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实在是太久没见到裴山岚,这会儿近乡情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能沉默。
“阿姨,您打算是呆在江州还是跟我们回京?”周瑾川从后视镜里看过去。
裴山岚嗫嚅道:“我想….我想去看看爸爸,麻烦你们了,真的谢谢。”
“应该的。”周驰骋边说着,边发信息让秘书多订了张机票。
看到这样,裴桑榆只觉得陌生。
她很恍惚,始终无法把记忆里总是歇斯底里吵架和此刻唯唯诺诺的模样重叠。
现在回忆起来,也许她曾经每次声嘶力竭的咒骂,都是求救,可是当时不懂。
只是突然领悟,年少时一直不理解的裴山岚为什么总是跟她不亲近。大概曾经也把怨恨转移,觉得因为有了自己才会把生活弄得一团糟。
可是自己又该去埋怨谁呢?
裴桑榆想不明白,一边觉得无辜,一边心里堵得慌。
只能低头拿出手机,解开锁屏就看到了半小时前韩星的道歉。
【@JC哥哥,对于六年前案件报道中因为措辞不严谨给裴桑榆女士造成了一系列的困扰,我在这里郑重道歉。在我职业生涯中其他报道中的类似行为,我已经深刻认识到自己过错,并在今后的工作中会更加慎重。所有行为皆为我个人失误,与北青报无关。对于这段时间频繁占用公共资源,同样表示歉意。以后该账号不会再使用,我将认真反省自己,谨言慎行。】
裴桑榆内心没什么太大的波动,不过是虚情假意的公关,甚至大概率不是韩星亲笔。
但无所谓,恶人总归有恶果的去处,而她只需要孑然一身轻。
她退出韩星的主页,刷新网上对于案件的评论。
【zjc居然让她无罪释放了,牛啊】
【但直播里提供的视频证据也看不清啊,说不定是剪辑的呢?】
【做伪证是犯法的吧,冲浪也带点脑子】
【要我说,裴山岚本来占理还非瞒着,女儿被这么造谣就是咬死不说】
【我要是psy估计恨死她了,这辈子都不想原谅的那种】
【摊上这么一家,爸爸家暴,妈妈自私,真绝了】
【这样一说zjc更倒霉,有这么一女朋友,不是拖后腿吗?】
【少爷是个恋爱脑有什么办法,zjc爸妈肯定无语死】
【我倒是挺好奇,周家有这么一儿媳妇真的不会被他们圈子里笑吗?】
【世纪笑话,除了脸吧,没一个地方般配】
……
裴桑榆指尖扣着手机屏幕,指尖泛白。
却在心里自我安慰,没关系,至少经过庭审之后,中伤周瑾川的恶言消失了大半。
舆论总是翻云覆雨,上一秒站在同一边传达真善美,下一秒下了狠手的咒骂也不是没有,总归比以前那些难听的话要容易接受太多。
秦景伸手盖住她的手机屏幕:“别看了,我会找人处理。”
“给你们添麻烦了。”
裴桑榆这会儿才发现,兜兜转转,她也只能跟裴山岚说出一样的话,多讽刺。
某种程度上来说,网友们说得也没错。
从六年多前到现在,她就是一直在给周瑾川家添麻烦,以前是他们善后,现在也是。
一直到上飞机,裴桑榆兴致都不高,只是呆呆盯着窗外。
周瑾川伸手过去,包裹住她有些冰凉的指尖,淡声说:“男朋友第一次开庭就赢了,还一脸不高兴。”
裴桑榆回过神,笑了下:“高兴啊,你真的表现好棒,一点破绽都没有。”
“你现在是高兴的样子吗?”周瑾川戳穿她。
裴桑榆动了下唇,一时无言。
周瑾川把她握紧的掌心摊开,手指在上面缓慢滑动,一笔一画写字给她。
裴桑榆顺着笔画慢慢拼凑。
他只写了两个字——般配。
像在替她回复网上那些挑拨看戏的恶言。
裴桑榆眼眶瞬间红了,原来他什么都懂。
-
抵达京市,周瑾川把她们送到石景一号附近的墓园后就离开,网上还有一大堆公关和案子后续需要处理,他实在是分身乏术。
此刻已经是盛夏,天上却飘着细雨。
裴桑榆撑着一把伞站在旁边,替跪在墓前的裴山岚挡雨,有些失神。
“爸爸有留下什么遗言吗?”裴山岚这会儿才迟缓接受了父亲已经去世的事实。
