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猎》作者:潮汐預警
标签:原创小说、BG、短篇、完结、现实主义、西方
简介:东柏林阴郁的冬日,流亡者与同谋者们的结局。
柏林的冬季不是多雨的时节,他们赶上了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雨。
第1章 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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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的为手段赋予正义,但总要有什么为目的赋予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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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夫·托洛茨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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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雨打在挡风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R随着雨声的节奏敲击车窗,手指在玻璃上游移,仿佛钢琴家在无形的琴键上弹奏。无数个漫长的监视任务中,她就是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的。
“够了,你打扰到我了。”副驾驶座上的K拍了拍她,另一只手仍然端着望远镜不动,这样的姿势已经维持了半个小时。
R停下动作,看向窗外,东柏林的天空阴沉,街上行人寥寥,不到晚餐时间,城市灯火已在雨幕中氤氲开来;街对面,公寓四楼的那个房间却反常地暗着,如同无数睁开的眼睛中唯一紧闭的那个。
“还没有目标的踪迹。”K的语调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但R还是察觉到了,“要提前行动吗?”
“否决。不能打草惊蛇。”
“万一他已经在和西边的人联系了呢?”话这么说,K监视的动作没有半分松懈,另一只手搭在腰间的枪套上;他苍白的小臂青筋突起,长久以来的职业病,R暗暗庆幸,自己如今已经不必再干这种体力活。
“监听组那边没有消息,继续等。”她说。
一些局里的同事把监视任务称为“看孩子”,途中不能打盹,不能发出动静,不能让孩子爬到婴儿床外,最重要的是,孩子这个称呼足够贴切,如果没有那种近乎于关切和爱的复杂情绪,是不可能时刻不停盯着目标几十个小时的。
R不喜欢在雨天出外勤,没有人喜欢,雨声会干扰监听,雨流会抹去足迹,雨水会为隐匿行踪带来麻烦。如果可能,她不会选今天作为行动的日子,但局势已不容拖延。
这是近年克格勃内部涉及级别最高的叛逃事件,逃亡者是对外情报总局首屈一指的技术专家,四十年代初就投入情报工作,一线人员中,少有他这样在战前战后都十分活跃的。仅仅是他叛逃的消息就足以引起克里姆林宫的紧张,何况有消息称,他手中持有华约对捷克斯洛伐克的作战计划(注1)。作为他领导的小组内的第二负责人,R从克拉科夫被紧急召集,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代价将这个“重要资产”活着带回,除非万不得已,不得选择灭口。
从大衣口袋翻出画满记号的地图,R最后重温一遍行动计划:三组人分别监视公寓的三个出口,东德国安部提供一队支援,监听组拦截了公寓的电话和无线电信号,整个街区现在俨然是个密不透风的牢笼。不过,R早就在多年的经验里领会到,无论怎样的牢笼都会让猎物找到可乘之机,猎手才是一场围捕中最重要的部分。
“他来了。”K声音低沉,却让R顷刻从思绪中清醒过来,她抬头望去,公寓楼下出现一个步履匆匆的身影,身着黄色雨衣,在阴暗的街头格外显眼。通过体格,步态,雨衣遮挡下一瞬显露的面容,足够R确认那就是他们苦等多日的目标。 “行动。”她伸手敲了敲货车的后厢,和K推开门下车;货车后门随即打开,几个人跳下,跟在R的身后,他们是东德国安部派遣的精锐。“按计划行事。”R对身后的人说,用的是德语。
“是。”同行人里领头的回答。
R带人穿过街道,走向那个穿黄色雨衣的人,步伐介于行走和小跑之间,这么多人同时追踪,已经没有掩饰的必要,但距离太远,还没到冲刺的时机。雨越下越大,这样下去会阻隔视线,R打了个加快前进的手势,一行人跑起来,黄雨衣显然注意到这一变化,立刻开始拔腿狂奔。
刺耳的铃声响起,电车从街道中央经过,短暂阻隔了视线,驶过后,黄雨衣的身影消失了。尽管R对于布下的包围网有十足把握,还是内心一惊,立即奔向离那人最近的街角,哪怕目标只消失在视野中一秒钟,都是极度危险的迹象。
拐过街角,黄雨衣就在前面不远处,却不再逃跑,而是静静站着,似乎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本该做什么。这很不寻常,但R没时间犹豫,猛冲上去,把黄雨衣扑倒在地。同行人迅速跟上来,围在四周持枪警戒。
带着一丝不详的预感,R掀开黄雨衣的兜帽,底下的人长相却与目标大相径庭。文件上的照片R看过无数遍,不可能记错。
“我……我做错什么了?”那人支支吾吾地说着,语调因恐惧而止不住颤抖,“我就是,在这里打广告而已……”
R立刻警觉起来:“什么广告?”
