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每次失眠的时候都在反复折磨自己的问题。
为什么天天呆一起都没注意,为什么长达一年多的欺辱都察觉不到。
裴桑榆带入自己,斟酌言辞,开导他说:“我不是顾余,不知道她当初怎么想。但如果我是她,我也不会告诉你。你大概不明白这种心情,当周围的朋友都是非常正向又温暖的时候,是不忍心说那些事来打破这种梦境的,因为不想要所有人跟着自己一起坠入那种折磨和痛苦。某种程度来说,太倔强坚韧的人,遇上这样的事,会更自卑。”
周瑾川沉默了很久。
“如果回到最初,我们没有相遇,他是不是会活得更好?”
裴桑榆无法回答他的问题,这太哲学,也太深刻。
她微微叹了口气说:“我们谁都无法判断另一条路是不是更好,但顾余绝对不想看到的,是你和陈界日复一日的自责。你天天失眠,陈界夜夜笙歌,你觉得顾余希望这样吗?让你永远记得顾余,是让你记住你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而不是把这个名字当作一把弯刀,时时刻刻凌迟自己。”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话,让周瑾川愣了下。
好一会儿才缓缓出声:“他遗书里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遇见你们是我最快乐的事,要永远记得顾余。”
裴桑榆抬眼看他,非常难得地看到少年眼里流露的脆弱,像是一只受伤的犬兽,不知如何舔舐自己的伤口。
茫然无措的样子很让人心疼。
他说顾余才十四岁的时候,忘了自己当初也只是个同岁的小少年。
就突然很想要抱抱他。
裴桑榆靠过去,很轻地环住了他的肩膀,拍了拍。
“你们所有人都有在好好记着,这就够了。以后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吗?”
周瑾川一瞬间感觉自己被温柔的夕阳包裹,就像是那一次做噩梦,然后听到裴桑榆广播时候的感觉一样。
在无尽漆黑的深夜里,突然一束光就照了进来,然后天地大亮。
他一动不动,就那么微低着头,顺从地让她抱着。
时间变得缓慢,好像世界只剩下他们。
过了好一阵,车缓慢停在了玲珑巷口,师傅转过头看着他们俩,看这架势,也不敢说话打扰。
裴桑榆轻咳了一声,面露尴尬地提醒说:“好点了吗?到家了,要不…..回家再抱?”
周瑾川偏过头,额头在她脖颈上不经意蹭了下,抬起头,表情恢复如常。
“先下车吧。”他说。
裴桑榆真是挺震惊他的情绪管控能力,明明刚才伤心痛苦到几乎绷不住情绪,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就可以整理到看上去无事发生。
但心情应该仍然没有太多的好转。
她跟在他身后下车,踏着干净的石板路,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长。
巷子口有个卖红豆糕的小摊,裴桑榆叫住他:“等一下,我买个甜点带回去。”
周瑾川顿住脚步,回头看她:“刚没吃饱?”
“我喜欢吃甜的嘛。”裴桑榆笑眼弯弯地扫码付钱,又问老人家,“为什么会在这里卖红豆糕呀,今天跨年,去闹市区生意会更好。”
“这条巷叫玲珑巷,卖红豆糕不是正好?”老奶奶笑着帮她装上了一盒。
裴桑榆反应了一会儿,迟缓说:“啊,是不是那首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对咯,小姑娘挺有文化。”老奶奶夸她。
裴桑榆拎着红豆糕,心里却想着,完了,这不是直接在周瑾川心上又插上一刀吗?
原本想着给他吃点甜的开心一下,但这寓意实在是……
“买了不打算分我?”周瑾川倒是先开了口,情绪明朗坦然。
裴桑榆刚分了一半塞嘴里,差点咬到舌头:“你想吃吗?”
“尝一口就行。”周瑾川说。
裴桑榆把剩下的另一半拿过去,悬在半空递给他。
对方却没有要接的意思,只是微微勾下了脖颈,张开了嘴。
这是,要她喂吗?
