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堂中坐着的这些长老们神色各异:
有的一脸高深莫测,仙人模样;有的满面怒容,胡子飞翘;有的老实木讷,正左右相劝;还有的事不关己,抱着一只酒壶神在在瘫在椅里没个坐相……
场面之所以如此诡异,就是因为一炷香前,这长老堂内,几位主峰长老带着他们身后各自的从属长老,刚轰轰烈烈唇枪舌剑地吵了一架。
个别脾气暴的,此处不具名点某位袁姓主峰长老,更是袖子都撸起来,一副要把门牙磕到对面老头脑门上的怒容。
还好他孙子站得近,及时且莫名娴熟地抱拦住了他。
而他们吵这架的核心原因只有一个――
正中掌门位旁,垂眸安然站着的青年公子在此时撩了撩眼,望向前方在半空显现的虚影。
里面仙气飘荡,一个安然沉睡的少女呈盘膝势,却是凌坐半空。
无比纯净的仙界灵气正环绕在她身周,拱托着她微微起伏,洗礼滋养她周天经脉,吞吐不停。
少女的灵力气息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徐徐攀升。
“确实有很多年,不曾在云梯境里看到这样恢弘之势的仙气洗礼了。上一次,秋白,应该是你时璃师妹吧?”
正中主位,一直沉默至今的晏归一忽开了口。
晏秋白醒神,落眸:“是。”
“可惜她尚在闭关冲化境,不然,让她亲眼看看这般盛景,也是……”
晏归一慢慢悠悠的话声终于听得座下一位长老忍不住了:“掌门。”
晏归一停下,笑了笑,“知道你们着急,可着急有什么用。就算你们打一架,把这长老堂拆了,再打得在座就剩一个站得起来的,那其余人就服气,让这个新弟子归入胜者门下了吗?”
“当然不行!”
堂中,几位斗法弱势但有其他长处的主峰长老都有些急了。
连声纷杂里,无非是“教导弟子怎能只看斗法”“因材施教,我看这小姑娘不像是个逞凶斗狠的脾性”“我夜观星象料得此女与我有师徒缘分”之类。
眼看场面又要回到一炷香前,晏归一低头,轻咳了声。
堂中一静。
座下长老们纷纷望向主位。
晏归一垂手,笑着抬头:“我知道诸位长老都是惜才之人,但规矩还是要守的。这位弟子还尚未通过玄门天考的最后一考,现在谈拜师哪一峰,为时尚早。”
“这可是踏过一百零九级云梯的仙选之女,”座下最老实人的邱明生长老一听这话,眼睛都睁大了,为难地转向主位,“掌门,即便她第三考未能通过,我玄门也万万不可错过此等仙才啊。”
“……”
晏归一都噎了下,维持着笑,不做声地看了一眼邱明生。
“嗝。”
邱明生身旁,抱着酒葫芦的兰青蝶仰了仰脖,像无意识往他那边一歪,吧嗒着嘴睡梦似的嘟囔:“别傻了老邱。还用你说,他们巴不得她过不了第三考,然后让他们抢个头,跑去她面前破例‘施恩’收徒,然后直接套回自己峰内呢。”
邱明生扭头,果然对上了一排排如狼似虎的眼睛。
他和兰青蝶虽然都是化境巅峰的主峰长老,但也都是主峰长老里最年轻一辈的,此时对面那一排里就有一半是他师叔辈的,这会被瞪了,邱明生也只能老老实实把头低回去,当自己什么也没说。
但晏归一想推迟决议的计划显然是落空了。
他无奈笑了笑:“明生也未说错,这弟子确是仙才,只是不知她……”晏归一一顿,回头,问晏秋白,“这弟子叫什么?”
晏秋白低了低身:“封十六。”
“嗯?”
晏归一意外地支起眼皮。
晏秋白点头确认:“是这个名字。”
晏归一不由笑了,正回身去:“听这名,倒是与我有缘。”
这话一出,座下长老们顿时哑巴了。
一个个左右相觑,表情各异。
晏归一察觉,笑着摆摆手:“诸位长老,别误会,我这些年闲云野鹤惯了,没有再开峰门的想法。且说来惭愧,门下秋白,璃儿,天鹤,鸣夏,算起来还有四位亲传弟子尚未化境,哪有心力教导新的弟子入门呢。”
“那掌门的意思是?”
晏归一淡定道:“才刚入修行,就能登天梯一百零九级,灵力天赋卓绝未闻之外,心性也可见惊人。确属仙才,举世难得。若悉心栽培,将来她或能同小师叔祖一般,护我玄门数千年不衰。”
听晏归一忽提到蔺清河,几位长老结舌,各自心里都生出点不好的预感。
果然。
下一息,就听他们掌门面带温和微笑:“既然如此,那就由我,向小师叔祖举荐此女入他门下,众位长老,意下如何?”
