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待诏——木秋池【完结】
时间:2023-06-10 14:41:56

  那天夜里,谢及音目送他离开新房,在大红色的鸳鸯锦被上睁着眼度过一整夜。
  说没期待、不难过都是假的,那年她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所有人都说丈夫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从未被谁珍惜过的谢及音,也曾幻想过被一生中最重要的这个人重视。
  只可惜……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是识玉。
  谢及音的脸色重新冷了下来,“没想到裴七郎也会做偷听这么不体面的事。”
  裴望初站在她身后道:“我曾经以为,殿下和驸马的感情很好。”
  “是吗,”谢及音道,“看来裴七郎同本宫一样有眼无珠。”
  “殿下。”
  谢及音没应,裴望初朝她走过去。他的影子被廊檐下挂的宫灯拉长,渐渐罩住了谢及音的影子。
  远远望去,仿佛一对璧人相拥而立。
  “下午的事,是我冒犯了殿下,我向您赔罪,您若是生气,怎么罚我都可以……让我看看您脸上的伤。”
  谢及音脸一偏,避开了他的手。
  其实划痕很浅,崔缙同她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都没发现,眼下已经不疼了。
  但谢及音仍不想见他,看见裴望初,如同看见了一只白眼狼。他露过一次獠齿,身上的羊皮就再也披不回去了。
  他叹息了一声,静静站在谢及音身旁。
  谢及音不想理他,转身要走,裴望初突然出声道:“明天,您该入宫去见端静太妃了。”
  谢及音闻言脚步一顿。
  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无求不来献殷勤。
  她回身瞪他,他反倒温温然一笑,朝她躬身一揖,那从容不迫的样子,仿佛笃定了她不会反悔。
  “要我为殿下侍奉枕席吗?”
  真是死性不改,明明心里不愿,偏要作此温存之意。
  谢及音垂眼道:“不必,本宫不喜欢与人同床异梦。”
  裴望初问她:“那您留我在身边,除了碍眼,岂不是毫无用处?”
  “也不尽然,”谢及音道,“你留在外室给本宫守夜吧。”
  裴望初微愣,而后应道:“是。”
  于是裴望初替了识玉的值,在外殿为谢及音守夜。姜昭以为他又犯了什么错,向识玉打听。
  识玉想起了海棠园里瞥见的那让人脸红心跳的一幕,以及那响亮的一巴掌。外面都传嘉宁公主脾气暴躁,但识玉伺候她这么多年,连骂都没挨过几句,那是她第一次见她家殿下亲自动手打人。
  他敢那样对殿下,就算是挨了罚,也一定都是裴七郎的错吧!
  裴望初在外室和衣而眠,睡得并不安稳,天未亮时就起身了。他听见内室里传来极轻的翻身声,又过了一个时辰,天光青亮,谢及音摇铃,识玉带着几个婢女鱼贯而入,侍奉她更衣洗漱。
  谢及音仿佛忘了外室的裴望初,不曾问起一句,见识玉昨天不小心割伤了手,随意点了个有几分面生的侍女为她梳头。
  那侍女刚入公主府不久,早已听说嘉宁殿下这满头白发是受了诅咒的不祥之兆,会给人带去灾厄。小侍女战战兢兢地拿起犀角梳,虚虚握着,生怕自己的手碰着谢及音的头发,刚梳了两下就失手把梳子跌在了地上,将价值上千两银子的犀角梳摔成了两半。
  小侍女顿时吓得面无血色,“扑通”一声瘫在了地上,泣不成声地哀求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
  谢及音清楚她为何会怕成这样,想着裴望初说不定正在外室看笑话,心中一阵烦躁。
  “出去!”