裴桑榆缓慢眨了眨眼,算了,少爷心情不好,就哄哄吧。
于是小心翼翼把那块红豆糕送进了他嘴里,然后火速收回手,明明也没碰到,脸颊却飞速变红。
她庆幸夜色浓重,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含糊把那块红豆糕咽下去:“好吃吗?我觉得味道挺不错的。”
周瑾川嚼碎咽下,糕点都有些干,馅儿又特别甜,不是很符合他的口味,嘴上却说:“好吃。”
“那都给你吧,拿回去慢慢吃,我就说了,吃点甜的心情会好。”
裴桑榆把手上的一大袋子直接塞进了他的手里。
周瑾川拎着沉甸甸的口袋,借着月色看她,心底柔软成一片。
他对于裴桑榆的那点心动,在每一分每一秒,好像都在扩大,发酵。
他很轻地笑了下,抬手拍她的后脑勺:“快回去吹头发,明天真得感冒。”
裴桑榆哦了声,加快脚步飞速跑进了小院,轻车熟路输入密码,换了拖鞋进浴室。
周瑾川慢悠悠跟在后面进去,鱼子酱在门里摇着尾巴飞速旋转着迎接。
路过客厅的时候,却见玻璃鱼缸里,其中红色的那条已经一动不动了。
其实前几天就已经有了迹象,那条鱼连着好几天都不再进食,带去检查却没发现生病,看病的人说大概是寿命到了。
再联想到今天的种种,他想,大概是顾余在跟自己彻底道别。
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他,该往前走了。
听到浴室里传来“啊”的一声,周瑾川没顾得上处理,连忙转身过去。看到裴桑榆拿着吹风机,脸颊成了气鼓鼓的模样。
“你这吹风机好难用,差点烫到我头皮。”裴桑榆抱怨说。
周瑾川自然地伸手接过去,重新打开开关,对向她潮湿的长发。
揶揄她:“吹风都不会用?好娇气的小公主。”
“是不会用你这个。”裴桑榆回嘴,“你才是小公主,我是花木兰。”
说话间,感觉到他的手指很轻缓地顺过发间,后背瞬间僵硬,一动也不敢再动。
只是透过面前的玻璃看着比自己高了一大截的男生,站在身后,垂着眼认真帮自己吹头发,手法轻和,有一种很细腻的温柔。
周瑾川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是方才自己安慰他的报答吗?
刚刚让她喂食,现在又帮忙吹头,实在是有些过于亲昵。
裴桑榆开始陷入缜密的思考。
他不会现在彻底把自己当成顾余的替身了吧,不仅是之前拔刀相助的照顾,现在连日常的情感都转移了是吗?
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裴桑榆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
耷着嘴角,一动不动,任凭他的动作。
没意思,真的很没意思啊你,周瑾川。
好一会儿后,周瑾川关了开关,把她柔顺的长发拨到肩膀一边。
问她:“好了,今晚你要睡这里还是回去?”
“回家。”裴桑榆也不知道自己从哪儿冒出来的突如其来的情绪,绷着嘴角说,“现在就回,不用送我。”
现在时间不晚,周瑾川确实也因为心绪过重有些疲惫,点了下头:“那到家发信息,我去躺会儿。”
裴桑榆哦了声,心说狗东西,说好的一起跨年呢,替身用完了连句新年快乐都不说。
她看着对方上了楼梯,进了房间,憋着一肚子怨念转身打算离开。
视线无意间扫到茶几上的鱼缸,里面的小红已经翻起了肚皮,看样子已经完全死透了。
原本还怨念着的表情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完了,周瑾川的宝贝鱼死了,怎么办?
那是顾余唯一留下的东西,睹物思人,现在物没了一个,以后再见着,岂不是扎穿了心。
那得多难过啊。
裴桑榆微微叹了口气,暂时把自己的不快抛到脑后。
小心翼翼用纸巾把那条鱼包了起来,拿个小袋子装着,火速出门打车去了最近的鸟鱼市场。
因为是新年,大部分店家都早早关了门,一副懒得接客的摆烂。
裴桑榆急匆匆逛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一家正准备关门的鱼店。
“老板,请问你这里有没有这种样子的鱼?”裴桑榆把兜里包着的鱼递过去。
对方扫了一眼,语气有些微妙的不屑:“没有,这就是普通的金鱼,我们这里卖的都是品种鱼。”
裴桑榆更是急忙,央求说:“那你告诉我哪里有,我去买一条一样的。”
“小姑娘,这鱼就不可能一模一样,你看这鱼尾巴上有一个小黑斑,你去哪儿找。”对方像是听了个笑话似的,“这种两三块钱的鱼,死了就死了呗。”
裴桑榆咬着唇,解释说:“不行的,这是我朋友很重要的鱼,我一定要买一条新的替换。”
大约是看她表情确实是着急,老板也软了心肠。
微微点了点头,给她指了个方向:“这种鱼啊,游乐场里就有。知道那种二十块钱钓鱼的活动吧,里面都是这种便宜鱼,你去找找。”
裴桑榆松了口气,把鱼重新装回袋子里,再次改变目的地,前往游乐场撞运气。
原本跨年的时候这种地方人就多,玩游戏的摊子更甚,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
裴桑榆挤进去,趴在池子边自己观察了好一会儿,运气还算好,终于找到了一条八分像的红色金鱼。
大小差不多,尾巴也有小黑点,就是整条鱼胖了一大圈,看上去像是吃撑了。
“就你吧。”
裴桑榆正准备掏钱下手,那条鱼被另一个小孩捞了上去。
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
裴桑榆冲过去,蹲下去,挤出十二分如沐春风的微笑说:“小朋友,这条鱼能不能卖给姐姐?”
