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望初眉心微蹙,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听谢及音扬声说道:“今日本宫为你赐姓,从此你改‘裴’为‘谢’,弃暗从新,脱了苦海吧。”
裴望初蓦然抬眼,不可置信地望向她,霎那间目沉如渊。
赐国姓是恩宠,可大魏的国姓本不是“谢”,而是“萧”。
谢黼篡位自立,许多洛阳旧贵并未将谢氏视为堂堂正正的皇室,又因大魏极重门第出身,赐姓“谢”对士族而言,并非恩赏,反倒成了一种侮辱。
何况河东裴氏满门被诛,与谢氏有不共戴天之仇。
众人沉默地望着跪立在庭中的裴望初,他的背影俊秀挺直,然而只有坐在上首的谢及音能看到他的表情。
谢及音笑吟吟地睨着他,语含警告,“七郎不接赏吗?”
裴望初声音极轻,一字一句道:“请殿下收回刚才的话。”
“本宫若是不收回,”谢及音指着红漆廊柱,十分冷漠地说道,“难道你还有骨气一头撞死?”
裴望初攥在两侧的手绷得骨节泛白,他蹙眉望着谢及音,仿佛在极力忍耐着自己的愤怒和失望。
谢及音半阖着眼,神情十分倨傲,可她心里并不好受。
只听裴望初说道:“若殿下想要我死,我不会贪生。”
“莫当自己是个值钱玩意儿,少拿寻死来威胁本宫,”谢及音闻言抬眼,定定地望着他道,“那天晚上本宫叮嘱你的话,你全忘了吗?”
裴望初当然没忘,她说要他为了她活下去,再苦再难都要活下去。
可是活下去,就是为了任她折辱和搓磨吗?
盛妆绝丽的谢及音正高高俯视着他,高鬟云髻,面白如玉,陌生得让他感到疑惑。
王六郎却已看不下去,向谢及音求情道:“父母有生养大恩,留恋家姓是人之常情,还请殿下换个赏赐。”
谢及音看向他,“本宫处置奴才,关王六郎什么事?”
王六郎道:“君子当有不忍人之心,这不是为了裴七郎,是为了我自己所求。”
此话一出,有几个曾与裴家交好的客人也出言附和,谢及音耐着性子听完,对王六郎道:“既然是六郎所求,本宫就给你这个面子,饶他一命。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先着人拉下去赏三十鞭,然后再问他本宫这赏,他接还是不接……届时宴席已散,我府中的事,王六郎总不该过问了吧?”
侍卫上前将裴望初带走行刑,王六郎要阻止,被他母亲王夫人悄悄拧了一把。
谢及音一敲金磬,庭中又起歌舞,王六郎望着她笑靥如花、醉态似水的模样,真的一点不在乎裴七郎的死活,心里缓缓沉了下去,顿觉满席佳肴索然无味。
夕阳半落,冷意渐生,宴中诸客酒酣兴尽,杯盘狼藉,散宴之后乘坐马车陆续归去。
谢及音喝多了酒,靠在贵妃椅上小憩,眉心蹙得很深。识玉为她端来暖胃的醒酒汤,小声对她道:
“岑中尉亲自施刑,抽了二十七鞭,裴七郎没扛住,昏死过去了。”
谢及音手中的碗一斜,大半碗汤都洒在了身上。
岑墨是谢及音的府卫首领,他跟了谢及音许多年,谢及音当然知道他的能耐。
识玉觑着她的脸色,问道:“您要去看看他吗?”
谢及音摇头,“给他找个好点的大夫看看,别声张,本宫就不去了。”
识玉领命离开,谢及音撑在贵妃榻上发呆,许久都没言语。
她大概……是没有脸面去看他的。
裴望初昏睡了一夜,更漏将阑时缓缓转醒。
那蛇皮鞭上挂着倒刺,沾了硫磺水,每一鞭抽在身上都是一道深深的血痕,三十鞭下来打得他体无完肤,肩胛处隐约露骨,大夫处理了整整一夜,甚至还要用针线缝合。
裴望初觉得后背像燃着火,竟连下榻去倒口水喝的力气都没有。
正此时,有人推门走了进来,脚步声极轻,听动静是个女子。她走进内室,绕过屏风,看到了狼狈地趴在榻上,身上裹满纱布的裴望初。
“裴七郎眼下感觉如何,还觉得是殿下救了你,对你恩深义重吗?”姜女史轻声嘲讽道。
裴望初没有抬眼看她,指了指桌上的水壶,姜女史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给他倒了一杯水,喂到他嘴边。
看他颇有些急切地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姜女史感慨道:“都说裴七郎才华倾魏阙、姿容冠洛阳,何至于竟沦落到此种地步?”
裴望初有了说话的力气,低声笑道:“你冒着被殿下发现的风险,就是来说这些的吗?”
“当然不是,”姜女史道,“我是来问你想通了没有。”
“想通什么?”
