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招待所的同志打过招呼,晚餐还满意吗?”蓝先生又问,K分辨不出这是他本来就关切的,或仅仅是顺着话头说下去。“非常好。香肠和啤酒都很美味,是部里特供的。”他回答。
比起上次见面,蓝先生头上的白发又多了几缕,身体看来倒还硬朗,没有和部里其他身居高位的人一样变得脑满肠肥,不知是怎样做到的。K第一次来东柏林,还是六一七事件(注4)的时候,行动也是由蓝先生牵头,那时K还是非正式的编外人员,成功揪出了工人抗议的头领,在蓝先生推荐下进入第一总局。
对此,K说不上有多少感激,蓝先生属于那种秉公办事的人,即便身上有劣迹、出身问题,总而言之,那些会被其他领导断然拒绝的人物,只要能力出众,他都可以招募到麾下。但K有一种直觉,蓝先生的宽宏大量是建立在他对手下毫不留情的利用上的,他可以为了摆脱麻烦放弃营救联系几年的重要线人,可以为了接触投诚的西方官员,让亲自培养的特工拿命冒险;K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也会被这样利用,所以他不会感激。
蓝先生收起报纸,这是讲正事的信号,R走过来,和K一并站在蓝先生面前。“你们可能疑惑,为什么在这里见面。因为东西德的民众都不会出现在这,西边的探子没有藏身的空间,另外,地铁在隧道中行驶的震动也会阻碍窃听。”K不禁担心自己的不满是否被察觉到了,好在蓝先生没有纠缠这个话题。
“这次行动是针对N的。他是你们多年来共事的同僚,小组的领导,原则上说,不该由你们接手追捕N的行动,但组织决定破一次例。”蓝先生稍作停顿,给两人消化这种善意的时间,“捷克斯洛伐克的情况已经十分严峻,莫斯科方面不希望东德再出现紧张局势,要求低调处理本次叛逃事件。目标很简单,逮捕N,回收他手中的敏感材料,上级给的期限很紧,你们是最熟悉N的人,因此也是唯一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找到他的人。”
“当然,你们不会独自行动,东德国安部将全力提供协助。”蓝先生站起身,朝着K和R身后的方向举手致意,两人回过头,铁道的另一侧,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来,身边有两名武装士兵陪同,他在站台边站定,向三人行了一个军礼。
“这位是理查德·卡普里维中校,部长会议指定的协调专员,他会为这次行动组建队伍,接受克格勃的指挥。”
即便隔着一条铁道的距离,K依然感觉到那人身上散发的某种敌意,帽檐投下的阴影盖住他的面庞,却遮蔽不了眼中冰一样的锋利,寒冷的、渴望见血的。蓝先生站在一旁,显出纵容的姿态,这又是他豢养的新一条鹰犬吗,为了针对旧日的门徒?K有些局促,看着身旁的R,她还是如往常般面无表情,但从一瞬间投向自己的视线中,K看出,她也明白这个人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像是刻意留给双方互相打量的空档一样,过了许久,蓝先生才微笑着开口,打破横亘在铁道两边的僵局:“都相互认识了吧?没有也没关系,今后还有很多机会相处。”他走到K和R之间,拍拍两人的肩膀,“那么,预祝一切顺利。”说完,便朝出口走去。
K本想道别,震耳欲聋的轰响从隧道中传来,强光刺破黑暗,一列地铁从车站里径直穿过,如传闻中那样,没有停靠。透过车窗,隐约可以看到西德张贴画明亮的色彩,乘客们裹在鲜艳的颜色里,至少,是相对这片土地而言,但他们只是路过,像活人巡游途经死者的国度。K呆呆地站着,地铁驶过只花了几十秒,对他而言却是漫长到超出常识的时间。回过神来,卡普里维中校已不在对面站台上,身边也没有R和蓝先生的身影。只有K孑立在空无一人的车站里,独自占有隧道中残留的风声。