“之前有人给我一笔钱,让我今天傍晚穿这身雨衣在街头站着,说是当作宣传广告,没想到真的下雨了……”那人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卷入了什么事件,忙不迭开始辩解:“你们是史塔西,呃,国安部对吗,我承认打广告是资本主义行为,我认罪,拜托不要……”
身后传来同行人的呼喊,R回过头,看见一辆黑色轿车从路口飞速驶来,溅起一人高的水花,尖利的刹车声过后,停在了前方不远处。有个人从街角的阴影中猛然冲出,钻进轿车敞开的车门,R一眼辨认出,那才是真正的目标。同行人举起手枪,R马上伸手拦住:“留活口!”轿车很快开动,持枪的特工们纷纷看向R,但直到那辆车的尾灯消失在雨幕中,也没有人扣动扳机。
R低头沉默片刻,起身,缓缓走向那个街角,现在再赶时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街角的地面上,是一件脱下的黄色雨衣。
“目标逃脱。”R转向身后的人,说道,“立即组织警察在周边街区设卡,搜查火车站和地铁;把目标档案下发到各个警局,让他们协助搜索,如果有任何发现,随时通知我。这次行动失败,我会负责报告。”
结束了。R很清楚,无论作出怎样的补救,都只是像葬礼上的悼词那样,让自己死得更体面的东西而已,克里姆林宫会在意的,只有自己说的前四个字。内部问讯、调职,也许更糟的是,让那些清理门户的人嗅到气味,R无法确定,是否已经准备好迎接即将落在自己身上的惩罚。她仰头看向天空,天色变亮了些,雨大概要停了。
02
充斥在伊万·诺维科夫遥远的童年记忆中的,是饥饿。
1930年,当消灭富农的命令传到喀尔巴阡山脚下的村庄时,一切才刚刚开始。
恐慌迅速蔓延,人人都知道,乌克兰的富农问题向来是莫斯科的眼中钉。先是大规模的逮捕行动,成百上千的人被政治保卫局判为富农,被押上囚车送走,那些囚车的别名叫“黑闷罐”,内部密不透风,六分之一的犯人闷死在运输途中——如果那些人称得上是犯人的话。然后是集体农庄、强制征粮,各州下派农业指标到农村,可农民不眠不休劳作十年也无法达到指标。余粮被尽数收走,种子也不放过,即便这样仍然无法打消莫斯科的疑虑,第二轮针对富农的清洗开始了;在诺维科夫生活的村庄里,每天都有熟悉的人被凭空扣上富农的名号,而后无声无息地消失。紧接着,饥荒不期而至。
面包最先吃完,然后是土豆,然后开始宰杀牲畜,但牲畜也都饿得瘦骨嶙峋,怎么剥也剥不下多少肉;再然后,人们到雪地里寻找橡实,磨成粉,掺进麦麸和土豆皮,再烤成面包;与其说那是面包,不如说是石头一般坚硬的饼,黑色的,比黑麦面包颜色还要深,黑得就像人内心的绝望。
诺维科夫的母亲天不亮就起床,去村外的雪地挖橡子,然后才到邮局打听是否有父亲从劳改营寄来的信,几年来母亲最惦记的永远是这件事,每一次得到的结果却都是没有。而母亲回到家总是显得很开心,仿佛手中的那些橡子就足以构成生活的全部希望,诺维科夫没法假装看不到母亲手上的道道血痕,而母亲总是只有一句话:“吃吧,瓦纽沙(注2)。”
邻居格里沙大叔,往年圣诞节总是给诺维科夫家送预测运势的苹果,而那一年的圣诞节,他来家里讨余粮的时候,诺维科夫听见他和母亲的谈话,决定杀掉妻子和两个女儿,好让她们不再受苦。诺维科夫清晰地记得,说这番话时,格里沙和母亲的脸上都没有表情。
那天晚上很安静,第二天早晨,诺维科夫看见格里沙大叔在屋子后面,脚边摆着几个布袋,一个大两个小,而他神色漠然地挖着坟坑,仿佛只是在干寻常的农活。三天后,人们发现了格里沙大叔吊在房梁上的尸体。某种程度上,格里沙一家是幸运的,因为饥荒还远没有到最坏的时候。
