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猎——潮汐預警【完结】
时间:2023-06-07 23:03:21

  他顾不上再看档案,迅速回到桌前,戴上耳机,重听那段敲击玻璃的录音。按照长短节奏对应字符,再把内容译成德文,结果是一段简短的文字:“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出发。”几十秒后,N出现,录音来到结尾,车门打开又关上的沉闷声音。那辆货车的车门处一定有另一个监听器,用来给逃亡者报信,监听组只监控了传出公寓的信号,却没有注意传入的。
  重大的发现,但还不够,事后货车被彻底检查过一遍,没有查出问题,R和K抽空拆下了监听器,那种情况下还能做到,实在不得不钦佩,卡普里维想。没有物证,指控就难以成立。思索时,房门再次被敲响,进来的是另一个警卫,他敬礼:“中校同志,关于那个打广告的人招供的内容,有重要调查进展,现在向您报告情况吗?”
  “讲。”
  “付钱让那人做伪装的,是一名英国大使馆的商务参赞,他现在已不在境内;但是,发现了该商务参赞与另一名可疑人物的电话记录,在电话中,可疑人物向他透露了抓捕行动的细节。电话地址在这里。”警卫递来一张纸条,上面的地址正是R,不,罗伯津斯基暂住地附近的公用电话。有了这些证据,再加上那位莫斯科朋友的授意,应当足够把事情了结。中校并没有感到欣喜,那种情绪对于履行职责是多余的,对他来说,眼前的一切只是顺理成章地串联起来,他要做的只是将整个罪恶的链条彻底碾碎。
  卡普里维拿起话筒,拨通一个内线号码:“请为我转接克格勃派驻工作组。”接通后,对面没有说话,只传来一阵冗长的沉默,像是在等待卡普里维先开口。“先生,我们有关键发现。您会感兴趣的。”
  06
  K这个代号不是安德烈·卡拉切夫自己选的。话说回来,又有谁是自己选的,无论最无关紧要的代号,还是被命令杀死某个人?某种意义上,卡拉切夫和K的名字是契合的,那个卡夫卡小说里的K,经受着巨大而无可名状的命运支配。
  许多年前他就读过卡夫卡,虽然算不上禁书,但无疑属于不受欢迎之列,如果有人因此痛斥他受小资产阶级颓废文化腐蚀,也没什么可辩解的。加入克格勃之前,卡拉切夫是个太早坚信自己会为文学事业贡献一生的青年,除却一腔热情之外两手空空,从黑海边上的家乡去往大城市流浪;他身边永远聚集着一群同样年轻而一无所有的人,诗人、剧作家、独立思想者,当然都是自诩的,随着文化界的风向四处游荡,如同在城市间迁徙的候鸟。
  年轻时卡拉切夫也信仰社会主义——不是写在档案里的那种信仰——谁年轻时不是社会主义者?谁年轻时不是诗人?他爱好未来主义诗歌,狂热地阅读马雅可夫斯基与赫列勃尼科夫,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创造出全新的无产阶级文学;他也给杂志和作家协会投过稿,统统石沉大海,像卡拉切夫这样大学都没有毕业,却自称文艺工作者的人,足够把全苏联的作家协会挤满,而事实是,他们连第一道门槛都跨不过去。
  生活开始不可避免地拮据起来,卡拉切夫和朋友们租住在阁楼,为了节省车费走上一整天去投递稿件,每天晚上围坐着喝最廉价的勾兑伏特加,轮流念诵自己新作的诗。如果日子一直这样下去,倒也不错,但它注定不会。
  警察突如其来的拜访,报纸上关于“新兴极端文化团体”的报道,朋友们一个个消失,有的再见到时形容憔悴,对自己的经历避而不谈,有的干脆再没出现过。卡拉切夫害怕了,烧掉自己署名的诗稿,之前退回的稿件也统统撕碎烧尽;他四处辗转躲避警察,其实警方并没有动真格去追捕他,诗人而已,偶尔处置几个杀鸡儆猴就够了。不过他这番行为吸引到了另一些人的注意,克格勃找上门谈话的时候,卡拉切夫害怕得话都说不利索,但开出报酬时他眼中闪过的兴奋,反倒证明他可以信任,或者说,容易操纵。