04
斯拉娃·罗伯津斯基与诺维科夫的相识,可以追溯到1956年,森林边上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罗伯津斯基的父母是战后第一批获得苏联国籍的波兰人。出身纯正的知识分子,履历干净,纳粹占领时期明智地与地下党保持距离,他们清楚,战争时的中流砥柱,到了战后就可能被弃之敝履,甚至遭到清算,三十年代的教训(注5)依然历历在目。1950年,父母以交流学者的身份移居莫斯科,将化为废墟的家乡抛在身后,当少年时的罗伯津斯基坐在火车上回望如墓地般荒凉的克拉科夫时,她并不悲伤,只是再度想起那些瑟缩在避难所里躲避轰炸的日子,还有天花板上落下灰尘的味道。
莫斯科,新世界的渴望之城,名望、权力、财富都朝这里流淌。罗伯津斯基花了很长时间才习惯不再惊叹于莫斯科的繁华,以她的经历,无法想象出一座未曾经历战火的城市可能是什么模样。
在父母打点下,罗伯津斯基很快进入莫斯科国立大学政治经济学专业就读,那时莫斯科大学就被称为克格勃培育人才的摇篮,而政治经济学系更是摇篮中的摇篮,虽然没有实际证明,但按罗伯津斯基观察,系里几乎每个同学都被克格勃的人接触过,至于后来有多少人正式加入,不得而知。
与外界的想象不同,一个人如果选择成为谍报人员,往往并不单纯是为理想,也不仅仅为了金钱,而是二者兼有。一点共产主义思想,一点物质承诺,再加上一点必不可少的恐惧,是炼成一名间谍的必要材料。罗伯津斯基对意识形态和金钱财富保持着谨慎的态度,也就是,既不冷漠也不热诚,但当招募人员对她谈起父母的波兰裔身份对学者头衔的影响时,她毫不抵抗地屈服了。一家人的优渥生活不过是建立于摇摇欲坠的地基上,只要他们动手一推,就会顷刻坍塌。
谈话,审查,在课余时间接受训练课程,很快,大学里已经没法满足培养的需要了,论文答辩过后,罗伯津斯基被送往克格勃红旗学院。这一训练机构在莫斯科周边的森林中建立了五座设施,时至今日,她仍然不知道自己身处的究竟是哪一个。
学院没有设想中那么冰冷可怖,宽敞的两人宿舍,楼栋间的喷泉花园,但与这些相对,学习的课程则是真正令人背脊发寒的间谍技能。一年时间里,罗伯津斯基通过了初级的跟踪、反跟踪、监听、监视与战斗训练,成绩优异,但训练不是她最担心的,身边人充满敌意的目光才压得她喘不过气。一个靠着父母疏通关节进入莫斯科大学的波兰人,任何时候都不会是受欢迎的对象。
空闲时间里,罗伯津斯基从不参加学院的活动,无论军乐演奏还是无产阶级诗歌朗诵会,她都敬而远之,即使这会影响到她的政治评价。她总是在训练大楼的天台上独自抽烟,香烟是帮别人在课程测验中作弊换来的。学院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森林,这个选址显然是出于保密需要,罗伯津斯基还想到一点,避免学员逃走泄密。桦树、云杉、几十米高的落叶松,将通往地平线的视野遮蔽;每次有风吹来,森林便如海浪般起伏,枝叶层叠交错,发出宏大遥远的声响。只有这时,罗伯津斯基才能享有短暂的平静。
一天她在天台对着香烟发呆时,有人走到一旁。罗伯津斯基以为是教官巡查,连忙把烟收起,而那人说:“没关系。我还以为只有自己会来这里呢。”
那人看起来的确是教官的年纪,却不管纪律,只是倚在天台边,风拂过他栗色的头发,其中已经有不少花白。罗伯津斯基很快了解到,他叫诺维科夫,是克格勃派到学院的特别顾问,原则上不属于学院编制,说这句话时,诺维科夫狡黠地眨眨眼,罗伯津斯基立刻心领神会。按规定,学院里的人都必须采用化名,罗伯津斯基后来才知道,诺维科夫第一次遇到她就说出了自己的真名。
