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夭夭最近忙得很,她已经学着听政了,在文华殿领了差,帮着处理一些奏折,太傅最近对她很严厉,想打压一下她的傲气,可她脾气倔,硬是不服软,一天连轴转,比她父皇看起来还要忙碌些。
大约龙凤胎,总是比别人更默契些,身边人总是看不穿夭夭的意图,只阿鲤最了解她,在她身边帮衬她。夭夭忙,他便也闲不下来,于是女儿和儿子都忙于公务,每日来请安,都是坐一会儿就走,连陪她用饭的时候都少了。
“年纪那么小,阿兄也舍得使唤。”相思埋怨道。
听夏笑道:“陛下且心疼着呢,谁叫咱们太女好强又能干,太傅见了她总是严厉,背地里没少夸赞呢!”
储君德行好,既有野心抱负,又肯躬身做事,朝中早些年不满换储的那些大臣,如今也颇认可太女了。
去年江东赈灾,盐税改革,李文翾有意栽培,便都先在殿上问了夭夭看法,她虽年幼,却也不畏缩,提了自己看法,崔丞相致力盐税改革一事日久,深知许多人一叶障目,于是不免赞叹她年少多才,能一语中的。
从那会儿起,她便越来越有陛下的风范了。
相思笑了笑,夭夭这个孩子,她实在是喜欢得紧,在她身边总是叽叽喳喳,惯会哄人开心,阿鲤没那么多心眼,被她哄得团团转,倒也心甘情愿,兄妹和谐。
但其实夭夭和父皇在一块儿总是吵不完的架,李文翾嫌弃她聒噪,她嫌弃父皇强势,总是霸着母后,说一不二,十分过分。
提起夭夭,相思便忍不住问了句:“她畏寒,又总不会照顾自己,身边可有人时刻盯着?”
听夏拍了拍娘娘的手,“有大殿下在呢!”
也是,相思点点头,阿鲤也不知道随了谁,十分内敛,却最是温和耐心,细致入微。
李文翾听她念叨半天阿鲤和夭夭,唯独对自己不闻不问,不由心生不满,对着听夏抬了下手。
听夏欠身,忙起身退了出去。
李文翾在她床边坐下来。
相思看不见了,耳力却更好了些,虽则声音微弱,她还是察觉到了。
下意识伸手一摸,正好摸到他的袖子,织锦的面料,绣着金线,一摸就知道谁。
相思很不想承认,她那闷躁的心,倏忽就明亮了起来。
面上还是要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撇撇嘴:“你怎么没声没响的,就仗着我看不见,偷听我讲话。”
李文翾反手握住她的掌心,“你自个儿没防备心,倒怪起孤来了,孤在自己宫里,哪里去不得?”
相思道:“你不忙了?”
“怕某人闷得慌,结果她还嫌孤烦,你说她是不是很没有良心?”李文翾捏她的掌心。
相思没想到他这么早就来了,竟听她说这么多话也不吭声,顿时又好气又好笑:“谁要你陪,正事要紧,忙你的去吧!宫里头这么多人,谁都比你会照顾人。”
听夏伺候了她一辈子,最是体贴不过,她都不用开口,她也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想出去转转,自有无数人鞍前马后。
他倒是操心起她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多无理取闹,受点伤生点病就霸着他不松手。
李文翾脸色不悦,可惜她也看不见。
她心情似乎还好,生了病倒也坦然泰然,好像遇到什么都能很快消解。
有时候他真想世上只余下自己和她两个人才好,她遇到事只能依靠他,这样他才能满足。
“是孤想陪着你还不行吗?”李文翾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有孤没孤都一样。”
相思若有所思片刻,“你这人好生奇怪,竟还盼着伺候人的。”
“孤只想伺候你。”李文翾捏她的脸,“你真是叫人恨。”
相思拍他的手,“明明是你无理取闹。”
“是你薄情寡性。”
“你莫名其妙。”相思伸手打他。
李文翾握住她的拳头,“你一点都不在意孤。”
相思很想翻他的白眼,她掰着手指头,“成婚已经十三年了,孩子都那么大了,你在说些什么?”