地里的橡子被挖光吃尽后,迟到的春天才带来新的食物——山上的花草可以吃,草根可以煮汤,椴树叶可以晒干磨粉做成饼,虽然比起橡子做的差得多。但这些远远不够,饥民们能够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穿过荒芜的田野,跪倒在铁路边,等到基辅来的列车经过时,向车上的人乞讨食物。母亲们总是举起自己的子女哀求怜悯,那些孩子瘦得几乎没有重量,仿佛只要轻轻一抛就会向上飘去,如同天使回归天国。诺维科夫已经过了母亲可以抱得动的年纪,又或者是母亲已经饿得没有半分力气,他只能自己跪下,从饥饿中挤出所剩无几的悲伤用来哭泣。
那时诺维科夫才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火车,带着震天动地的轰鸣声呼啸驶来,苏维埃工业化的最高结晶,在它面前俯首的却是一群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
母亲这根绷紧的弦最终还是断了。春季最后一天的早晨,诺维科夫起来,发现家里空空荡荡,餐桌上放着一张字条:“妈妈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活着的希望留给你。愿你今后过上幸福的人生,瓦纽沙。爱你。”压在字条上的,是从去年冬天存到现在的几颗橡子。
在村庄附近的河边发现了母亲脱下的靴子,她赤脚走入了春末的河水中,没有找到尸体,没人还有力气沿着河搜寻。
此后的几十年里,诺维科夫反复思索母亲留下靴子的用意是什么,唯一得到的答案是,她希望孩子记得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死去的。
诺维科夫离开的那天,村庄里一片寂静,没有人,没有动物,连鸟也没有,他是剩下最后一个活物。
这些日子他已经太过熟悉铁路的运作,避开军队的重重看守,他扒上开往基辅的列车。在漆黑车厢里的几个小时,是诺维科夫最接近死亡的时候,缺氧,迫在眉睫的饥饿,当残存的意识走向模糊,车厢大门轰然打开。
咒骂,哨声,手铐冰凉的触感,漆黑的房间和刺眼的灯光,诺维科夫饿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警棍抽在身上也毫无知觉。有人走进房间,叫停了审讯,把诺维科夫带到单独的牢房,每天送来足量的食物;诺维科夫顾不上考虑自己的处境,在狼吞虎咽之余,就盯着牢房狭小的窗户,一点点咀嚼脑海里庞大的虚无。
过了几天,又或是几周,牢门打开,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进来,西装在他身上削出锋利的轮廓,如一柄黑色长剑,胸前的徽章则是点缀在剑柄处的玫瑰。诺维科夫仍然一动不动看向窗户,目光空洞,他便俯下身截住视线,与诺维科夫对视。
“初次见面,您可以叫我蓝先生。”男人嗓音儒雅,伸出手,那是一双学者的手,透出温和的姿态。诺维科夫顺从地伸出手。
握手过后,蓝先生拿出一份档案,慢条斯理地翻阅。“能从利沃夫来到这里,很不容易吧,毕竟铁路的防备那么森严。是为了您的父亲,我猜。”看似问候的话语,却显出他对诺维科夫的一切了如指掌。后者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又归于平静,显然呆滞只是一种伪装。蓝先生微笑:“伊万·安德烈耶维奇·诺维科夫,接下来请您回答几个问题,结果将决定,您会迎来新生活,还是被遣返回原本的地方。”
“第一,您是否擅长躲避追踪,以及长时间忍耐痛苦?”
