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害怕,既害怕父皇的凶狠,也害怕自己的懦弱。
“巽之,你再同我说句实话吧……”
她第一次喊他的表字,从前,她只在心里偷偷喊过。
裴望初极轻地“嗯”了一声,“殿下想问什么?”
谢及音问道:“你怕死吗?”
裴望初道:“不怕,但更想活着。”
“你愿意为了我赴死吗?”
裴望初笑了笑,“我这条命,本就是殿下救回来的,若为殿下赴死,正是宿命所归。”
谢及音心中动容,仰起脸来看着他。昏暗的光线中,她的轮廓显得温柔而模糊,只有一双蓄满了泪水的眼睛,亮如雨夜檐下灯,哀怜而柔情地与他对视。
她低声问他:“那你愿意为了我……活下去吗?”
闻言,裴望初眼神一颤,继而缓缓垂下。
他没说话,谢及音心里发慌,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的命是我救的,你愿意为了我赴死,为何不能为了我活下去,难道活着比赴死还难吗?”
她语调近乎哀求,紧紧地抓着他不放,“为什么?”
裴望初想安抚她,却又不忍心在这种情境下对她撒谎。
“或许是因为,我也会有撑不下去、想要逃避的时候,会有生则两难、死则两全的时候。殿下,人可以自私地赴死,却不能自私地活着。”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本宫不许……”谢及音的声音在发颤,抓紧了裴望初,在他手臂上留下了几道红印,仿佛怕自己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你知道本宫为了救你费了多大力气吗,既然你的命是本宫的,本宫不许你死,你要为了本宫活下去。”
裴望初缄默不言,抬手缓缓为她拭掉眼泪。
“……你答应我,巽之。”
第22章 赐姓
裴望初在家中行七, 有两个亲生哥哥和四个堂兄,可所有的孩子中,他最不讨父母的欢心。
这种冷待不是缺衣少食的虐待, 而是从眼神和举止中透出来的冷漠、厌烦。
从那眼神里,裴望初觉得,他们是恨他的。
恨他二十年前为什么要出生,二十年后为什么不随其赴死。
所有人都希望他死,谢黼要杀他以示威风, 裴家要杀他以全身后名。
可谢及音却说, 要他活下去。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想让他活着。
天下的好郎君千千万万, 为了一张不经岁月的皮囊, 值得她伤心至此吗?
裴望初望着泪眼朦胧的谢及音,心中长长叹息,又缓缓揪起。
“我活着,会让殿下高兴一些吗?”
“我会……”谢及音点头, “会很开心。”
裴望初握住她的手, 同她保证道:“那我答应殿下,为您活着, 直到您厌烦我为止。”
“好, 好……”谢及音一连说了许多个好字,破涕为笑道, “这是你应过的话,你要记得。”
她倾身缠住裴望初,两人在朦胧的夜色里亲吻, 呼吸和眼泪交杂。
外衣褪去,发髻散开, 皆交杂铺陈着。
她同他讨了一条命,总要酬谢他点什么,可她何尝不是一无所有,只记得海棠园里,他说愿与她行云雨之欢。
十指交缠陷于软榻,裴望初的呼吸落在她颈间,停在耳侧。
“殿下,今日仓促,您多担待些。”
谢及音只觉耳畔一酥,低低嗯了一声。
衣衫半褪,情意绵绵之际,裴望初突然停下,扯过毯子将她盖住。谢及音心中疑惑,忽听有脚步声自屏风后转过来。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崔缙朦胧间看清了榻上交叠的身影,他心中猛得一刺,窜起一簇怒火。
他强忍着一剑杀了裴望初的冲动,冷冷地嗤笑了一声。
裴望初从容地捡起落在地上的外袍为谢及音披上,谢及音坐起来,兀自扶着额头冷静了一会儿。
“巽之,你先出去。”
落在谢及音肩上的手微微收紧。
谢及音没有看他,垂眼道:“出去吧。”
裴望初极轻地叹了口气,为她简单整理了一下头发,低声道:“我就在外面,殿下。”
他披衣往外走,路过崔缙时,听见他极其不屑的一声低哼。
谢及音踩着木屐披衣下床,背对着崔缙,慢条斯理地将扣子一个个系上。崔缙负手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垂若月下悬瀑的长发上,黑暗中也见浅光如流,其实分外美丽。
想起刚才她的发丝与裴望初缠在一起时那一幕,又觉得格外碍眼。
“驸马来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谢及音整理好仪容,走到宫灯前,拾起火折子点亮了宫灯。
“有事,不过算不上急事,”崔缙的目光追随着她,声音冷淡道,“反正无关我的死活,殿下不领情,我有何必急人所急。”
谢及音瞥了他一眼,“你有话就直说吧。”
“怎么,耽误你们寻欢作乐了?就一刻也歇不得?”