之后几天,罗伯津斯基向其他教官打听诺维科夫这个名字,本以为他们会讳莫如深,没想到不仅愿意谈及,还显出十足的尊敬。一个健谈的教官对她说起,诺维科夫是对外情报总局功勋卓著的情报员,参与了战前战后的多个重要行动,在窃听领域,他是为数不多既精通设备布线又擅长幕后监听的专家。如果得到他的认可,今后就可以在局里平步青云了,教官别有深意地说道。罗伯津斯基对此并没有多在意,一方面眼下的事业本就不是出于她自己的选择,另一方面,诺维科夫于她并非那样高高在上的角色。
罗伯津斯基意识到,除自己之外,诺维科夫也是天台的常客。吹风时,他常常对罗伯津斯基谈起自己的过去,当初,他是为了寻找身在劳改营的父亲的音讯才选择被克格勃招募。战前的训练比现在严酷得多,当一切结束,他来到领导办公室,眼前的那位上级——也就是之后同样成为罗伯津斯基上级的人——对诺维科夫说,他的父亲几年前已经死在西伯利亚,招募时的承诺只是一场骗局。他可以转身离开,就此抛下特工的身份和责任,或者留下来继续为国家服务。
当然,诺维科夫留下了,多年后他了解到,当时办公室的门外守候着内务部的人,如果他推门离开,就会被立刻逮捕,遣送回乌克兰的饥荒区。他们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诺维科夫说,因为他出身不正,他的祖父曾是彼得留拉(注6)的副手,加入过社会民主工党战斗队,与苏维埃派作战。这样的不信任一直延续到战后,甚至近几年,他还偶尔会在自己的随身衣物中发现窃听器。
罗伯津斯基知道,诺维科夫说这些是为了让自己面对排挤好受一点,虽然她并不那么需要这份好意,但也不讨厌,只是边抽着烟,边默默看向他。
说完后,诺维科夫问:“能给我一支吗?”罗伯津斯基直接把自己那根递过去,学院里香烟太过珍贵,她舍不得再点一根。
诺维科夫接过,吸了一口,猛烈咳嗽起来。“你没抽过烟?”罗伯津斯基疑惑,听闻资深情报员没有不是烟鬼的,要提振精神只有这种方式。
“不抽,”从咳嗽中缓过劲来,诺维科夫回答,“不喜欢对某样东西上瘾。”
吹来的风驱散烟雾,他双指笨拙地夹着烟,凝视烟头泛红的火光:“只是想试试有什么在手中燃烧的感觉。”
诺维科夫被派去了匈牙利,天台上又剩下罗伯津斯基一人。两年后,罗伯津斯基从红旗学院毕业。之后的事情她不太愿意回忆,先是去东德,后又回到波兰常驻,干过不少脏活,和诺维科夫同组共事了不少时间。上级给组内每个人指派代号,用的是名字转写成英文后的开头字母,简单直接。他们说,这样可以和西方国家的间谍混淆,妨碍敌人的判断,尽管罗伯津斯基表示怀疑。
最后一次和诺维科夫以同事身份见面,是在通往华沙的特快列车上,罗伯津斯基刚刚解决一起统一工人党内部的泄密事件,穿过车厢拥挤的过道,坐到诺维科夫身旁,交给他记录着政府会议内容的磁带,盒子表面沾着干涸的血迹。
过了很久,诺维科夫才接过,毫无预兆地说:“西边的人找到我了。我答应了他们。”罗伯津斯基震惊片刻,很快意识到他绝不会做没有理由的决定,本能地环视周围,检查嘈杂的车厢里是否有危险迹象。
“上车时没发现尾巴,座椅垫和行李架我检查过,没有问题。”诺维科夫看出她的担忧,说道。他打开随身的公文包,露出里面的一份文件,封面上盖着华约军事委员会的印章,罗伯津斯基陷在混乱的思绪中,只瞥到标题的“捷克斯洛伐克”字样。“有这份筹码,足够撬动整个西边向我倾斜。”
“他们会准备一个对接小组,还有一个瑞士银行的匿名账户,接下来我会去东柏林,在他们的接应下坐上外交官车辆,再通过边境抵达西德。”诺维科夫看着她。“我说这些,不是对你有任何要求。你可以立刻告发我,踩在我身上去往更高的位置,我不会有半点怨言。这仅仅是我的告别,不是作为上级,不是作为同僚,而是作为伊万·安德烈耶维奇,向你告别。”
不知为何,罗伯津斯基有种预感,诺维科夫其实希望她告发自己,几乎是在恳求她这么做,逃亡对诺维科夫而言不是一种解脱,而只是让命中注定的结局加速到来的方式。他已经厌倦了,谁又不是呢。但罗伯津斯基只能用最残忍的方式回应他。
