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在这个城市,或者说这个世界,非常可怜的能够唯一一个坦诚心扉的大人。
“来,抱。”半仙主动伸手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说,“过去无法改变,只能着眼于现在和未来,等自己强大起来之后,谁都影响不了你。”
裴桑榆感受着这个温暖的怀抱,重重地点了下头。
她从办公室出来,抬眼就见着周瑾川站在走廊的拐角,手指漫不经心地滑着手机,视线却看向自己的方向。
旁人经过他的时候看上几眼,也一脸毫不在意的模样,很拽。
裴桑榆走到他的跟前。
还没出声,对方就先开了口:“怎么哭了,她骂你了?”
“没有,就是闲聊了几句。”裴桑榆不知道该如何跟他提起谈话的内容。
周瑾川看着她泛红的眼尾,猜测应该是跟家里相关,没追问下去。
只是把头勾得低了些,问她:“想不想去吃饭,附近新开了一家江州小馆。”
裴桑榆点了点头,说好。
见她情绪不高,周瑾川也没再说话,两人一前一后下楼,然后顺着林荫道慢悠悠地走出学校。 只是这回,周瑾川没再像之前那样非常有分寸的跟她对坐着,而是并排着坐到了一边。
裴桑榆低下头,就能看见他的膝盖若有似无地碰着自己,距离很近,有一种旁人无法察觉的亲昵。
“周瑾川,你现在好放肆。”裴桑榆吸了吸鼻子,把方才那股乱糟糟地情绪压回去。
周瑾川点着菜,头也没抬:“怕你跑了,把出口堵死。”
裴桑榆:“……….你是如何得出这个猜想的?”
“纸条就回我一个知道了,看不出情绪。”周瑾川收了点菜板,才转过头看她,“现在气消了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低,带了点哄人的意味。
裴桑榆坦然道:“最开始是很生气的,觉得你羞辱人的方式可太特别了,先是让我上了宣传墙,然后接下来一个学期都让我被反复鞭尸。”
周瑾川:“……..”
他表情一言难尽:“我在你心里就这素质?” 裴桑榆被这句质问得有些心虚:“我被那个分数冲昏了头脑,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思路还挺合情合理的。”
周瑾川气笑:“裴桑桑,我是喜欢你,不是你的仇人。”
他顿了顿,又说:“上次控分是我没考虑周全,给你道歉。”
“你跟人道歉也这么拽的吗?”
裴桑榆斜睨了他一眼,把他的手挪到膝盖上撑住,摆出一个相当端正的姿势,“说,对不起,裴桑榆小姐,我愿做牛做马表达我的歉意。”
周瑾川似笑非笑看着她,缓缓道:“对不起,裴桑榆小姐,我不想做牛做马,想当你男朋友。”
裴桑榆:“……….”
什么叫反将一军,兵走奇招。
她把手收了回来,感叹说:“我之前还觉得,你这个性格学法吧,又冷淡话又少,只能选检察院什么的。是我低估你了,就你这张冠李戴的本事,以后铁定能成一个相当诡辩的律师。”
“借你吉言。”
周瑾川转过头,看向刚端上来的菜,“都是你爱吃的,吃吧。”
-
当天晚上,裴桑榆按半仙的建议,摊开一张纸,开始给周瑾川写信。
想说的话太多,删删改改,却发现每一个字的斟酌都变得艰难。
把自己摊开,尤其是把伤疤展示,是一个相当痛苦的过程,可是想到对自己毫无保留的周瑾川,她想要试着迈出迟迟犹豫的那一步。
周瑾川,你好。
抱歉我用了这么正式的开头,和我平时不太正经的画风格格不入。因为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不那么逗趣,甚至,对我来说是不想回忆的过往。
所以无法站在你面前,用开玩笑的方式告诉你,因为它并不好笑。
我出生在一个和你截然不同的家庭,妈妈未婚先孕,瞒着家里辍学去了江州,然后跟我爸爸结婚,生下了我。
也许你会说,这样听起来也算是在一个爱里长大的孩子,但很不幸的是,不是。
所有的爱都会在柴米油盐里消散,当初的勇敢也会成为指责对方的刀枪,我眼看着他们把一段美好的过往打碎成一地残渣,想要努力拼却怎么也拼不好。
那种感觉,很绝望。
也才会让我那天向你问出那个问题,你的喜欢会有多久呢?