  这是她用了许多年的一把犀角梳,谢及音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梳子,和身后个个寒毛卓竖生怕被点到的侍女,谢及音有些无奈地闭了闭眼。
  过了一会儿,她缓声道:“门外站着的那个,进来给本宫梳头。”
  裴望初闻声而进,示意识玉将剩下几个婢女都带出去。
  他捡起地上碎裂的犀角梳,收进袖子里,见妆台上再无别的梳子,干脆以指为梳,为谢及音梳理开头发。
  她的头发浓密顺滑,如春蚕新丝,韧而不砺,柔而不弯。裴望初的手指自千丝万缕间穿过,只轻轻一拢,就将银缎似的长发攥进了掌心里。
  “磨磨蹭蹭,难道裴七郎的手也伤了?”
  镜子里只映出他半张脸,谢及音看见他薄唇勾了勾,“殿下昨夜一夜未睡吗,怎么脸色这么差?”
  谢及音垂着眼不言,她昨天晚上确实一宿没睡好。
  崔缙的那番话惹得她心绪不佳,让她想起了刚成婚的那段日子。崔家人都不是好相与的,那时她在崔家受尽了冷待,直到独自开府后才好过了一些。
  如今他们已经相看两生厌,各过各的日子,崔缙又来同她说这些有的没的,当她是什么,谢及姒不理他时供他消遣的替身吗?
  谢及音生了一夜的气,脸色怎么可能好看。
  裴望初微凉的指腹按在她眼下的位置,轻轻揉压。过了一会儿,谢及音觉得双眼的酸涩感轻了许多,缓缓睁开眼睛。
  “我要入宫去见端静太妃,你动作快些。”
  “晨起要心静,殿下别急,一会儿就好。”
  裴望初松了手,从妆台兰瓷瓶里抹了一指桂花油,又从妆奁里挑了几支石榴色的珠钗和步摇,那是谢及音从未戴过的颜色。
  谢及音拒绝道:“不行,太艳了。”
  “没有吧,”裴望初将发钗放在她鬓间比了比,不以为然道,“您是进宫,又不是去上坟,何必太素。”
  “混帐东西――”
  裴望初的手压在谢及音肩膀上,“要挽发了,殿下别乱动。”
  这头发长得不争气,竟格外听他的摆布,被他分成几绺,在指间穿梭,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挽成了一个标致的随云髻。
  银发如云,层层叠拢在右侧方,一支金流苏的石榴步摇垂至耳侧,摇晃间扫过她的眼尾,衬得她愈加风流逸致,风韵无双。
  谢及音往镜中瞥了一眼,又匆匆垂下眼帘。
  说话也少了三分怒气。
  “出去吧。”
  裴望初又顺手为她挑了一对玄色耳坠,指腹抹过她的耳垂,帮她戴在了耳朵上。
  “殿下早去早回,听说嵩明寺的红叶正是好时候,您近来接连不顺,不如同去拜一拜。”
第18章 假宦
  谢及音入宫去寻端静太妃,刚踏入芳清宫观,就说要再讨几瓶五石散回去。谢端静便趁机将几个侍女打发走,邀谢及音进屋说话。
  “你托我打听的事已经有眉目了,新没进宫的女眷都在尚服、尚食两局干杂活,这里面只有几个裴家旁支的姑娘,没有裴星罗。”
  谢及音微微蹙眉,“裴家未出阁的女郎只二十多个,竟然还会分开处置?”