“再见。”她说。
注3:东德汽车品牌。
注4:1953年6月17日东德发生的示威游行活动,最终遭到东德人民警察和苏联驻德国集团军镇压。
注5:1937至38年,亲苏的波兰人曾遭到苏联内务人民委员部大规模清洗。
注6:西蒙·瓦西里耶维奇·彼得留拉,乌克兰民族主义运动领袖,1919年末遭红军击溃,流亡国外。
第3章 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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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咔哒一声,磁带播到了底。卡普里维中校放下手中的铅笔,掀动录音机按钮,再次从头开始。缥缈的雨声,指节敲击窗户的声音,两个人的谈话,这段录音卡普里维已经听过几十遍,熟悉到能够记住每一处对话的时间点,再默念出对话的每一个字。
音质不算理想,毕竟是支援小组的人在货车车厢里匆忙录的,R和K那两人太警觉,没有安放窃听器的机会。昏黄的台灯下,桌上那本笔记簿满是密密麻麻的字迹,磁带的内容已经咀嚼到再没什么可以记下了,卡普里维却还是找不到有问题的地方。唯一可疑的,是那个女人在车窗上敲出的节奏,但他对照了主流的几种密码本,没有对得上的。卡普里维靠在椅背上,活动一会身体,再度投身于白噪音的茫茫海洋中。他早已准备好把整个夜晚都花在上面。
敲门声响起。“请进。”卡普里维说。部里的警卫推开门进来,端着一杯咖啡,放在中校手边。
“谢谢。”卡普里维眼也不抬,只是拿起瓷杯啜饮一口。警卫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卡普里维身后犹豫片刻,后者发觉他想说些什么,摘下一边耳机,回头看向他。
“中校同志,您连续工作一整天了,请注意休息。”卡普里维点点头,表明这份好意心领了。“我没问题。这是莫斯科的同志给的任务,必须完成。你去换班吧。”警卫敬礼,走出房间。
墙上钟表的时针划过一大格,咖啡已经见底,还是一无所获。卡普里维丢开铅笔,即使他也不免有些烦躁,倒不是因为徒劳无功,而是谜题的答案近在眼前,却找不到破解的方法。他把笔记推到一旁,从桌上堆积成山的文件里抽出几份,都是读过许多遍的,重新看是否有遗漏之处。
M司(注7)的信件检查报告、警方卷宗、报纸片段,翻阅途中,卡普里维又一次看到那条新闻:一周前,东柏林城郊有两名人民军士兵在巡逻途中被枪杀,经检查,弹头来自克格勃专用的间谍手枪。毫无疑问,是N那个畜生在逃往西柏林途中干的,卡普里维不自觉地握紧拳头,撕裂了报纸的边缘。中校亲自慰问了两名士兵的家属,向她们承诺,一定会严惩凶手,藏在话尾没有说的是,以自己的方式。
旁边的信件管道中传来声响,卡普里维立即起身,如果不是送到私人信箱或者由下属送来的信,一定极其重要。牛皮纸信封重重地落在信件篮里,上面没有署名,没有印章,那就意味着,是某个地位显要的人亲自递送的。卡普里维用刀小心裁开信封,里面是几份克格勃人员档案的副本,中校一眼认出,那正是自己的目标,那几个藏在代号背后的人,R,K,N,档案记载着他们被招募开始,到后来每一次行动的经历,“罗伯津斯基,卡拉切夫,诺维科夫……”中校低声念着那些名字,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它们占为己有;档案下面压着一本小册子,卡普里维翻开几页,发现是那个小组使用的密码本,现在他确信,这是那位来自莫斯科的朋友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