我从来不信爱能永远,它会被破碎在任何意想不到的一刻。
而我跟你讲的这个故事结局,是我至今也想不明白的悬念。我始终想不通,要有多恨,才能让一个女人会把一把刀插在那个她曾经深爱的男人身上,那么决绝,一刀毙命。
是不是很可怕,我每次回想起来,也会浑身颤抖。
我更害怕的是,这样残忍的基因会不会遗传,我会不会某一天也成为一个举着刀指向爱人的人?
周瑾川,如果到这一段,你已经决定不再喜欢我,我非常能够理解。
一个敏感又多虑的女孩,没有人会喜欢的,是吧。
但我想着,也许。
也许你对我的喜欢比我所以为的更多一点,所以还是决定把这封信写完。
事情传开之后,学校里的谣言很难听,难听到我不想要跟你复述。一个女生被造谣跟自己的父亲有暧昧关系,母亲因为嫉妒而杀死了对方,是传得最广的版本。
也是我最不堪的,最不想要被提起的过往。
我不知道是谁会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编造这样的话,可是大家都愿意相信。也许对于八卦来讲,越是离奇,就越能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吧。
所以,现在你了解我了吗?
你喜欢的姑娘,不只是你认识的一心努力学习想考第一的裴桑榆。
而是一个,背负着无数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裴桑榆。
我从来都很害怕你知道这一切。
不是怕你会跟他们一样相信那些无中生有,你那么有风度,当然不会。我害怕的是,你不知道该以如何的心情来面对这样一个我。
纸张不够,她重新撕下一页,写下最后的结尾。
周瑾川,每天的日落都好美啊。
跟你一起看的时候更是。
原谅我的胡言乱语,就到这里吧。
如果你仍然还是坚定的唯桑主义者,那我会告诉你答案。
裴桑榆打算收笔的时候,才发现纸张已经被泪水沾得有些发皱,她停了笔,重新撕下一张纸,忍着情绪重新抄写了一遍,装进信封。
这封信被她带到了座位,放在抽屉里。
她时不时地看向过道那边,因为要送出去而觉得紧张。
下午课后是春季篮球赛,周瑾川作为主力当然要上场,于是决定球赛结束后再交给他。
只是刚出教室,还没到篮球场,就被一个女人叫住,很面生。
“请问是裴桑榆吗?我叫韩星,是一个媒体人。”对方先跟她打了招呼。
“找我有事吗?我们好像不认识。”裴桑榆说。
“是这样的,你母亲杀夫的案子我一直在跟,走访了很多江州的同学老师,也搜集了很多的照片和说辞,想要写一个系列专访报道。所以,能不能采访一下你?”
裴桑榆后背僵住。
她没想到已经走了这么远,还有人能到跟前提起旧事。
“我没什么可问的,抱歉。”裴桑榆低头就走。
韩星伸手把她拉住,笑盈盈说:“怎么没有呢?我很好奇你跟你父母的关系,平时相处的状况,以及对你产生的影响。”
“你们做媒体的就是这么揭人伤疤的是吗?”裴桑榆讥诮道,“无可奉告。”
“你这个性格,倒是和你母亲很像,挺有意思的。”韩星意味深长看着她说,“而且,长得也很像。”
裴桑榆睫毛颤了下:“你想表达什么?”
韩星摇了摇头,没接她的话,只是说:“谈恋爱了吗?你的男朋友对于这样的过去有什么看法?”