“有一封信,但里面基本上没提到你。”裴桑榆如实回答。
她们俩还是没学会像正常的母女一样相处,相顾无言。
裴山岚沉默了一阵,还是顶着通红的眼求她:“给我看看吧,我真的好想他。”
没能见到爸爸最后一面,已经成为了她这辈子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只是她看到裴桑榆手机里拍下的信的那一刻,彻底痛哭出声。
她的爸爸在遗言里唯一一句提到的自己,是在跟裴桑榆道歉。
“原谅我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女儿。”他不知道如何痛心,才会写下这样的话。
裴桑榆收回手机,有些手足无措。
看着裴山岚跪坐在地上,手指抚摸着墓碑上的照片,拼命摇头解释:“爸爸….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杀人….法官重新判了….我是无罪的…”
可是他再也无法得知真相,在死前仍然自责是不是把一个原本乖巧的女儿教成了杀人犯。
“就算你在牢里,他一直相信你有苦衷。”裴桑榆轻声安慰。
细雨变成了瓢泼,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像是声嘶力竭的痛哭。
裴山岚脸上被雨水和泪水沾湿,反反复复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爸爸….我真的就是自私又懦弱…..对不起….”
“周瑾川说了,胆怯无罪。”裴桑榆蹲下去,伸手替她擦泪。
在这一刻,终于跟她也跟自己和解,“我是怨恨过,但现在也能体谅,你应该比我更痛苦,也更煎熬。就别再自责了,让它过去吧。”
裴山岚愣愣地看着她。
眼前的少女从十五岁长成现在的二十二岁,她变得更坚韧,也更温柔,像是此刻拂过的山风,纯粹又充满了力量。
她哽咽开口,带着缺席了对方无数人生的遗憾:“我被周瑾川劝着说出真相,就是因为当时他说,你不想再见见桑桑现在的模样吗?她很漂亮,很优秀,性格也很可爱,比小时候更讨人喜欢。你真的跟他说得一样,我很庆幸你独自成长,还成长得这样好。”
裴桑榆垂眼,一颗泪砸落进雨里,声音有点委屈,像是迟来的诉苦。
“这是你第一次叫我桑桑。”
裴山岚心都要被绞碎了,无措地看着她:“桑桑,你别哭,以后我….以后我尽力弥补你好不好?但我很笨,我什么都不会,你别嫌弃我。”
裴桑榆眼底潮湿着点头,说好。
她们在墓园呆了很久,忏悔,坦白,平复心情,再与过去告别。
而后裴山岚回了石景一号,那是她去江州前一直住的家,此刻重回故地,却已经沧海桑田。
裴桑榆把她的电话输进裴山岚的新手机里,嘱咐说:“以后有事打我这个电话,你就在这安心修养,还是以前你在的时候那个阿姨,想吃什么就让她做。”
“好。”裴山岚觉得此时替换了身份,她仿佛才成了那个需要照顾的女儿。
“那我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裴桑榆说。
她没急着回静园,而是去了趟玲珑巷。
回来已经大半年的时间,这个巷子却从来都不敢踏入,这里曾经留下的记忆太多,长长的巷子是一条时光隧道,每往里移动一步,仿佛时间就往回倒退一点。
等到她走到熟悉的分叉口,时间重新定格回六年前,无数画面席卷而来。
右边是她和周瑾川当年分开的地方,此时正是盛夏,开了一树姹紫嫣红的繁花,仿佛短暂的春天也丝毫没有影响花期,在细雨中也长得绚烂。
而左边,空空荡荡的石板路,恍惚间还能看到阿婆卖红豆糕的身影。
那一年他们俩无数次从这里嬉笑怒骂的走过,小心翼翼分同一小块糕点,看着彼此傻傻的笑。
裴桑榆撑着伞,抓住路过的一位似曾相识的老邻居,询问说:“请问卖红豆糕的那位老人家住哪儿你知道吗?”