谢及音颇有些烦腻地蹙了蹙眉。
崔缙上前一步,“我冤枉殿下了吗?您刚在陛下面前撒下弥天大谎,转头就与他花天酒地,将陛下的警告作耳旁风……看来是这一耳光,没让您长足记性。”
谢及音下意识侧了侧头,将红肿的左半边脸隐在背光的地方。
“是张朝恩告诉你的?”谢及音问。
“除了他,宫里还有哪个可怜你?”崔缙道,“你在陛下面前说关于河东郡苛税的言论是在街上听到的,他特地来请求我,让我从刚抓的河东反贼那里逼一份口供出来,免得陛下问起时穿帮,再疑心你撒谎。”
谢及音道:“为了这件小事,竟也值得你特地跑一趟。”
“小事?因一句失言株连九族的事还少吗,”崔静冷笑一声,“在殿下眼里什么才是大事,是你那裴郎的欢心,还是――”
“崔青云,你适可而止,”谢及音蹙眉望着他,语气颇为不耐,“又连累不到你身上,哪天本宫遭了殃,不正好成全你与阿姒吗?”
崔缙一噎,心中更加气闷。
他好心好意来提点她,她竟如此不识好歹。
崔缙冷笑道:“我自然盼着能与你好聚好散,只怕到了那一天,你能成全我,却保不住裴七郎。你现在待他越亲近,他就会死得越快,到时候,血可不要溅到你自己身上。”
他冷眼在她小腹上扫了一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谢及音落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只觉一阵寒意自后脊升起。
她站在灯侧,神情戒备,昂然望着崔缙,“那就不劳你费心了。”
“还望殿下好自为之。”
崔缙亦觉得索然无味,将抄印的口供扔在八仙桌上,转身离开了内室。
房中只剩下谢及音一个人,她仿佛忘了裴望初还等在外面,并未传他进来,只长久地凝望着宫灯跳动的焰火。
过了一会儿,识玉急急忙忙跑进来,向谢及音请罪道:“奴婢刚刚去给您拿敷脸的膏药,没料到驸马会突然过来,是奴婢失职。”
“无妨。”谢及音轻轻摇头,一副提不起兴致的样子,“既拿来了,就帮本宫上药吧。”
识玉小声提醒她,“裴七郎还在外面。”
谢及音没了声响,直至灯昏香尽,她拾起剪刀将灯芯剪亮,香灰剔落,才淡声道:“让他回去,不必等了。”
一时起意后被打断,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谢及音失去了重新面对他的勇气。
十一月初,洛阳城下了今年第一场雪。园林湖泊里的水尚未结冰,雪被薄薄一层覆在檐角与草木上,炊烟一起,分外得趣。
