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的男人整个过程都处于那种懵然中,但是最后也想通了,自己因为那个镖,得救了。
因为他看到女人娇小的身影又回返了不远处的树下,应该是把嵌进树杆里的菱角镖给拿回来了。
下半夜,除了两个孩子,屋里屋外四个大人都没睡好。
没想到快天亮的时候,天空翻出了鱼肚白。
这是好事情也是坏事情。
大雪封山,虽然拦住了她们的路,也掩盖去了她们的行踪,追兵茫然无处可寻,到底是安全的。
现在出了太阳,雪很快会融化,追兵很快就会犹如网罗一般循迹而来。
大家都晓得外面柴棚里有个受伤的男人,但不知是好是坏,沈墨兰尤为担心,“阿沅,那人靠谱么?”
齐沅沅正要出去寻些干净的雪融来洗脸,“我出去看看。”
外面虽是冷,但是男人身上有裘皮,又是练武之人,冷不了他,只是受伤不轻,哪怕是用了齐沅沅扔下的药,那状态还是不怎么好。
他也是处于戒备中的,齐沅沅开门出来的一瞬间,他就醒来了。
虽然昨晚没看清楚那小姑娘到底什么模样,但身形记忆犹新,所以看到齐沅沅出来的时候,又惊又愤怒,一面挣扎着要起身来。
他居然被这样一个看起来娇软的小姑娘捏在手里玩弄。
齐沅沅一出来,就看到对方那双对自己恨之入骨的阴恻双目,不由得嘴角一撇,“态度端正些,我现在杀你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男人咬了咬牙,终究还是收回目光,起身时牵扯出的剧烈疼痛让他忍不住扭曲着五官又重新躺下,眼睁睁地看着齐沅沅小小的这么一个人,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俯视着自己。
心中不服,但为了活下来又不得不忍气吞声,一面试图从那只菱角镖入手:“你也认识那只镖的主人?”
齐沅沅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反问:“你哪里得来的?你是何处人?又为何受伤?”
一连三问,男人不想回答,可是面对着齐沅沅的审视目光,想起昨晚的一幕,只能无可奈何地开口,“眉山人,到京城找个朋友,被错认为权贵之子。”说着,忍不住骂了几句污言秽语。
齐沅沅这会儿端详着他,竟然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的样子,加上他这浓重的蜀地口音,对他的话,也有几分相信了。
没准燕二的父亲在外的私生子也不一定,毕竟这相貌和燕二有着四五分相似。
但也不能全信,反而是粗鲁地拔开他的伤口查看。
男人疼得嗷嗷大叫,引得木屋里的陆凤白和陆筱筱从门缝里伸出头来。
“你瓜娃子有病啊!”男人没忍住,骂了一句。他昨晚费了大力才包扎好的伤口,她居然就这样给自己掰开了,变态吧?
齐沅沅却没生气,因为这刀口,的确像是昨天拦住燕二那对铁骑手中的刀伤。“你是找阿荼吧?她几日前已经离京了。”
听着阿荼的名字,还在疼痛里的男人眼睛亮了几分,但随后就痛声怒斥,“阿荼怎么会和你这种背时鬼来往?”
确定了对方的身份,齐沅沅的戒心少了许多,回头看着陆凤白兄妹,“给他拿点吃的,再给些水。”
如今在陆凤白的眼里,自己这个小婶婶就是武功天下第一的偶像,她的话也奉若圣旨,应了一声,马上就拿了食物和水出来。
男人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贪婪地吃着,也不晓得是饿了多久。
而公孙偃月和沈墨兰听到孩子们说他和燕二长得有些像,也都纷纷出来瞧。
所以等男人吃完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一双双眼睛,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往身后的柴垛缩了缩身子,“你们想干嘛?”
“雪化了赶紧回蜀中去,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待在外面太危险了。”阿涂的菱角镖,三枚在自己这里,另外两枚分别送给别人,其中有一枚娘亲说,送给了阿荼的未婚夫。
那个未婚夫,是眉山人。
她可不想阿涂还没及笄,未婚夫就死在了外头。
就这样,木屋外面多了个人,也算是多了双眼睛,不用齐沅沅随时盯着外面看了。
算是好好休息了一天,第二天还是有太阳,雪融了很多,那边山涧里的水声拍打在石头上的声音,在木屋这里也能听得清楚。
齐沅沅也收拾好,给这床铺下藏了些碎银子,算是答谢猎户,毕竟也吃了人家不少储粮。
大家收拾好,启程离开。
她给这男人留了一匹马,大家往沧县去,那边有去往江南的渡口。
虽然只是个小渡口,但也有途经江南的船只停靠。
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利,这一场大雪就好像是把她们和后面的追兵切分开了一般。可越是这样,齐沅沅就越觉得不安。
公孙偃月看出她的不安,便出言安慰道:“也许是我们的运气好,与追兵错开了。”她穿了件粗布衣裳,头上绑着头巾,白皙的脸颊用姜黄涂过,还点了几颗痣,整个人看起来既没精神又显老态。
沈墨兰和孩子们也换了装束,是少了鲜光体面的华贵衣裳,但身上的气质还是难掩,于是又教她们把背驼着一些。
齐沅沅摇着头,“不是的,没有追兵,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京城那边,抽不出人手了。”
这个可能性,公孙偃月也想过,但是她凡事都要往好处想,所以一直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如今听到齐沅沅说,仿佛就被打回了原形一般,难过地垂下头,终究是没有忍住,哽咽起来,“不知道表舅妈现在怎么样了?”还有姑奶奶的丧事。
说罢,忽然紧紧地抓住齐沅沅的肩膀,“阿沅,你可不可以去把表舅妈带出京城?”