“这位嘉宁公主和她父亲一样,虚伪、自私、歹毒。她因贪慕你姿容将你据为己有,为了让你臣服而对你百般折辱。你若继续在她身边待下去,早晚会被她折磨死,且你们裴家,就再也洗不掉甘为谢氏奴的名声了。”
姜女史俯视着裴望初,“难道你真的愿意听人称你为‘谢七郎’吗?”
裴望初的脸被垂下的头发遮住,看不清神色。只听他低声嗤笑,“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
姜女史道:“只要裴七郎不肯逆来顺受,自然天无绝人之路,而且……大不了你就以死明志,至少保全裴家的名声。”
裴望初道:“看来姜女史是为我指路来了。”
姜女史在他身边蹲下,低声说道:“眼下河东郡民怨沸腾,心向旧朝,你是裴家之后,若肯回到河东,一定会百姓追随你。裴七郎不想东山再起吗?”
“河东郡……”裴望初阖眼思索半晌,忽而一笑,“原来先太子萧元度躲到河东郡去了。”
“你!”姜女史变了脸色,骤然起身,“你不要胡说八道!”
“是吗。”
姜女史冷眼瞪着他,“我好心来指点你,裴望初,你别不识抬举。”
“你怕什么,”裴望初道,“姜女史也说了,我是裴家旧臣,难不成还能向谢黼卖了你,卖了萧元度?”
姜女史依然嘴硬道:“先太子早已死于宫变,不在河东郡。”
“既然如此,你瞎折腾什么,难道想让河东出第二个谢黼?”
姜女史一噎,不说话了。
更漏滴尽,窗棂上泛起青白色,眼见着天就要亮起来,裴望初说道:“你放心,你的意思我已明白,回去吧。”
闻言,姜女史心里一松,点了点头道:“那你好好养伤,尽早考虑清楚,我会提前帮你作准备。”
她将一瓶御品金创药放在桌上,悄悄掩上门离开了。
那日宴会上,众人都亲眼见识到了谢及音是如何对待裴望初的。很快,朝野中遍传裴七郎改姓为谢氏奴,茶楼酒肆的说书人绘声绘色地编排他是软骨头,就连街头小儿也拍着手唱奚落裴氏的童谣。
崔元振在河东郡攻下原裴家的一座坞堡,坑杀反民一万多人,士气大振。消息传回洛阳后,太成帝大悦,赏崔元振眺县、沮县两处食邑和白银十万两,就连崔缙也得到了一些封赏。
太成帝听闻了谢及音给裴望初赐姓的事后心情很好。张朝恩从旁说道:“看来嘉宁殿下这个主意不错,连真正的裴家人都做了皇室的奴才,河东那伙反贼果然被打压了气焰,再没脸冒裴氏之名来蛊惑民心。”
“留个活口还有点用,按时放放血,提醒提醒那些想效仿裴氏的人,效果不错,”太成帝笑了笑,“嘉宁这事办的好,该赏。你从尚衣司和尚宝司随意挑些奖赏,找人给嘉宁送去。”
张朝恩应下:“是。”
赏赐送到公主府后,谢及音半天没说话。
她这几日愈发沉默寡言,从前还到院子里弹琴,如今经常一整天连门也不出,只窝在榻上发呆,睡觉。
识玉猜得出来,她是怕出门会遇见裴七郎。
“今天难得阳光这么好,您真不出去走走吗?”识玉小声与她说道,“裴七郎身上的伤还没好利落呢,他很少出东厢房。”
她将窗户推开请谢及音看,金灿灿的阳光落在院里的青石路上,闪着温暖的光。
谢及音有些动心,对识玉道:“去给我找身衣服,你陪我出去走走。”
她们就在院子里散心,没往远处去,识玉见她情绪并不高涨,有心逗她高兴,指着前面道:“殿下您看那是谁?”
角门处转过来一个身穿青玉色袍子的男子,他缩着手、低着头,匆匆往东厢房走去。
“郑君容,”谢及音道,“他倒是没什么声响,我都快忘了府里还有这么个人。”
识玉笑了,“他这人呆板得有趣,每天吃什么、做什么都一成不变。因第一天来府中时,侍女领他走的是那条走廊,他就每次都走那条走廊。奴婢悄悄观察过,就连每天先落哪只脚、踩了哪块砖都一模一样。”
谢及音被识玉逗笑了。
但谨小慎微并不意味着胆小,否则他如何敢在魏灵帝在位时就与骆夫人私通,还令她前些日子不小心怀上了孩子。
不小心……
一个连脚下每天踩哪几块地砖都不会错的人,会不小心让一个女人怀孕吗?
谢及音心里刚起了一点疑惑,就见东厢房的门被打开,一袭宽袍白衣的裴望初走了出来。
因为刚受过重伤不久,他的脸色仍有病容,被日光一照,有种纤弱的透明。
他看见了谢及音,谢及音下意识转身就走。
“殿下跑什么,”裴望初在她身后道,“在您自己的府上,还要躲我一个奴才吗?”
谢及音脚步蓦地顿住,说道:“本宫是不想看见你。”
裴望初慢吞吞走近她,“我有些话,想跟殿下聊聊。”
谢及音不想跟他聊,故面作冷色道:“你莫不是嫌鞭子挨的不够?”
