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蹲下去抱住几近崩溃的裴桑榆,低声说:“医生马上过来。”
裴桑榆麻木地晃着裴清泉的手,大声骂他:“装什么!你快给我醒过来!刚不是还好好的吗?你别给我装睡,你快起来!”
“你镇定一点。”周瑾川把她扣在怀里,抚着后背安抚。
“我镇定不了,他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了,我怎么镇定啊…..”裴桑榆抓着他的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就是让他回医院,他非不肯……他就是不听话…..”
周瑾川把她抱紧,一遍又一遍苍白安慰:“好了不哭,没事。”
其实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就算是医生过来,多半也无力回天,之前那次手术就已经初见端倪,可是这样残忍的话他没办法跟裴桑榆讲。
医生来得很快,裴清泉被抬上担架的时候,从他的怀里掉出来一封信,或者说,遗书。
周瑾川想,可能他已经预感到了这一刻,所以提前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裴桑榆却不肯看,只是一遍又一遍求着医生:“你们救救他,你们一定要救救他…..”
小姑娘哭成这样,前来的医生看惯了生离死别也不忍开口。
只是飞快开回医院,然后送进了抢救室。
等待的时间里,裴桑榆无声的流着眼泪,麻木蹲在墙角,一眼不眨地盯着那扇门。
周瑾川弯腰把她抱紧怀里,只能沉默着陪着她。
“他会没事吧,刚刚还好好的呢。”裴桑榆喃喃自语,“刚不是还在说话吗?还在开我们俩的玩笑,肯定没事,小老头就知道吓唬人。”
周瑾川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转头看向抢救室的方向,在心里祈祷一个奇迹。
只是这个世界上的奇迹太少了,生老病死才是人间常态。
当那扇门重新打开的时候,医生只是很抱歉的说:“请节哀,保重。”
裴桑榆大脑变得空白,转头问周瑾川,通红的眼睛尽是茫然:“什么意思啊?”
周瑾川把她扣进怀里,停顿了好几秒钟,才哑声说:“桑桑,外公走了。”
“我听不懂。”裴桑榆眼泪止不住,哽咽说,“我听不懂,走了是什么意思。”
“外公他至少是很高兴的离开了,他是笑着的,走之前也如愿见到了你,应该没有遗憾。”周瑾川斟酌着言辞,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一字一句砸进耳朵,再拆分,终于听懂了含义。
裴桑榆一瞬间收了眼泪,像是灵魂被抽空了似的。
周瑾川心疼地擦着她的眼尾,低声说:“你要是难受就哭,我陪着你。”
裴桑榆茫然地看着他,眼神空洞、语无伦次:“他…..他怎么能就这么离开我了,他连声招呼都不打…..对了,信呢,我倒是要看看他写了什么……”
周瑾川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那封遗书:“你确定要看吗?”
裴桑榆轻点了下头,表情麻木。
手脚僵硬着拆开了那封手写信。
桑榆:
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已经跟你无声的告别。
我在这里没有太多的念想,一个是你妈妈,一个是你。
原谅我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女儿,以至于连累你小小年纪也承受了那么多的苦难,真的很抱歉。但我又感谢她,莽撞的生下了你,让我有一个这么懂事听话的小朋友。
可惜我们相处的日子太短,最开始的十五年我们素不相识,后来你又去了英国五年多,满打满算我们相处的时间不过一年,但我仍然感激。
我多感激在最后的日子里,能够有你陪我度过,冬天太寒冷了,我决定去一个温暖的不下雪的地方,所以不要为我难过,我只是去远行。
桑榆,你才二十一岁,人生还很长。
外公年纪大了,幸好你遇到了很爱你的周瑾川,他应该比我们任何一个亲人都要爱你,是我见过最懂事靠谱的另一半,你的眼光真不错。
这也是我最庆幸的事。
你在这个世界上,仍然还有人陪着你,不会孤单。
要说唯一的遗憾,就是没办法参加你的婚礼,也无法看到你未来更加漂亮的人生。
但我想,不管怎么样,你都会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由灿烂的生活。
要永远快乐。
如果有风的时候,就是我回来看你。
裴清泉,留。
第二页,是一份股权转让书和遗留财产说明。
裴桑榆终于迟缓的意识到,他是真的准备好了一切,然后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离开了自己。
眼泪一颗一颗砸在信上,晕染出湿痕。
裴桑榆这才慢慢缩进周瑾川怀里,把头埋进他的颈窝。
反复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周瑾川,我没有亲人了,现在真的只剩下我自己了。”
她终于变成了一座孤岛,被无边的海水淹没。
然后听到周瑾川说:“你还有我。”
他安抚道,“我的家人也是你的,今年跟我回家过年,好吗?”
