本你和离回来,我与你阿爷是一般想法,想着以后你若愿意再嫁就嫁,不愿再嫁,就一直在家里陪着我与你阿爷好了。可是,有你祖母在,对你来说始终是个威胁。要不……若有合适的人家……”
  孟允棠不等她说完便点了点头。
  虽然她也很留恋在家里靠着爷娘的生活,但正像阿娘担忧的那样,万一哪天祖母又发癫,她是不能让阿爷阿娘为了她去违逆祖母的。与其等着到时候受人摆布,还不如自己主动选择。
  “不着急,出了张家这事,你祖母心里必然也有点忌惮,短期内是不会再来找我们麻烦的。这回我们慢慢挑,仔细挑,务求是你喜欢的,嫁过去能过舒心日子的,再嫁。”周氏道。
  “嗯。”孟允棠抱着周氏的胳膊,倾过身去靠在周氏肩上。
  她很少羡慕弟弟,但此刻,她真的很羡慕他,因为他可以无忧无虑名正言顺地永远住在家里,陪着阿爷和阿娘。
  “夫人,方才邵家二郎送了一大包毕罗来,没收钱就跑了。”雪兰在房门外道。
  “这是为何?”周氏不解地问。
  “他说是送给大娘子的。”
  周氏看孟允棠。
  孟允棠道:“方才在回来的路上遇见的,他说他家新做了十二色毕罗,问我想不想尝鲜。我本说下午派人去买的,他非要给我送来。”
  周氏道:“他非要给你送,你和他很熟吗?”
  “不熟啊,只是以前到他家买毕罗时曾见过几面。”
  周氏笑而不语。
  孟允棠难为情起来,轻轻推她一下道:“阿娘为何这般笑,看得人心里毛毛的。”
  周氏揽过她轻轻晃着道:“谁说我家彤儿二嫁没人要,惦记我家彤儿的人多的是。邵家二郎……那孩子好像岁数比你小?”
  “娘,没影儿的事,你说他做什么?赶紧把毕罗钱给人送去是正经。”孟允棠假装生气道。
  待到傍晚,西市闭市,孟扶楹从西市署回来时,孟允棠正在孟以薇房里看她绣嫁衣。
  孟扶楹将两人从房中叫出来,给两人一人一盒鹿角桃花粉,道:“去年这鹿角桃花粉就卖得很紧俏,今年朝华玉浓坊又赶在上巳节前开卖,到时候怕是不好买,阿爷利用职务之便先买了回来,省得你们想要还得去跟旁人挤。”
  孟允棠和孟以薇都很高兴,笑着道谢:“谢谢阿爷,阿爷真好。”
  孟扶楹看着一对如花似玉的女儿,高兴地抚起颌下短须。俄尔又想起一事,从袖中又掏出两盒鹿角桃花粉,递给孟允棠道:“这两盒也给你。”
  孟允棠下意识地接过,有些懵地问:“阿爷为何给我这许多?”
  孟扶楹道:“昨晚用饭时你不是提起你那闺中好友林家五娘下个月出嫁,不知送她什么贺礼好吗?便送她一盒鹿角桃花粉吧,虽然这一盒胭脂只值八百钱,但关键是难买啊,她必然会喜欢的。还有一盒送给你那姜姐姐,她在你和离一事上出力不少,理当谢谢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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