齐沅沅的确是计划把她们送到江南就立即返回京城的,她不知道那时候到底迟不迟,但是如果不回京,一辈子她都会后悔。
只是造化弄人,她们等到了去江南的私船,却已经坐不下那么多人了。
沈墨兰没能上去,所以齐沅沅只能下来换了沈墨兰,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船只沿着河流越走越远。
船上,看着公孙偃月拼命地朝她挥手,喊着保重。
又依稀听到陆凤白朝她喊,“小婶婶,我们在扬泉县等你。”很快,船只便消失在了前面那两座山峦中。
渡口边上没能上船的不少,有人很快打听到,三天后才会有私船经过,至于官船是不从这里走的。
三天的时间,而且下一趟船不一定还能载人,所以齐沅沅没有半点犹豫,策马扬鞭返回京城。
山上积雪融得差不多了,去年的冬天来得早,早早就飘了雪。今年的春天也一样来的早,融了雪的路上湿滑得厉害,马蹄所过之地,践起一道道泥水,将路边的浅草淹没。
这个时候的季节冬春交替,既没有寒冬的白雪和透明如水晶的冰锥,也没有春日该有的温暖和莺飞草长。只有着枯枝烂叶里充满水汽的潮湿,在出了两三天的太阳后,天就变得阴沉沉的,昏暗的大雾笼罩着路边的山峰,一眼让人看不到前路。
齐沅沅觉得这个样子,倒是与如今的京城应景。
快临近京城的时候,不管是官道和小路上,都多了许多人,老人孩子,拖家带口。有钱的马车驴车,车上不但挤满了人,车后还绑满了他们所有的家当。没钱的挑着箩筐,筐子里有牙牙学语的孩子,也有他们的粮食。
齐沅沅的心一下沉了下来,京城果然出事了。
自古以来,若不是那躲不过的天灾人祸,谁愿意举家逃窜,背井离乡呢?
她这个反向往京城的人,在这人群中格格不入,她拦了一个中年男人打听,“京城出了什么事情?为何都要逃离京城?”
方得知,在京城的这几位殿下里,那个平日里最叫人不足为虑,风流好色不成事的三殿下成了最终的赢家。
但是其他几位殿下也不是省油的灯,而且十分偏执,抱着自己得不到,也要毁掉的心态,一场大火燃了三天三夜,将京城烧毁掉了大半个城池。
这座长存中原大地,屹立千年不倒的城池,没有毁在天灾,却败在了人祸,毁于一旦。
老百姓们无处可去,无家可归,偏偏那三皇子还四处抓拿其他几位殿下的余党。成王败寇,如今和其他殿下有关的人,都统称为叛党,三殿下宁可杀错也不可放过。
如此之下,大家人心惶惶,为求生存保命,只能逃离京城。
齐沅沅听完这些,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慢慢的抬头朝着昏暗的天空看去。这是白天,并非黑夜,可她还是在寻找七杀破军贪狼的位置。
这个时候的她,已经开始有些相信周道祟的那些鬼话了。
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走散了,孩子的母亲急促的哭声让她回过神来,骑在马背上的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被挤倒在路边沟渠里的孩子,从马背上跳起来,一把将孩子捞起,扔给孩子的母亲,把马给了他们一家,然后继续往京城去。
出城不容易,进城一样艰难。
但齐沅沅运气好,又经过乔装打扮,天黑后穿着一身破衣烂衫的她,仿佛是一个和家人走散了的小少年郎。
这样的半大孩子,哪里像是什么余党?于是她进城了,第一时间便往文安侯府去,但仅存的只剩下一片烧得只能认出街道和门口那两座镇石的废墟。
从前那白墙琉璃瓦的片片楼阁已不复存在,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废墟和袅袅未尽的烟熏。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往大觉寺方向去,奔跑中她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姑娘坐在一处被烟熏得漆黑的石墩前哭。
那声音,略有几分熟悉,所以她停下了脚步。
是李红莲,当初那个拿聚会骗她们姐妹三人上山的李尚书家小姐。她头上没有假发,穿的是和自己一样的粗布短衣长裤,头发不过三寸多,连绑都绑不住,像是杂草一样布满了头顶。
这样的她比自己都要像是个野小子,谁会相信是李尚书家的千金小姐呢?