裴桑榆愣了下,摇了摇头,哽咽道:“你爸妈肯定不同意的,我不去了….我现在….也没有心情去讨好他们….对不起…..” 她想,总之之前过年也是自己一个人,没什么区别。
周瑾川轻声说:“不需要你讨好,他们早就同意了。”
裴桑榆茫然了一瞬:“什么时候?不可能啊,以前明明……秦阿姨恨不得我再也不见你。”
听到这样的话,周瑾川只觉得心疼。
谣言也好,责难也好,她独自承受了太多太多。
周瑾川终于跟她坦白:“十八岁的那年,我答应他们毕业后就接手家里,但有两个条件作为交换。”
他跟父母对峙了四年,闹得翻天覆地,最后为了裴桑榆做出让步。
只是为了帮她扫清一切阻碍,然后站在原地,等她回来。
“什么条件。”裴桑榆湿着眼,只是无比难受他最终走上了一条并不喜欢的路。
周瑾川细细地吻掉她眼尾的泪,低低出声。
“念法律系。”
“娶裴桑榆。”
第66章 梦境 冬夜的风从空荡的走廊灌进来, 裴桑榆僵硬了很久。
仿佛这一场雪把她的眼泪和血液也一起冻住。
想到他跟自己告白的那天,他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想学法,帮助更多跟顾余一样的人, 当弱者已无法开口,仍有正义为其发声。”
“我这个人吧, 除了法律,没人能管得了我。”
在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之前不理解的那些事。
周瑾川为什么会念法律和经管的双学位,他依然是那个理想主义的少年,哪怕这种时候仍然执着着初心不放, 可为了自己,终究不得已做出了让步。
别人的十八岁在干什么呢, 青春肆意, 嬉笑怒骂。
而周瑾川在那个年纪,已经早早的把自己规划进了未来。
她很感动, 但更多的是难过, 一时无言,只是垂着眼掉着泪。
“哭什么?”周瑾川叹气说, “我以为你会很高兴。”
“你牺牲太多了, 也许还有别的方式, 不一定非要选这一种。”裴桑榆顶着通红的眼睛看他, “能反悔吗?”
周瑾川认真道:“不能, 现在反悔,你真进不了我们家门了。桑桑,我要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裴桑榆的一切都太让人心疼,她缺爱, 又渴望爱。
没有在健康的父母关系下长大,自然也渴望拥有一个正常亲情的家, 这些只有自己能给她。
见她一脸郁郁寡欢,周瑾川又宽慰说:“其实也挺好,这样我能当个不赚钱的律师,还能有另一份工作赚钱养你,两全其美。”
裴桑榆却高兴不起来:“可是你不快乐啊。”
“我快乐的,没有什么比你在我身边更快乐。”
周瑾川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安抚说:“走,我们带外公回家。”
裴清泉的墓地选在了石景一号附近的墓园。
葬礼的那天下着大雨,仍然来了他这些年结交的不少好友,裴桑榆从最初的难以接受到慢慢释怀,只是心情一直谈不上太好。
她一直以为自己对于亲情看得很淡,当初去伦敦也是说走就走,毫无眷恋。
但这会儿人不在了,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仍然依赖着那么一点所谓的血缘,是骨子里血脉相连的东西,斩不断也割不掉,是她在这个世界里和别人尚存着一点特殊的关系。
她莫名的想起了裴山岚。
“你说,她现在在监狱里过得好吗?”她这样问周瑾川。
周瑾川却无法回答。
自从入狱后,她们就再也没见过,裴桑榆恍惚间想起来的时候,好像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
只是突然又在想,当初那一把刀的缘由,究竟是为什么呢。
时间把恨意慢慢磨散,她才想起来是不是该去追问。
而周瑾川找到了答案。
他瞒着裴桑榆去了江州,这几年他一年都会去好几趟,一直试图探监。这次带去裴清泉病逝的消息,裴山岚终于肯见他。