  卡拉切夫记得,招募自己的那人读着搜查到的、他留下的最后一份诗稿,发出赞叹:“或许有天,您的诗句真的能载入史册。”卡拉切夫几乎就相信了,如果没有见识过朋友们遭遇了什么。
  在伊万·诺维科夫手下做事,是战后不久的事情,那时局里急缺能干脏活的人手,这样的人大多死在了战争中,而卡拉切夫短暂的诗人生涯的一大目标就是逃避兵役,换而言之,他能被选上只是因为他还活着。
  虽然并不想承认,但他能被诺维科夫重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卡拉切夫的底线比其他人低一些——或许,不止一些。在53年的东德,卡拉切夫与抗议工人们相谈甚欢,大声宣告今后将要实行彻底的民主社会主义,加薪和言论自由都会有的,转头就抓住抗议头领交给苏军处理;56年十月的匈牙利(注8),卡拉切夫把武器运进罢工人群中,军队开火之后,就宣称死者是武装暴徒,记者们一拥而上,拍摄尸体旁散落着步枪的照片。
  应该说,这些龌龊手段不完全是卡拉切夫的责任,所有行动都是在诺维科夫本人首肯,甚至是策划下展开的,审阅计划的时候,诺维科夫总是神情沉重,一根接一根抽烟,有时卡拉切夫仿佛感到,他发出了一道漫长而无声的叹息。
  在匈牙利的最后一夜,卡拉切夫一生都不会忘记。十一月的第一天夜晚,广播中传出宣布匈牙利中立的消息,政府决定废除华沙条约,局势行将白热化;街头一片混乱,到处都有国家官员被群众抓住,在沸腾的怒吼中遭到处刑。卡拉切夫和诺维科夫潜藏在布达佩斯市中心的楼顶,监听总理府中的情况,远方的地平线上泛起浓烟与火光,城市正在燃烧。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呼喊,一名苏军士兵登上房顶,举起枪,显然是将两人视作了准备袭击苏军的武装分子。来不及证明身份,士兵就扣动扳机,一枪击中卡拉切夫的腹部,他随即倒下,并非因为疼痛,而是本能地躲避接下来的射击;躺倒在地面上,他看见诺维科夫拔出手枪开火,交错的枪声停息后,诺维科夫还站着,而不远处传来躯体倒地的声响。
  他冲上来查看伤势,卡拉切夫摆摆手,让他先去看那个倒下的士兵,疯狂分泌的肾上腺素暂时屏蔽了痛觉,卡拉切夫还能起身,看着诺维科夫去检查那名士兵。如果这时在这个地方枪杀一名苏联军人,那将是比噩梦还要更糟的事态。
  诺维科夫朝那人俯下身,寻找伤口位置,从他煞白的脸色就能看出,情况并不乐观。他脱下大衣堵在伤口处止血,徒劳地拍着那人的脸,依然毫无动静,把手放到鼻孔处,他脸上的慌乱变成了恐惧。诺维科夫捂住嘴,开始干呕,像要把灵魂都全部吐出,双眼瞪大如两口干涸的井,盯视着死者逐渐冰凉下去的躯体。事后卡拉切夫得知,那是诺维科夫第一次杀人,很难想象他干到这位置,此前却从未杀过一个人。不过那时的卡拉切夫注意不到这些,肾上腺素开始消退,疼痛席卷而来,他昏厥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是在离开匈牙利的军车上,诺维科夫沉默地坐在一旁,面如死灰。上头掩盖了这次事件,对外宣称是反苏分子开的枪,考虑到任务的其余部分完成得足够好,没有下达处分。一向贪图便宜的卡拉切夫并不感到庆幸,倒不如说,他愤恨开枪的人为何不是自己,明明他的道德感如此廉价。
  事件过后,罗伯津斯基加入了小组,两人十分默契地对她三缄其口。她比卡拉切夫年轻得多,也能干得多,两三年便超过了他的职阶,他倒是没什么意见,反正薪水也没有降低。不如说,他和罗伯津斯基相处不错,关系好到,当她说起诺维科夫决定叛逃的事情,他没有怀疑她在说谎。
  卡拉切夫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工作这些年里,他见过身边不止一个人被逼向极限,这些人的选择只有两个,死亡或者流亡,而两者没有本质区别。在卡拉切夫和罗伯津斯基被确定为追捕诺维科夫的人选后,接下来一切都顺理成章,既然最初没有告发,那就送他最后一程,这无疑不符合做事的规矩,但符合他们之间共处的原则。卡拉切夫和西边的人搭上线,罗伯津斯基把抓捕计划全盘托出,然后,就是那场精心策划的失败的行动。