对方回想了很久,才出声:“陈阿婆是吧,几年前就去世了,早不卖了。”
等到邻居已经消失在雨幕里,裴桑榆仍然怔怔站在原地,被迟来的真相击中。
她恍然大悟,回来后吃的所有红豆糕,都是周瑾川做的,不是别人。
他在努力留下他们之间所有的回忆,费尽心思完整保存,一点都不舍得破坏。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爱人。
偏偏这个人还只会爱她。
-
周瑾川从律所忙完出来,就开车去石景一号接裴桑榆,等到了目的地,裴山岚却说她早就走了。
于是转方向盘掉头出去,边打着电话,却一直提示信号不通,再发信息的过去,也是石沉大海,没有回复。
他看着繁杂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开始打电话给每一个他们熟识的人。
“她没跟你一起?你们俩不是在江州吗?”
“今天案子赢得漂亮啊,什么时候回京,聚个会。”
“中午发信息给桑榆的时候,她说跟她妈妈在一起,你找不到她了吗?”
……
每多打一个,心就更沉一分。
他又找不到她了。
却只能像无头苍蝇似的在这座城市里乱转,像第一次四个小时找不到裴桑榆时候的不淡定,也如后来裴桑榆走后的每一个想要与她相遇的睡梦里惊醒。
再次回想起中午飞机上裴桑榆失魂落魄的样子,周瑾川开始变得不安。
仍然没把握在经历了又一次舆论风波之后,裴桑榆会不会跟上一次一样,怕连累而撇开自己。
日暮已至,今天是阴雨的天气,没有日落。
好像不是什么好的预兆,如同他们当时分开的那天。
周瑾川去了墓园,静园,报社,清大,老宅,他们常去吃的江州小馆,常散步的林荫小道,没有一处有裴桑榆的身影。
他抬手抹了把脸,焦灼到极点的那一刻,才想起玲珑巷,疯似的掉头朝着那个方向急驶过去。
车急刹在巷子口,他推门下车,连伞都来不及撑,淋着雨朝着玲珑巷里大步跑去。
然后突然停住脚步,平复呼吸。
细密的雨里,小姑娘背对着他,撑着伞站在分叉口,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一刻,悬空的心脏突然就落了地,却喘不上气来。
他踩着积水狂奔过去,伸手一把将她搂入怀里。 一路上有太多想要斥责她的话,此刻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呼吸粗重。
裴桑榆惊慌回过头,看到他的那一刻又瞬间放松,任凭他抱着,把伞挪到他的头顶:声音轻轻软软:“怎么不打伞啊,又发烧了怎么办?”
“裴桑榆。”周瑾川叫她的大名,“为什么不接电话,不回信息?”
裴桑榆偏过头,从包里拿出手机按了下,抱歉说:“可能是没电关机了,我没注意。你忙完了——”
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周瑾川把她扣紧,用力得几乎是揉入骨骼。
她能感受到他环着后腰的手臂在无法自控的颤抖,跟着紧张:“你怎么了?对不起,是不是没联系上吓到你了。我只是心情有点闷,所以过来散散步。”
“我以为你又走了。”周瑾川哑声说。
裴桑榆感觉到他的脸颊贴着自己的脖颈,猛然感受到了一滴湿意。
原来周瑾川也会哭吗?
他以前说从来没哭过。
然后听见他又再次出声,声音轻得像是要消散在风里:“你总是走得很容易,一眨眼就不见了。”
“我没走,我在这儿呢。”裴桑榆抬手艰难抱住他,另一只手几乎要撑不住伞,心口酸得厉害。
只是几个小时联系不上,他就又以为自己被抛下了。
多失败,她花了这么多时间,仍然没能给周瑾川所有的安全感。
裴桑榆吸了吸鼻子,又重复说:“我以后去哪儿都告诉你,不会再让你找不到我了。” 周瑾川没说话,只是伸手抓着他的手腕,朝着曾经住过的那栋小院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