一向不爱与人往来的嘉宁公主突然广发帖子,请了许多人过府赏雪,有太原王家、弘农杨家,还有许多魏灵帝时煊赫一时、而今锋芒内敛的洛阳旧贵。
这邀请来得突兀,但没弄清楚缘由,不好贸然拂了一位嫡公主的面子。十一月初三那天,被邀请的士族大都前来嘉宁公主府赴宴。
宴设于轩庭,四周摆满了暖室里养开的梅花,绿萼、洒金扶疏相错,负载流觞的曲水池里引的是热气蒸蔚的温泉水。各人桌席上都摆了一个涮肉的铜锅。
单看这宴席陈设,倒让人觉得嘉宁公主是个会享受的雅人。
宾客寒暄入座后,铜磬击响三声,盛妆的谢及音自雾气蒸腾处袅袅而来。她今日未戴帷帽,云髻华簪,容色极美,恍惚若踏云而来的九天玄女。众人见之俱是一愣,而后纷纷起身行礼。
裴望初跟在她身后,一身白衣长袍,头束玉冠,远远瞧着,仿佛一对极为般配的璧人。
“诸位都平身吧,本宫不常与诸位往来,难得薄雪初霁,梅开正好,幸诸位赏光,来寒府一聚,愿今朝宾主尽欢,娱游极兴。”
谢及音轻敲金磬,侍女们传上菜与酒,席间云袖相接,中庭又起歌舞,气氛十分融洽。
宴饮至半,酒酣意足,谢及音突然提议要大家赋诗寓景,请众人评判,出色者可讨赏彩头。美酒、美人、美景当前,大魏文人最爱吟诗咏赋等风雅事,谢及音此话一出,赢得一片赞同。
杨守绪之子杨伯崇先站出来作了一首《咏雪》,他的诗中规中矩,略显匠气,喝彩声稀稀落落,谢及音赏了他一壶金华酒。有他热场,之后的几位公子咏雪的咏雪,咏梅的咏梅,各有特色,谢及音也分别赏了几盘酒菜。
此时王六郎站出来,朝谢及音一揖,谢及音撑额笑道:“倒不知王六郎诗画双绝。”
王六郎道:“珠玉在前,不敢托大,不过是为了酬谢殿下款待。”
他的诗是作在纸上的,推盏之间一挥而就,草书和润风流,书法之妙,倒盖过了诗作本身的内容。
诗作被呈到谢及音面前,她细细欣赏了一番,感慨道:“王六郎此作倒把前作都比了下去,你作得这样好,本宫若单单赠壶酒,反倒显得慢待了你。你自己说,想要什么赏?”
“我可以自己选赏赐吗?”王六郎温和一笑,望着谢及音道,“我……想为殿下作一幅画。”
闻言,谢及音笑了笑,“你这赏讨得不小,当本宫府上没人了吗?七郎――”
一直侍立在她身后沉默不言得裴望初上前来,“殿下有何吩咐?”
谢及音曼声道:“你也来赋诗一首,若将王六郎比下去,本宫就不赏他,改赏你了。”
裴望初抬眼与她对视,谢及音却笑着移开了目光,他看见她端着酒杯的手在极轻微地颤抖,那容色灿烂的笑,也像是画在脸上的一般。
她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裴望初轻声问道:“殿下真的要我赋诗吗?”