李文翾哼一声,“避重就轻。”
相思摸索着摸到他的脸,下移,一手掐着他一边脖子,“你清醒一点。”
她看不见,两眼虚空着,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和他对视,李文翾无端觉得害怕,或许是怕她再也看不见,又或许是怕她沉溺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从今往后更不需要他。
她向来随遇而安。
他低头,亲吻她的唇瓣,将自己的气息强硬地渡给她,像是标记一件所有物。
相思愣了一下,手指攥着他衣襟,推开他些许,“我看不见,你就趁机占我便宜。”
“孤亲自己妻子,难道不是天经地义?”李文翾指腹擦过她唇瓣,“背你出去转转,去不去?”
相思闷得难受,宫里的匠人倒是做了个轮椅给她,可惜宫里头门槛台阶多,总要搬来搬去,宫人们倒是不嫌麻烦,她却嫌折腾,顶多日头正好的时候去院子里晒晒太阳,也懒得出远门。
其实说到底,还是阿兄陪着她她最开心。
他抱她总是稳的,背着她也是稳当的。
好像他只要站在那里,就显得很可靠。
相思忍不住翘了翘唇角,“去。”
李文翾看她雀跃的神色,忍不住也笑了,“就知道你待不住。”
他背对着坐在床边,扶着她的手让他摸自己的位置,然后让她慢慢挪过来趴在他背上,然后把她稳稳托起来。
相思趴在他背上,搂紧他的脖子,人看不见的时候总是格外不安,因而抱他也抱得紧,“阿兄,你说我上辈子有没有可能是你身上的某个挂件。”
李文翾觉得她又轻了不少,背在背上像是没重量,轻轻松松就把她背起来,喊听夏进来给她主子戴上围脖手袖。
出了门就是一阵沁冷的风,夹杂着潮湿的意味。
“怕是又要下雪了。”相思闷闷道,她不喜欢冬天,太冷了。
李文翾“嗯”一声,“夭夭随了你,畏寒。”
相思嘟囔一句,“也不随点好的。”
两个人慢吞吞地走,他一边走一边告诉她:“出凤仪宫了,往右走,到梅园看看,前几日的雪还没化干净,路上有些湿淋淋的。墙头上蹲了一排雀儿,瞧着话比夭夭还多……”
相思看不见,却又好像看见了。
冷风实在是割得人脸疼,相思把脸埋在他脖颈里,骤然感慨,“看不见也挺好的,平日里我要是这样赖着你,多惹人笑话。现在旁人笑我我也看不见。”
李文翾简直太了解她,“懒得要命。”
相思不愿意承认,张嘴咬了他一口。
“孤所求的,也不过是同你岁岁年年,互相依偎。却总是忙不完的事。”
相思哼唧了两声,“人总是不知足的,这样就很好了。”
李文翾沉默片刻,“你其实并不大快乐。”
她这些年总是失眠多梦,心绪不佳,因而肝气郁结,脾胃也不大好,否则也不会只是染了风寒,就突然失明了。
大约身体底子一直不好,相思身体总也养不起来,心情哪里好得起来。
“阿兄说得好生奇怪,谁又能时时开心愉悦呢?我这一生虽不大顺遂,可大体还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好命人,若我还自怨自艾,岂非太不知足。”
李文翾抬头看了看天,今日难得晴朗,太阳稀薄地照下来,宫墙深深,连天都显得窄小了许多。
“并非这样算,孤知道,你所求甚少,若非孤横插一脚,你其实只盼着小富即安,薄有家产即可,夫君不必大富大贵,能常常陪你,也不会拘束着你,如此最好。”
相思愣了愣,有些怅然若失,“世事怎么会尽如人意呢?我只是喜欢阿兄,阿兄什么样,我就喜欢什么样的。再说你也没拘着我,我在这后宫,还不够自由自在吗?”