“我再警告你一遍,不要再出现在这里,也不许打扰我的同学朋友。你要是有过线的情况,我会考虑走法律程序。”裴桑榆声音冷到了极点。
她绝对不能把周瑾川牵扯进这件事来。
对方只是耸了耸肩,一脸无奈说:“你不要敌意这么重,媒体也能帮你说话,怎么写是我们的事,对吧。”
“还不走吗?我叫保安了,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放进来。”裴桑榆转身,就要冲着岗亭那边大喊。
韩星双手一摊,后退了两步,轻嗤道:“行,我走,油盐不进。”
裴桑榆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视野里,才颤抖着手拨通了裴清泉的电话。
她简单把刚才的经过复述了一遍,又说:“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麻烦您这边找人查一下,能够查到是哪个单位最好。” “我会处理。”裴清泉也没想到临近判刑,突然冒出这么一号人物,“最近注意别被人偷拍照片,尽量呆在教室里人多的地方,跟同学结伴。”
裴桑榆嗯了声。
对方思考了一瞬,又提醒道:“桑榆,我知道你跟周瑾川关系很近,但现在一定要保持距离,绝对不能把周家牵扯进这个报道,后续会很麻烦。”
裴桑榆喃喃道:“我当然知道。”
她盯着手上的那封信,陷入长久的失神。
只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呢。
偏偏在她已经敞开了心扉想要跟周瑾川回应的时候,却要不得已再次跟他保持距离。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走到篮球场,比赛已经开始,气氛如火如荼。
边潇潇一把伸手把她拉过去,让出位置:“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都开始好久了,看我们班的分数,遥遥领先啊简直。”
裴桑榆抬眼看向球场正中央,周瑾川刚好一个弹跳扣篮,四周尖叫四起。
得分后,他转头看向场外,和自己对上视线。
突然勾唇笑了下,看上去自信又潇洒,让人挪不开眼,就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又惹出了一堆肆无忌惮的叫声。
这样耀眼的周瑾川,她竟然动了想要摘下的念头。
果然,他仍然只能是那个遥不可及的月亮,不能妄念。
裴桑榆很轻地叹了口气。
她侧过身,把信封里的两张纸抽出来,收起了第二页,只保留了前面那张。
无论如何,她不想再瞒着周瑾川了。
至于给他的回答,现在已经没有了第二个选项。
一段漫长的失神之后,哨声响起,悬殊巨大的比赛结束。
球员大汗淋漓地下场,又换上了一波新的班级队员。
裴桑榆又看了一会儿,才从人群里退了出来,给周瑾川发送信息:你在哪,有事找你
【债主】:体育馆休息室,没人了,你来
她慢吞吞地朝着那边的方向走,心里却忐忑得要命。
直到站在周瑾川面前,呼吸仍然乱得没有节奏。
眼前的少年还穿着方才大杀四方的球衣,随手将挂在脖颈上的毛巾抓起,擦了下额头上的汗。
他笑了下,靠在衣柜边上说:“找我干什么?想单独夸我?”
“正经事儿。”裴桑榆垂眼,从口袋里拿出那封信递过去,“给你的。”
“你写的情书?”周瑾川挑了下眉,揶揄说,“那我要好好欣赏。”
裴桑榆说不是,朝着他走近了些,轻声说:“等我走了你再看。”
周瑾川垂眼看着她,总觉得此刻的情绪不太对劲:“行,就这事儿吗?”
然后感觉自己的衣角被她的手拽住,小心翼翼一拉,两人的距离变得更近。
裴桑榆仰着头看他,感受着他身上青春且蓬勃的气息,内心却是千万种苦楚在翻滚。
她像以往跟他撒娇那样,笑了下,露出弯弯的眉眼,嗓音也柔和得厉害。
“周瑾川,之前欠了你好多人情,你一直没说想要什么。就凑一起吧,我再满足你一个要求,我们就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这个词。
相当意味深长,又狠心决绝。
周瑾川听出来了她的弦外之音。
就是理清了账,然后大家各走各路,保持距离的意思。
他脸上挂着的笑收了起来,俯身拉近距离,语气很淡:“裴桑榆,你怎么又来这一套,不腻吗?”
“理由都在信里,你看了就能明白。”裴桑榆拽着他衣角的手指收紧,“说吧,想要什么?”
“行啊。”周瑾川垂下眼,几乎是咬着牙出声。
“你喜欢我一下,我就不计较了。”
这话一落,气氛僵持了一瞬。
周瑾川轻嗤道:“做不到吗?”
裴桑榆快绷不住了,只是别开脸说:“能不能多给我两个选项,别那么专横,好歹给我选择的权利。”
周瑾川气笑,都说到这份上了,就非要跟他撇清是吧。
他抬手握住她的后颈,让人抬起头被迫跟自己对视,头一回展现出与修养不符的恶劣和逾矩。
裴桑榆咬紧了唇,掌心抵在他的胸口,却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