  谢端静低声道:“掌事尚宫知道些内情,说陛下还赏了一批人给王家和杨家,你有心找,不妨去这两家打听打听,我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王家和杨家,都是扶持谢黼登基的功勋新贵,可惜谢及音一家都说不上话。
  谢及音对谢端静道:“姑姑对我的事如此上心,可惜我尚未打探到那位的消息,倒叫我惭愧了。”
  谢端静并未介怀,笑了笑道:“你既喊我一声姑姑,我自然拿你当侄女看待。谢家的女人都不容易,你我互相扶持,何必一厘一分计较得那么清楚。何况前太子身份敏感,行事必定万分小心,你没有消息,也不是你的错。”
  这话倒让谢及音更有以小人心度君子腹的感觉,她屈膝朝谢端静一拜,“谢姑姑体谅。”
  谢端静一把扶住了她,“别急着拜,我另有一事要求你。”
  她走到门口,让侍女去传人,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个身穿青衣的年轻宦官垂首迈进了屋里,朝谢端静跪地行礼。
  谢端静对他道:“你起来,让嘉宁公主好好瞧瞧你。”
  那宦官起身走到谢及音身边,先是跪地磕头,然后直起身子,垂着眼皮,神情恭顺地任谢及音打量。
  他瞧着年纪不大,生得颜色极好,唇红齿白,眉眼柔和,若非身高体长,瞧着竟像个容貌i丽的女郎。
  谢及音不解地看向谢端静,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
  谢端静解释道:“他叫郑君容,本是骆夫人身边的宦官,在宫里闯了点祸,骆夫人保不住他,便求到了我这里。骆夫人待我一向不错,我不忍心拂拒她,只好请你将这小冤家带出宫去,搁在你府上用着。”
  谢及音听说过骆夫人,是当年魏灵帝身边极得宠的宫妃。
  魏灵帝的妃子们大都出身名门,谢黼登基后恩威并施,一方面用裴家杀鸡儆猴,另一方面又通过善待旧朝贵人的方式来笼络旧朝世家。所以他没有把魏灵帝的妃嫔都一刀砍了,反而好吃好喝地养在洛阳宫里,甚至挑了几个家世显赫的夫人封为太妃,以安旧贵的心。
  谢及音搁下茶盏,淡声问郑君容:“闯了什么弥天大祸,竟能跨好几道门坎,求到本宫面前来?”
  闻言,郑君容脸色一红,求助地瞥向谢端静。
  谢端静冷笑,“嘉宁公主问你话,你看我做什么。”
  郑君容小声道:“奴……奴不敢答,怕冒犯殿下。”
  谢及音更好奇了,看他这弱颜易愧的模样,谢及音实想不到他能怎么冒犯自己。
  谢端静叹了口气,似有难言之隐似的,倾身附耳对谢及音道:“他是骆夫人千方百计弄进宫的,没挨刀,那里不干净。近日骆夫人有害喜之兆,不敢再留他了。”
  谢及音听明白了,双眉一挑,“果真是人不可貌相……骆夫人真怀了?”
  她父亲虽然作出了一副宽和容人的雅态,不代表他连疑似魏灵帝的孽种都愿意饶过。
  “她已托我配制打胎的方子,这郑君容,却是万万不敢再留,又不忍心灭口,只能托人远远地送出宫去。”
  谢及音屈指轻轻扣着桌子,细细打量正面红耳赤低头不语的郑君容,“原来是个胆大爱偷,心思不老实的。”
  郑君容头垂得更低,谢端静叹了口气,替他说话道:“他本是为还父债要卖身为奴,骆夫人买下了他,就是他的主子,主子吩咐,奴才哪敢不听?”
  谢及音笑了笑。天底下奴才不一样,她府上那个就敢阳奉阴违,蹬鼻子上脸。
  谢端静从果盘里捡起一颗蜜枣砸在郑君容头上,恨铁不成钢道:“是块木头扔水里也噗通响,你在骆夫人跟前也这么哑巴吗?若是不想出宫,趁早滚回去,别在我芳清观杵着!”
  郑君容慌忙给谢及音磕了个头,“奴才留在宫里会连累娘娘,还请嘉宁殿下大发慈悲,救奴才一命!奴才会养蛐蛐儿,会唱曲儿,会捏肩,还会煎五石散……求您收了奴,奴日后一定全心全意服侍殿下!”
  谢及音惊讶道:“你会的倒不少。”
  谢端静趁机低声对谢及音道:“听说你府上贴身服侍的男子不多,这是个讨人喜欢的,你带回去可着花样用,不然从我这儿讨了这么多五石散,岂不是浪费了?”