  那天最后返程的路上,雨已经停了,卡拉切夫凝视车窗上残存的雨滴,心想,我已经把那一枪还给了你,伊万·诺维科夫。
  注7:Abteilung M,东德国家安全部邮政通信监控部门。
  注8:1956年10月至11月,匈牙利的群众和平游行演变为武装暴动,后经苏联两次军事干预平息。
第4章 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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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7
  手表上,时间刚过八点,海因里希·海涅大街人潮汹涌。
  有两条尾巴,就在身后,不,也许三条。两个身着长风衣、用宽檐帽遮住视线的男人,街口处缓缓驶来又在路边停下的轿车,还有一个无法确定,瞬间的直觉表明,有谁正在高处监视,但夜幕全然掩盖了那人的身影。罗伯津斯基精确控制着步伐,处在他们的视线中时保持正常速度,避免遭到怀疑,一旦进入盲区就立刻加速,快跑着与他们拉开距离,虽然他们总能迅速跟上。
  跟踪从罗伯津斯基离开住处就开始了,她无法判断现在的处境,对方大抵是东德国安部的人,是在试探、搜集证据,还是发起致命一击的前奏?罗伯津斯基有片刻的侥幸,如果那些人现在没有动手,或许就说明情况没那么严峻,协助逃亡的事情还没露出蛛丝马迹。但她转瞬打消了这个幼稚的念头,她自己就曾对无数人做过同样的事,这种用临近的威胁逼出破绽的做法,她还不熟悉吗?
  踏上亚诺维茨桥,两个跟踪者汇集到一处,罗伯津斯基回头看一眼,突然冲出人行道跑向马路,一阵鸣笛和刹车声,几辆车撞成一团,司机们摇下车窗大声咒骂;通往桥上的路堵死了,跟踪的轿车在通往桥的路口犹豫片刻,调头离开,而两个风衣男人则加快了脚步。
  那辆车很快就会出现在桥的另一头,必须抓紧时间,罗伯津斯基开始奔跑,在人流中飞速穿行,那两个人的脚步也骤然加快,始终紧跟在身后。来到桥的另一端,罗伯津斯基转身钻进小巷,趁两人还没跟上,狂奔经过几个拐角,她仔细研究过市区的地图,早已设想过在迷宫般的小巷中摆脱追踪的计划,而那两人的准备显然不如她充分。
  回到大街上,背后已没有两人的脚步声,街道上也看不到那辆跟踪的车,罗伯津斯基稍微松了口气,但这还远不意味着结束。她走进街边的电话亭,竖起衣领挡住脸,投币拨打一个早已熟记在心的号码;那是和卡拉切夫约定好的,他把暂住公寓的公用电话线路转接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两台电话都与个人身份毫无关联,这样才足够保险。
  提示音响了几声,对面很快接起电话,却没有声音。罗伯津斯基也没有说话,最初以为是故障,直到另一头传来更多人的脚步声,巨大的恐惧笼罩了她的全身。她立即扣上电话,不可能打错,线路没有问题,唯一的可能是有人闯进了卡拉切夫的房间。按照他们的行动效率,应该已经进行了搜查,虽然她相信卡拉切夫不会留下可供指控的证物,但……罗伯津斯基无力地垂下头。
  如果他们决定动手,说明最坏的事情已然发生。
  几辆黑色汽车从街道两端驶来,在路人的惊呼中开上人行道,电话亭被包围在车灯的照射中,如同被聚光灯照射的舞台中心。许多人下车,拔枪瞄准电话亭中的罗伯津斯基,大吼着命令她投降。
  在强光的背后,罗伯津斯基隐约辨认出卡普里维中校的身影,他拿起扩音器,语调却不急不缓,第一次碰见他时罗伯津斯基就想到,他一定是那种喜好折磨到手的猎物的人。“斯拉娃·罗伯津斯基,现指控你犯下间谍罪、叛国罪、协助谋杀罪等多项罪名,依法将你逮捕,放弃抵抗,立即投降。”