众长老:“……”
当然不如何!
他们在这儿打了半天不就是为了把这块仙才抱回去,撑起自己峰内千百年长盛不衰的吗!!
给了师叔祖,还有他们什么事!!!
但内心再如何愤懑难舍,听着蔺清河的名号,也犹如在玄门长老人人面前竖起一座高不可攀的壮阔青山。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半点瑕疵挑不出来,他们还能如何。
一众长老面面相觑,半晌,只能各自遗憾又服气地作礼:“掌门言之有理,此女当入小师叔祖门下。”
晏归一笑眯眯的,好像后山深涧里的狐狸:“当然。这件事还得这位新弟子自己同意才行。”
“是。”
长老们心里撇嘴。
当然同意,谁会不同意?
别说新弟子了,就算是让他们这些做长老的,免了长老位置,腆着老脸去给那位数千年就号称“玄门一剑定天下”的小师叔祖当徒弟,那也是人人乐意的事情,都不说别的,单说宗门辈分,那得连跳多少……
哎,等等。
辈分?
长老们忽然前后想起什么,表情跟吃了仙界的苦瓜似的,一个个复杂难言地扭向堂中显影里。
这么一个看起来最多十七八的小姑娘――
辈分眼看着就成他们师奶奶了?
显影拉近。
――
云梯境内。
时琉在这片浩荡的仙气洗礼中度过了一天一夜。
像是泡在了一片极舒适的温泉中,每一个毛孔都被温柔地抚慰着,受伤之处愈合,痛楚之处抚平,灵气运行过她的周身经脉,像是将她身体内的每一处瑕疵都修复,每一丝污痕都拔除。
日夜过后,犹如新生。
时琉重新睁开眼睛。
天地都是陌生的,白茫茫一片,仿佛有连绵的青山,藏在极远处的云雾之中。
时琉有些意外,但并不惊慌。
她迟疑了下,从地上站起,环顾四周。
时琉看到了一道非常熟悉的身影。
对方似乎察觉她醒来,也正侧身望来。
青年公子面上拂起一点清和的笑意,刚要开口:“你――”
“晏秋白师兄?”时琉惊讶停住。
意外也掠上晏秋白的眉眼:“你认识我?”
“?”
时琉愣了几息,才忽然恍过神――
在幽冥南州的通天阁里,她是以时家时萝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
而在魇魔梦境中,她又是梦里小时候的自己,自然与现在大不相同。
晏秋白对她如今的长相是没有印象――也绝不能有印象的。
心思只在转念之间,时琉犹豫了下,有些生涩地说谎:“嗯,我在,在凡界见过很多,晏秋白师兄你的……画像。”
“画像?”
晏秋白眼神微微一晃,如春湖轻澜,但最后他也没说什么,淡淡笑着点头:“我是这次玄门天考的监管弟子,来带你进第三考的。”
时琉眼角微微睁圆:“你才是监管天考的弟子吗?”
――可酆业明明跟她说是那个脸方方的。
“是。”
晏秋白应声:“你在第二考中的登天梯里,到达了玄门有史以来的最高梯级,获得的仙气洗礼远远超乎寻常,对你的进境应当大有助益。”
时琉听完,眼睛都亮了些。她顾不上思考酆业为何骗她的问题了,连忙调动灵气游走周天,自查灵力境界。
――
果真,仙气洗礼之后,如今她距离地境巅峰也不过一丝。
晏秋白看得出少女掩饰不住的喜悦,也不打断她,就静静等她。
然后就等到少女睁开眼,眼眸亮得像拿清泉山涧洗过的琉璃似的,笑盈盈朝他躬身:“谢谢师兄!”
晏秋白一怔,想起云梯境里那近乎惨烈的一幕,他又有些不忍。
“有这般机缘,全是你一人之功,与旁人无关,”晏秋白走近,犹豫了下,还是抬手很轻地拍了拍女孩的肩,“只是修仙一途,道阻且长,须得先学会保全自己,然后再去保护他人。”
时琉怔忪看了看落在肩上的手,又仰头,几息后她在晏秋白温和如秋水的眼神里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我知道了,谢谢师兄。”
“那我便带你去第三考了?”
“好。”
玄门第三考,名为[斩前尘]。
而这一考的核心考具,却是一面镜子。
一面看起来与凡界普通家户里都有的镜子一样的,普普通通,其貌不扬的镜子。它甚至连多余的花纹雕饰都没有,只是方正凌厉的棱,没有包边,随意地贴在墙上。
一定要说的话,这面镜子很大,占据了这个房间的大半面墙壁。
“第三考开始前,我会离开这个房间,”晏秋白安抚道,“这一考里,你心底最执念的东西会在镜子中化作实物,须杀之,方能过关。”
时琉微怔:“难怪叫斩前尘。”
“准备好了?”