“你家人呢?”齐沅沅忍不住问,她对于京中的势力分派并不算了解。
现在整个京城的人,应该都在承受着家破人亡的痛苦,李红莲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一个人停住下来询问自己。
所以她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到是个陌生的小少年,不知道对方为何问,但她还是扭头朝着身后的那片废墟看去,木然地说道:“死了,我爹,我娘,阿越,R儿,巧姑姑,他们都死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目光也变得越来越绝望。
齐沅沅张着嘴,想开口安慰她,可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呢?婆婆和夫君生死未卜,姐姐们又身处何地?她一样不知晓。可是这样的人祸之下,她看到曾经和她算是有小仇的李红莲,竟然都会觉得亲切无比,她是不愿意李红莲死的。
她从身上翻找了一下,最后只找到一块碎银子。
李红莲忽然看着眼前这少年递来的碎银子,有些发愣,“你干什么?”
就听齐沅沅说道:“好好活着,你若不在了,你爹娘他们连衣冠冢都没有一个,更不要说往后能有人祭拜。”
李红莲听到她这话,眼眶里的泪水更多了些,但却没有哭出声,只呆呆地看着齐沅沅,好一会儿颤抖着手将那碎银子接了过去,喃喃地重复着齐沅沅的话,“是啊,我死了,祭拜的人都没有。”
齐沅沅不知道李红莲还会不会寻死,但她能做的也仅此罢了。“保重!”她说完,继续往大觉寺方向去。
李红莲反应过来她走了,连忙起身去追,可是哪里能追到,最后齐沅沅留给她的记忆,不过是腰间挂着一个小戒尺长短的画轴罢了。
李红莲想,那幅画应该对她很重要,不然这样的环境里,她该带防身的武器或是其他的行李才对。
齐沅沅踩在这烧得漆黑的焦土上一路狂奔,曾经繁华的街道早就不复存在了,只有一片片烧成黑灰的废墟,路上的人也很少,偶尔遇到三三两两的,也是坐在一起哭,或是守着亲人的尸体哭。
她终于到大觉寺了,这里也烧得很彻底,站在从前无法跨进去的大门外,她现在能一眼看到大觉寺已经烧毁了的大雄宝殿,几座菩萨一样烧得漆黑。
果然,拜菩萨也没用,在权力和野心面前,菩萨也自身难保。
烧成了这样,连尸骨都看不见,她上哪里去找人?这个时候的齐沅沅,绝望得浑身发软,眼前一片朦胧。
忽然间,她被人抓了一把,条件反射地想要推开那人,却听到一个略熟悉的声音,“你想死?现在跑到大觉寺流连,不怕被当成叛党抓了?”
“怎么是你?”齐沅沅收回手,紧跟在他身后。
这人竟然是几天前在山里从狼口中救出的那个高大男人,阿荼的未婚夫徐长卿。
他当初被折断的手用一条脏兮兮的破布吊在胸前,整个人胡子拉碴的,已经看不出来和燕二有几分模样了。
他将齐沅沅引入那烧得只剩下残垣断壁的废墟小道里,“我越想越不对劲,那些人凭什么打我?我不服气,我得回来弄清楚!”
齐沅沅断定他有大病,但现在也没心思骂,“你怎么认出我的?”
徐长卿一脸得意,似乎终于找到自己比齐沅沅优秀的地方了,反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老子这个鼻子,眉山一千条狗都比不过。”
齐沅沅是头一次听到这样夸自己的人,她无话可说,只继续问他,“大觉寺外为何不能停留?”
徐长卿并不清楚她的身份,只知道她是阿荼的朋友,那就是江湖人。于是直接与她说道:“你知不知道文安侯府?”
齐沅沅只觉得心跳慢了半拍,想起如今的家破人亡,“知道。”
“那个文安侯,听说他手里有先帝留下的传位诏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宁愿看着几个殿下龙虎相争,也不肯拿出来。还有他那个小儿子,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我小时候在眉山都听过这位七少爷的才名,反正就是个聪明的崽子,但是运气不好,断了腿,瘸了。”
当然,他要说的这些都不是大觉寺前不能流连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还是:“最开始是大觉寺先起的火,听说里面关着的就是文安侯府的这位七少爷,他是灾星,就是因为他还活着,咱们大夏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老百姓放火烧他。”
“所以这火,到底是谁放的?”齐沅沅清了清嗓子,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外放一分,极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
徐长卿看了看大觉寺那个方向,“我哪里知道,我返回京城的时候,还没到就看到整个天空都通红呢!不过我听说,好像是二殿下放的,他不服气三殿下,不过他倒是好,放火之前就早早逃了,留下的老百姓们不知道被烧死了多少呢!”
他说着,指了指前面那个简易的棚子,“我现在住这里,你快跟我来。”说罢,加快了脚步,“我这里有个秘密,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他率先钻进这个藏在废墟中的隐蔽棚子,一脸神秘地朝齐沅沅炫耀着被他绷在废墟墙桩上的那个受伤男人。“怎么样,我这趟京城不白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