诺维科夫点头。
“第二,您是否能够为达成目的不惜一切代价?”
诺维科夫点头。
“第三,您是否愿意为苏维埃国家安全事业奉献终身?”
诺维科夫点头。
“很好。”蓝先生啪地一声合上档案,像是为诺维科夫的回答鼓掌。他把手搭在诺维科夫肩上,照进监牢的光线从他头顶洒下,如施行洗礼般神圣。“我相信,今后我们的相处会十分愉快。”
注1:1968年8月,以苏联为首的华约部队入侵捷克斯洛伐克。
注2:诺维科夫的昵称。
第2章 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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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深夜的亚历山大广场上,寒风呼啸,裹挟着冰冷刺骨的潮湿气息,K竖起领子,加快了脚步。
装作不经意地环视四周,视线将整片广场一览无余,没有人跟随,没有可疑车辆,两边楼房的窗户中也没有值得怀疑的身影。一路上K是步行来的,尽管距离不算近,他能开的车只有部里派发的那辆官方牌照的特拉贝特(注3),对于今晚的会面来说太过招摇。
湿气渗进衣领,让K浑身忍不住战栗,才来到这里两天,他就开始怀念起黑海边上的阳光,还有免费入住的水疗中心,虽然对K这个级别的部员来说,那是一年只有一回的享受,但刚刚结束休假就被派到这鬼地方,未免也太过分。如果不是为了那个人,就算被降职都好,他也坚决不来收拾烂摊子,K不止一次忿忿不平地想。
顺着街边的楼梯往下,面前是一座地铁站的入口,大门却紧闭着,原本的格栅门后面还矗立着一扇厚实的铸铁门,表面已经锈蚀不堪;头顶的车站指示牌上一片空白,本来的站名被抹去了,这是一座并不存在的车站。
K按动大门旁边的电钮,一次长,两次短,片刻后,铸铁门缓缓打开,后面是一个身着边防军制服的士兵。K出示证件,士兵解开格栅门上的挂锁,锁锈得太厉害,他来回转动钥匙的时间里,K扭头盯着楼梯上方,没有人来。锁终于开了,K侧身进去,门立刻在背后轰然关闭。
空气中尘埃弥漫,一股难以形容的陈腐味道,那种某样东西在角落里放了很多年会产生的气味。士兵在前面带路,车站里灯光昏暗,脚下仍然是战前粗糙的水泥地,墙上有不少残存的德文标语,都与战争相关;许多走廊和楼梯被封死,只留下通往站台的一条路。
所谓的幽灵车站,以前K只从柏林局的同行口中听说过,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柏林墙把东西德分开后,西柏林有几条地铁线路经过东柏林境内,那些线路仍在运作,只是并不停靠于东柏林的站点。这些站点由东德边防军驻守,不对外开放,东德地铁线路图上甚至没有记录,幽灵之称可谓名副其实。选这里作为会面地点,上头可真有品位,K暗暗抱怨。
经过一道道铁丝网和检查站,走上空荡的站台,蓝先生就坐在铁道边的长椅上看着报纸,即使这样四下无人的场合,他依然坐得端正,和在部门会议上别无二致。R倚在墙上抽着烟,看到K出现,她捻灭烟头,似乎是暗示K迟到了。
“来到东柏林,感觉如何?”蓝先生背对着K,却察觉到了他的到来。K思考了一会这是工作上的提问还是日常问候,决定作最简单的回应:“冬天比想象中冷。我得添几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