  然而这些话并未传进罗伯津斯基的耳中,她环视周围,没有等来蓝先生的出现,就那么执着于运筹帷幄的感觉吗,她冷笑。
  国安部特工们开始慢慢靠近,罗伯津斯基用仅剩的时间打量他们,隔着一层电话亭的玻璃,以制式手枪的口径,应当无法立刻让她丧失行动能力;也就是说,她还有为自己选择结局的可能,一个符合她身份的结局。今夜的天空没有云,月光清朗,柏林的冬天很少下雨,几天前那次,大概就是今年的最后一场。
  赶上了这个冬季的最后一场雨,也算不虚此行。罗伯津斯基拔出枪,将枪管塞入口中,血花在电话亭中迸溅开来,猩红沿着玻璃向下流淌,遮蔽了她最后的面孔。
  8
  1976年。
  英格兰海滨笼罩着一层薄雾,靴子踏上松软的草地,积水近乎没及脚踝。平静的浪冲刷着悬崖下的石滩,高耸的白色岩壁以冷峻的面貌朝向大海,几千年来如此。
  星期日的清晨,诺维科夫总会来看海。现在他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他们派发了假名和新的身份,但独自一人的时候,不需要这些面具用于掩饰。时至今日,他依然无法习惯抛下过往的人生去生活,异国的口音,陌生的城市,多雨的季节,唯一能让他感到熟悉的,是偶尔送来的谍报文件,而这偏偏是他不愿记起的东西。
  海风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掀起波浪,起伏的纹路荡漾开去,经过散落在四处的教堂废墟,漫向遥远的陆地。有时诺维科夫觉得,那些残垣断壁像是某种庞大的墓碑,面对海雾的侵蚀与时间的摧残,沉默地纪念着某些不会被纪念的人。雾中出现光亮,一辆车顺着蜿蜒的小径驶来,停在草地的边缘。一个人影下车,走向诺维科夫。
  来到面前,那人递出一份资料,上面是模糊且过度曝光的文件照片,由缩微胶卷冲洗而来,标题处有剑与盾的徽标,大概出自他们安插在克格勃文书部门的某个内线之手。诺维科夫翻阅着,从格式可以认出这是克格勃的人员档案,离开那份工作许多年,再看这些已经有点生疏,但过往的记忆就如同冰冷的针,此刻猛然刺进头颅,直触大脑最深处的思绪,令他不禁战栗。文件上盖着归档的印章,意味着这些文件已经保存备案,对档案的主人也已盖棺定论——退出部门或是死亡,往往总是后者。
  诺维科夫看到熟悉的名字:斯拉娃·罗伯津斯基,曾用代号“R”,通敌,协助部门重要人物叛逃,1968年于东柏林遭到围捕,畏罪自杀;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卡拉切夫,曾用代号“K”,1968年被捕,先于东德国安部二号部门设施内受审,半年后被送往诺里尔斯克劳改营,1970年死于狱中;最后是他自己,伊万·安德烈耶维奇·诺维科夫,曾用代号“N”,叛逃,再往下便是一片空白。
  读到这些,诺维科夫甚至感到释然,如果他们现在还活着,遭受的痛苦将远大得多。但诺维科夫无法原谅自己的是,那些痛苦本就不该是他们承受,是他用虚假的认罪绑架他们,又以懦弱的逃亡抛弃他们。诺维科夫低下头,为此他已经忏悔了许多年,再多这一分钟也无妨。
  许久之后,诺维科夫从上衣口袋中摸出打火机,他是从天台上那次谈话后开始抽烟的,还要再过多少年才能戒掉呢,他想。空气很潮湿,打了许多次火才成功,诺维科夫点燃档案的边角,火焰跳动升腾,在纸上蚀出漆黑的空洞,吞没那些模糊不清的字句;直到整份文件被火吞噬,烧到了诺维科夫的手,他依然没有放开。不知此刻从海上是否能看到这片岸边的火光,诺维科夫想起古代点起火焰驱散迷雾的灯塔,此刻他手中这座却无法洞穿周遭的雾,只是令他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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