“桑桑的确跟您长得很像。”这是周瑾川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裴山岚抬手捋了捋有些杂乱的头发,眼睛带着因为父亲去世而哭泣的红肿:“你是,桑榆的男朋友是吗?抱歉,这几年我一直在拒绝你的探监,因为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来面对你们。”
“阿姨,外公走了,桑桑再没有别的亲人,现在就剩下您,您仍然执意不肯说吗?”周瑾川定定地看着她,“我的直觉告诉我,不是简单的蓄意杀人。”
裴山岚嗫嚅着,垂着头,不敢看他。
周瑾川闲聊似的口吻:“五年多已经过去了,难道您真的打算就这样在监狱里再过十年?你不想再见见桑桑现在的模样吗?她很漂亮,很优秀,性格也很可爱,比小时候更讨人喜欢。”
裴山岚瞳孔颤了下,缩紧了手指,整个人都颤抖得厉害。
周瑾川淡声说:“您在害怕什么?我学的是法律,您有什么顾虑可以告诉我。”
听到这话,裴山岚终于缓慢抬起头,看向眼前的男生。
明明他还很年轻的少年样,眉眼锋利,但谈话之间又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沉稳,三言两语就让人破了心防。
她却只能沉默着,对方也就十分耐心地等。
探监的时间快到。
周瑾川叹了口气:“还有五分钟,我坐飞机跑这么一趟也不容易,您稍微体谅一下我。”
裴山岚动了动唇,却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四分半。”周瑾川看着表,时刻提醒她。
又过了一会儿,他说:“还剩三分钟,时间不多了。”
裴山岚抬手捂住脸,这才崩溃出声:“宋斌他….一直在用很残忍又不被人发现的方式欺负我,他是化学老师,用那些我看不懂的试剂烫我的大腿,给我吃很多莫名其妙的药丸让我呕吐,经常弄些烟雾扣我头上让我濒临窒息,太痛苦了,我实在是受不了才…..才反抗的….我不知道怎么一下就把他捅死了…..”
周瑾川滚了下喉咙,心想,果然。
他缓缓出声:“当时为什么不说?”
裴山岚回忆起痛苦的过往,整个肩膀都在发抖。
“第一次他动手的时候,我尝试报警,警察当夫妻纠纷处理了,不了了之。”
“后来发现,挣扎没有用,说出去只会让自己丢脸,让爸爸丢脸。裴家的女儿离家出走跑到外地被欺负成这样,你让我怎么承认。面对爸爸,我说不出口。面对女儿,我无法坦白。”
“我想过离婚,可是他跟桑榆关系更亲近,拿女儿来威胁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办。就最后那一次,一刀把他捅死了,我终于解脱了……”
她声音带着止不住了啜泣和惊慌。
”我很害怕,也觉得丢人,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真相。况且,在桑榆心里,宋斌是个很好的爸爸,让她在父亲去世之后还要接受这样的事也太残忍了,所以索性承认是蓄意杀人,不如永远躲在这里赎罪……我对不起桑榆……对不起爸爸……但我真的很害怕……”
周瑾川沉默了一瞬,一字一顿出声。
“那你知道,一个杀人犯的女儿要面对怎样的舆论吗?”
“谣言说她跟自己爸爸的关系不清不楚,她被这些事情困扰,独自去英国五六年,和我分开,谁也不见,没有爱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您有想过她过得有多糟糕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裴山岚崩溃捂住脸。
察觉到语气有些重,周瑾川缓了缓语气:“宋先生以这样残忍的方式家暴您,您是受害者,我不应该对您责难。很同情您的遭遇,站在律师的角度也理应捍卫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