“孤没有拘着你,可这皇宫一直拘着你。”
无论他再如何努力地给她自由,也不过是给她换个更大的牢笼。
“怕是天冷把阿兄也冻得郁郁寡欢了,怎生这么悲切。”相思想要安慰他,抬头亲了亲他耳垂。
李文翾抿唇不答。
许久,他才又说了句:“姌姌,孤对得起这天下,唯独你,总觉得欠你许多。”
相思没好气:“你八成是有毛病。”
她晃了晃他脑袋,“你清醒一些。”
第五十五章
今日的早朝是太女主持的, 她高坐帝位,垂眸俯瞰殿下众人, 倒是架子十足。
身旁徐德万一甩拂尘, 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昨夜里母后突然又起了高烧,父皇紧张得不行, 根本无心早朝,太医去看了,说没什么大碍,只是天气乍暖乍寒,娘娘身子骨弱。她寅时就被叫了起来, 陪母后说了会儿话, 然后就来了宣政殿。
徐德万陪着她来的路上,安抚道:“殿下如常就好, 不必紧张。”
她笑了笑:“本宫并无紧张。”
徐德万弯了弯腰:“奴婢多嘴了。”
他似乎有些怕她,在她面前比在父皇面前还拘谨。
听徐将军说, 父皇年轻时候颇有威名,手腕强硬,不留情面。
但自从她记事以来,却很少见父皇发脾气。
大抵母后的温柔刀把他的脾气都刮干净了,于是心肠都软了不少, 凡事总要留些余地。
她觉得这样不好, 朝中一些人,已经摸透了父皇的脾性,在他底线之下使些小聪明为自己谋福祉, 虽则一时看起来无伤大雅,可天长日久, 难免积弊成灾。
今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早朝很快就散了,夭夭下了朝,回去又看了眼母后,皇兄也在,正满目愁容地给母后削着频果。
父皇把母后揽进怀里坐着,一口一口喂她喝粥。
父皇面对母后的时候总是格外耐心些,舀一勺粥,吹凉了,勺子轻轻抵在母后唇边,提醒一句:“张嘴。”
夭夭抬手触碰了一下母后的额头,还被父皇横了一眼,“不要对你母后动手动脚。”
夭夭穿着繁琐的朝服,本来就不痛快,闻言撇嘴道:“父皇还是这么讨厌。”
相思早就习惯了,可还是忍不住抬了抬头,“没大没小的。”
夭夭抓住母后的手,跪坐在她旁边,埋怨道,“您也太偏心父皇了。”
相思忍不住笑了声,“你父皇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你体谅一下他。”
李文翾抬手捏了下她的脸,“说什么呢!”
夭夭忍不住笑起来,就连一旁的阿鲤都没绷住。
两个孩子待到天大亮,母后用完饭又喝了药,一家四口出去散了会儿步。
李文翾背着相思。
夭夭抱着元元,阿鲤抱着冉冉,沿着小路一直走到御花园去,冬日萧索,没什么景致可以看的,可父皇还是会跟母后低声说着周围的景况。
李文翾突然问了句:“早朝可有要紧事?”
夭夭神色这才严肃一些,回道:“并无,只刑部提了想趁着岁末把冤假错案都清查一遍。”
每年都会例行来一遭,并不算什么大事。
李文翾“嗯”了声,“户部今天没吭声?”
每到年底都要哭丧没钱,烦得人头疼。
夭夭只是笑了笑,转而请示,“父皇,我想减两成军费。”
兵部死命要钱,户部死命不给,一个劲儿哭穷,两相都要打起来了,每年的例行表演节目,见怪不怪了,李文翾早就想削减军费,但苦于找不到由头,且时机一直不大成熟。
他侧头看了夭夭一眼,“你觉得现在合适?”
夭夭颔首,“我跟兄长商量过这件事。”
阿鲤原本在神游天外,闻言也应了声,“是。”
……
父子三人就这么又商量起公事来。
相思百无聊赖地趴在阿兄背上,起初还听着,慢慢就不想听了,阿兄登基以来,吏治清明,日渐昌平,如今家国太平,繁荣富庶,没什么太大的事需要操心,相思对这些并无太大兴趣。
她其实很少插手前朝,也鲜少发表意见,可大约李文翾太过于看重她,导致许多事,很多人都以为有相思的手段。
比如堂兄擢升宰相,堂姐祝敏珑以军功封了永安侯,食邑千户。她娶了王夫,生了个女儿,以祝为姓,封了世子。
因着没有先例可以循,礼部就永安侯是嫁还是娶,就吵了许多来回。
便是相思的生母,因和安定侯爵位相当,婚后也是按照嫁入祝家来算的。
可永安侯开府建祠,从今后便自成一脉了,后代随母姓,不论男女皆可有袭爵的机会。
可若是开了这个先例,其余王侯继承人,是否要把女儿一并列入进去,又是一道难题。
大多人还是认为祖宗礼法不可丢,阴阳错位便会招来祸端。
可偏偏皇储也是太女承了位,于是连反对声都不敢太过于明目张胆。
最后是李文翾下了裁断,说既为一府之主,侯夫进门便合该以侯为尊,一应礼制不应循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