  谢及音闻言面色一红,以袖掩面轻咳了几声。
  她这桃花映水似的娇俏模样逗得谢端静一乐。外面都传她这侄女寡廉鲜耻,可谢端静在宫中混迹这么多年,却少见她这样色厉内荏的薄脸皮。
  谢及音怕谢端静再说出更没谱的浑话,干脆应下了她,“他若是懂规矩,我留下他便是,姑姑不要再说了。”
  谢及音让识玉拿着她的印信去了趟内廷监,将郑君容的名字从骆夫人处改到了嘉宁公主府。
  宫里宫外的太监皆受内廷监辖制,谢及音只能将郑君容带回去用,却不能随意放他走。从宫中回府的路上,谢及音思虑了半天该如何安置郑君容。
  放得远了,怕他暴露身份,放得近了,他毕竟不是真太监。要想找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安置他……
  谢及音心里一动,想到了一个好去处。
  裴望初在府中无所事事,将谢及音摔断的犀角梳粘合了起来。可那裂痕实在是碍眼,想她堂堂公主,必不愿意用破损之物,于是他重新找了块桃木,比照着犀角梳的样子,用他那给裴家人刻牌位练出来的技艺,给谢及音重新刻了把疏齿的桃木梳。
  这木梳材质糙劣,谢及音更不会用。裴望初也不指望她拿去梳头,本就是做来讨她欢心的小玩意儿,只求哄她一乐,愿意带他去嵩明寺赏秋就足够了。
  裴望初这边正盘算着,谢及音却从宫里带了个人回来,让他去见一见。
  “东厢房有好几间空屋子,以后这位郑郎君与你同住东厢房,”谢及音靠在太师椅上,指着郑君容,笑眯眯地对裴望初道,“郑郎君是宫里的老人,最懂尊卑礼仪,裴七郎闲来无事时,多向郑郎君请教请教规矩。”
  裴望初看了垂首危立的郑君容一眼,好啊,真是好得很。
  但他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十分有礼地朝郑君容拱手道:“敝姓裴,行七。”
  郑君容忙还礼,“久仰裴七郎大名,日后请多指教。”
  谢及音接过识玉递来的樨露茶,笑吟吟地望着这赏心悦目的一幕。
  公主府的下人很快就在东厢房给郑君容收拾了间屋子,吃穿用度不算上乘,好在清净舒适。
  入夜,郑君容正在收拾杂物,眼前灯影一闪,转头见裴望初慢条斯理地走了进来。
  郑君容起身拱手作揖,“裴七郎。”
  裴望初没还礼,在屋里扫了一眼,“如此陋室,真是委屈天授宫弟子了,倒不知天授宫涉猎之广,连内宦也做的如此痛快。”
  郑君容脸上笑意不变,“一时委身之计罢了,裴七郎应该深有同感。”
  裴望初冷笑一声,“谁说我是一时委身?我正打算在公主府里养老。”
  郑君容道:“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裴望初默然,负手行至窗前。月色映出他颀长的身形,他看着庭院里的芭蕉,郑君容看着他的背影。
  “这么多年没见,我还担心师兄未必能认出我来,”郑君容缓缓低声道,“毕竟师兄心里牵挂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裴望初并未回身,“你何时来的洛阳?”
  “大概在师兄走后一年吧,那时天授宫里也变得无聊,听说师兄回了洛阳,我便想来寻师兄。”
  “师父同意了吗?”
  郑君容颇有些不好意思,“我同师兄一样,是偷跑出来的。”
  裴望初微微侧身道:“我不是偷跑出来的,你与我不一样。”
  他是被除了名,从天授宫中赶出来的。
  天授宫是游离于北魏与南周政权之外的神秘组织。
  自天下疲敝、一分为数后,鹿鸣山出现了一位“天授真人”。据传他手持一柄仙人铧,绕着鹿鸣山踱步三圈,入夜以后,便见天上鬼宿四星大亮,鹿鸣山中訇然作响,呼喝声昼夜不绝。第二天有周遭村落的人前往探看,却见山腰处拔地起了一座四十九丈高、八十一丈见方的宫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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