“谁不知裴七郎工于诗赋,江左莫逮,”谢及音露出几分颐指气使的情态,对裴望初道,“你不仅要作,还要压过王六郎,否则本宫不仅不赏你,还要罚你。”
裴望初缓缓垂下眼,“好。”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裴望初身上。
对于他从清贵士子堕落为皇女待诏的经历,有人痛惜,有人感慨,有人不屑。但是对于他的诗作才华,无人会置喙他是否担得起“倾魏阙、冠洛阳”的赞誉。
裴望初的诗赋以论玄、山水居多,以清新自然见长。他的老师货泉居士袁崇礼曾称赞他“风骨清峻,篇体光华”。
可是谢及音却说道:“今日美景、美酒、美宴都听腻了,你且看看眼下还有什么,咏点新鲜的来听听。”
裴望初不解她意,“请殿下指题。”
谢及音扬眉笑他不解风情,当众勾着他的衣带将他扯过去,她靠坐于软垫上,为了让她够得着,裴望初只能屈膝跪坐在她面前。
她似是喝醉了,脸上三分薄霞,笑倚入他怀,轻佻地勾起他的下颌,吐气如兰道:“蠢吗,本宫要你咏美人。王六郎作的是君子诗,本宫要你作宫体诗。”
宫体诗多写男女秘事,以轻艳浮靡见长,常流传于青楼红院中聊以助兴。
闻言,纵使裴望初如此沉得住气的性子,亦眉心一蹙。
“殿下,您醉了,不妨就此离席休息吧。”裴望初尝试劝她。
“你竟不听本宫的话吗?”谢及音轻声调笑他,“莫非还当自己是清高难折的裴七郎……更低贱的事都做过,几句诗,莫非能折了你的骨头?”
她似温香软玉卧在怀,轻言轻语却如刀子般锋利。
所有人都静静注视着裴望初,注视着这位曾孤高难望如玉树芝兰、不落纤尘如云间之鹤的世家公子,如何被当众羞辱轻贱,拽下云端,踩入泥中。
什么叫更低贱的事都做过?
众人心中各有旖旎揣测。有人听说过风言风语,说裴七郎作了嘉宁公主的待诏,早晨为她挽发梳头,描眉修鬓;夜里为她铺床暖被,掌灯打扇。
大魏虽民风开放,文人不羁,可是伺候女子房中事,在他们看来是比贩夫走卒更下贱的行当。
何况是曾居清流文人之首的裴望初。
裴望初在众人刀剑斧钺般的目光里望着谢及音,再次向她确认,“殿下真的要让我以您为题,当众作宫体诗吗?”
谢及音移开了目光,垂下支在额前的手,拢进无人可见的袖子里。她似是不耐烦了,蹙眉冷声道:“你作是不作?”
裴望初默然一瞬,缓声道:“您别动气,我作就是。”
同样的笔墨纸砚铺陈在裴望初面前,半炷香已点上,他慢条斯理地研墨、洗笔,直待香将燃尽、颤颤欲坠时,才缓缓落笔。
宣纸洇开一点,旋即连成一片,秀丽繁致的宫花小楷,本身自呈绮丽旖旎。
裴望初收了笔,侍女上前将宣纸呈至谢及音面前,她随意一展,按着额头曼声读道:
“云雨望风来,襄王筑楚台。灯落绮窗闭,露坠海棠开。摇摇玉人璧,绵绵影徘徊。重期与君夜,俟月照路白。”
纵然是宫体诗,他也作得清丽含蓄,句句都是暗喻,未有一字狎昵。比起动辄“酥腰掌间韧”、“玉体解罗裳”等情艳至极的句子,迂回婉转了许多。
谢及音读完,似是十分满意,倏然一笑道:“七郎果然情致极高,作山水诗难免浪费,早该转作宫体诗了。王六郎――你觉得此诗如何?”
王六郎觉得,曾认为谢及音恩遇有加、裴七郎心甘情愿,是他最大的误解。
纵然王裴两家各为其主,目睹曾为天下士人之清望的裴望初被如此折辱后,王六郎心中也不由得同情起他来。
他不愿做雪上加霜之事,看了一眼裴望初的背影,缓缓道:“裴七郎意境极高,子昂自愧不如。”
“那就是了,本宫也觉得七郎的诗更好。”
谢及音撑身坐起,整了整衣襟,对裴望初道:“七郎,庭中听赏吧?”
裴望初像被提线逗弄的傀儡,行至中庭,跪地听赏。
“凭七郎之才貌,本不该囿于本宫膝下做个奴才,可惜啊……可惜就可惜在你生错了人家,世有百家姓,你却偏偏姓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