“不卖,我好不容易才捞上来的。”小妹妹摇了摇头,直接拒绝。
跟儿童讲条件,这果然不是钱能解决的事。
“我再帮你捞几条跟你换行不行?”裴桑榆艰难打着商量。
小妹妹挑衅地嘟着嘴说:“你捞,你要是捞上来五条,我就把这条给你。”
裴桑榆有气无力:“行。”
事实证明,这就不是人干的活儿,那个破鱼网就是一张纸,薄薄的两层,碰到水就破。
她再次转换战术:“不然…..我直接跟老板买五条送你?”
“不行,拿钱买就没有胜利的喜悦了,你得自己捞。”小妹妹振振有词。
裴桑榆心说你杀了我吧,为什么大跨年的她趴在一个水池边捞鱼。
果然,冤有头债有主,她上辈子铁定欠周瑾川的。
过了俩小时,花了三百多块钱,好不容易艰难捞上来了五条,换回了那条胖头鱼。
“姐姐好棒,胜利的果实是不是很让人开心?”愣是在旁边围观了整整两小时的小朋友如是说。
“开心,非常开心。”裴桑榆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感觉整个精气神都被这捞鱼活动抽空了。
她怕周瑾川发现,第三次坐上车,火速又冲回了玲珑巷,轻声打开门进去,把鱼小心翼翼重新放了回去。
真好,一黑一红,又是两条活蹦乱跳的小金鱼了。
只是人是替身,现在鱼也成了替身,真行啊你,裴桑榆,要是替身有比赛你一定是冠军。
她散着头发躺在沙发上,疲惫地一动也不想动。
就这么一通折腾,四个小时,时间已经将近十二点。
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了几声,她拿出来一看,全部来自周瑾川。
再之前,是二十几个忙着捞鱼压根没注意的未接和无数条信息的提醒。
她边回拨过去,边抬头看着楼上,卧室的门大开着,显然人已经不在家里。
“周瑾川,我……..”
“整整四个小时,你跑哪儿去了,打电话不接,发信息不回?”
周瑾川冷淡的声音透过电话传了过来,听得出压不住的火气。
裴桑榆张了张嘴:“我在你家。”
余光瞥见那条游动得很欢快的鱼,只能编了个理由:“我本来是要回去的,然后发现外公不在,又回来了。”
“等着,别走,我马上回去。”周瑾川声音很低,带着疲惫。
裴桑榆拿着没挂的电话,听着他那边坐上车的声音,跟师傅讲话的声音,还有背景里呼啸而过的风声。
她愣了几秒,才喃喃开口:“你不是说,要睡会儿吗?”
“你没给我念广播,睡得着吗?”周瑾川淡淡说。
裴桑榆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没看到对方的表情,也能感受出来他是真的着急,也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压根联系不上,出去多半是无头苍蝇似的乱找。
她舔了舔下唇,只能安抚说:“我不走,你慢慢来,别着急。”
周瑾川只是重复:“别动,呆在原地。”
裴桑榆就那么安静地等着,盯着墙上的指针,缓慢地一分一秒地走着,差一点就快到十二点。
新的一年终于要到了。
在指针指向整点的那一刻,门被打开,周瑾川带着室外的寒风站在门外。
他里面甚至还穿着睡衣,外面随意裹了件黑色的羽绒服就这么跑了出去,整个人看上去都凌乱且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