“嗯。”
“若力有不逮,也不必担心,”晏秋白离开前,还是开口了,“你在镜中无论受伤还是死亡,都不会影响现实――你可以理解为,这面镜子是你心底最深处的投影。”
时琉点头:“我会考过的,我一定要进入玄门。”
“……”
晏秋白最终没再说什么,身影淡去。
整个房内慢慢暗了下来。
时琉轻吸了口气,微握紧手心。
她已经断了血缘执念,不忧有患,即便是真将时鼎天的幻象投在此处,她也不会犹豫地落剑。
嗯……前提是里面的时鼎天不是现实中的化境巅峰……
想到这个可能,时琉顿时小脸一白。
――忘记问师兄了,应该不会吧?
在时琉惴惴不安的注视下。
房内的那面镜子,终于还是一点点亮了起来。
昏昧暗红的光被扩散,投向整个房内,时琉终于看清了眼前身后的一切――
暗红的天空像淌着血的油墨,乌红的云沉压在头顶。
几千里幽冥血河盘绕而过,盛放的曼陀罗妖冶地拂动着,血一样的丝线从它们的花心探出,纠缠上密集的丛叶后的白骨。
数不尽的白骨,从天边到血河,再到她脚下累累尸山。
“――!”
时琉看清了脚底踩着的堆叠成山似的尸骨,面色刷白。
然后她看见了手中的长剑。
一把翠玉长剑垂握着,时家的,神脉剑。
“小石榴。”
时琉听见一个低哑声音。
下一息,她身影骤紧,像是被无形而惊骇的气机猛地攥握,然后狠狠拉向整座尸山的最上――
扑通。
时琉跪倒,苍白的脸微仰起,瞳孔轻颤。
――
魔坐在万千尸骨垒起的王座之上,撷起她下颌,俯身欲吻。
第42章 玄门问心(十七)
◎“杀了他。”◎
比起时琉第二考就在玄门内惹起的惊涛骇浪,酆业的入门考核,完成得可谓波澜不惊。
云梯界内,他和多数通过考核的弟子一样,只到了五十级。
只不过其他弟子是忍着罡风锤炼艰难爬上去的,而他是闲庭信步一般踱了上去,然后在过关线的五十级上一跃而下,跳进了无底深渊里。
――云梯界的深渊自然只是障目之术。
在三界最黑暗、最肮脏也最深不见底的深渊――幽冥人人闻之色变的幽冥天涧里,他待过了上万年,自然不会连这个都看不出。
落入深渊也不过是一重心境考验。
提前在天梯上昏过去的算是幸运,醒着落入“深渊”的考核弟子们,最后都哭喊着在玄门的山门大阵里醒来。
酆业漠然看着。
通过第二考的弟子都会获得相应的仙气洗礼,即便到达五十阶的只有一小团,也足够那些弟子如沐甘霖了。
酆业的那团被他挥灭。
一点极淡的厌倦镌在他眸子深处。
这云梯界里,某些令他恶心的气息过于浓重,不必验证,他也知道这是仙界哪一位仙帝赐给玄门的仙宝。
沾了对方气息的,即便是仙界至纯灵气,那也是脏了。
脏了的东西,除了斩灭,别无他路。
而随着视野里,通过考核的弟子间始终没有出现他寻找的身影,酆业眉眼间的冷倦感也越来越重。
他很清楚,以时琉的灵力天赋,即便毫无修为,这登天梯八十阶前对她来说也是如履平地。
没能出现的原因只有一个,她那个从还只是只弱小蝼蚁时就格外固执的本性,又犯了。
天衍印能护她不受致命伤害,但登天梯这种考核,绝对只会压在每一个被考核者承受的极限线前――天衍印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除非她自己放弃,或者脱力坠落。
在那之前,必然是难以忍受的折磨。
在其余弟子进入第三考,而时琉仍未出现时,这种厌倦终于还是酵成了难抑的暴躁。
第三考的斩前尘,听着区区化境巅峰修者就敢妄言斩前尘,站在仅剩的几十名考核弟子中的酆业冷然笑了。
那道心境投影的术法更是浅薄到可怜,析解反制于他易如反掌。
于是无人可见的前尘镜中,他幻化出万年前那场三界之战中早已陨落的恶鬼,凶戾杀意再不必遮掩,一把长笛如剑,杀了个尸山血海,白骨累累。
直到苍穹泣血――
前尘镜摇摇欲碎。
酆业这才作罢,沾了血水的长笛微微一震,血雾腾空散尽。
他踏出了尸骨盈野血海连天的前尘镜。
玄门天考大榜上,共入31名弟子。
第一名:封十六。
第三十一名:封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