“我贱命一条,您要打便打,生死由您,”裴望初走到她面前,眉心微蹙,“但我想问清楚,那天是谁逼殿下那样做的。”
第23章 真话
谁逼她那样做的?
裴望初问的这句话在谢及音心中泛起波澜。他如何就能一言笃定, 自己必然是为人所迫,而非故意折辱他呢?
虽然太成帝给她施加了压力,但命他当众作宫体诗、以赏赐之名辱他姓氏, 最后又打了他三十鞭子……这种种折辱他的行为,都是她亲口下的命令。
这句话,比直接质问她为何要如此恶毒,更令她心里难过。
见谢及音不言,裴望初道:“我知道殿下心里有苦衷, 何必非要自己担着。”
“本宫是大魏公主, 谁能逼迫本宫,”谢及音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僵声道, “本宫只是看你不顺眼很久了,觉得该给你个教训。”
“是吗,”裴望初明显不信,“倒不知我哪里得罪了殿下, 令您偏要在人前训诫我?”
“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谢及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轻嗤道,“本宫好心救你一命, 得你服侍是天经地义, 可人人都觉得本宫辱没了你。你裴七郎是锦上明珠、云间白鹤,本宫却成了强人所难、旁伺窥夺的鼠辈, 本宫凭什么担这样的名声?”
裴望初望着她,“您让我当众作艳诗,又赐我改姓为‘谢’, 难道就能让您出这口恶气吗?”
“至少让旁人知道,你裴七郎并非濯濯傲骨, 凛然不屈,”谢及音的声音微微发颤,她缓了口气,一字一句道,“让世人看清楚,并非本宫强求于你,是你贪生怕死,心甘情愿做本宫的奴才,讨本宫的欢心。”
没有比这更荒诞不经的话了。
裴望初想起那天晚上,她泪眼朦胧地偎在他怀里,眼泪湿透了他的衣裳。那时她浑身都在抖,紧紧地攥着他,恳求他为她活下去,仿佛极害怕失去他。
他惊讶于她的贪恋,心软之下应了她,愿意为她而活。
却未曾想,她要他活着,只是为了留在人前折辱,证明是他贪生,而非她好色。
裴望初的目光寸寸冷寂,西风吹散梅花枝,玉色的花瓣沿着他衣角滑落,被他踩进泥里。
他步步逼近谢及音,谢及音下意识后退了几步,继而恼羞成怒地扬起手。
手腕却被扣住,裴望初道:“殿下想教训我,喊岑中尉来即可,小心伤了您的手。”
想起他挨过的那三十鞭,谢及音心中一虚,顿时泄了气。
识玉见谢及音被冒犯,几欲上前阻拦,裴望初凉凉地瞥了她一眼,“退下。”
“你放肆!”谢及音抽不出手,冷声叱道:“本宫的人也是你能――”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您一定不愿意让别人听见,殿下,我这是为你着想,”他垂眼睨着她,眼尾勾起柳叶似的的弧度,语含讥诮,“我一个贪生怕死的奴才,在您的府邸里,您怕什么呢?”
谢及音挣开了裴望初的手,让识玉退到三尺之外。
“有话快说,本宫乏了。”
裴望初微微压低了声音,说道:“您刚才说的话,可以糊弄谢黼,或者糊弄崔缙,但不必这样糊弄我,我知道,那不是殿下的本心。”
谢及音嘴角勾了勾,“你又了解本宫几分呢?”
谢及音实不愿被他知晓自己在父亲面前经历了什么,她费了多大力气、作出怎样的承诺才堪堪保下他。她想起裴望初刚入公主府时对她的告诫,要她只可止步于皮相,不能沉溺于真心。
他若是知晓这一切,必然也能猜出自己越了界的感情。
被她这样声名狼藉的人爱慕着,与被暗中窥伺的明珠何异?他或许会像崔缙一样,从心底里看轻她。
与其如此……谢及音宁可被他误解为恶毒、刻薄、故意刁难。
裴望初道:“依殿下的玲珑心窍,若只想折磨我,必有其他办法,何必再搭上自己,在人前落个刻薄待人的名声。”
谢及音无动于衷,“本宫早有刻薄之名在外,何必在乎。”
她说她不在乎,这让裴望初想起了另一件事。
“崔缙说你曾因嫉妒而剃掉婢女的头发,将人逼得投井而死,当时殿下是否也如今日这般,不曾为自己分辩过一句?”
谢及音道:“言语之辩,从来是信者自信,疑者自疑,何必再聒噪添舌。”
“我自然是信殿下的,可是,”裴望初牵起她的手,轻轻揉按方才在她腕上攥出的红痕,凤眼微垂,含着几分期许,落在她脸上,“殿下在我这里听了那么多句实话,我就不能在殿下这里得到一句吗?”
谢及音心中微动,与他对视一瞬,又缓缓将视线错开。
默然片刻后,她说道:“有人在那丫头洗头的皂豆里掺了东西,她洗完头后便头发全落,肌肤溃烂。至于她为何投井,我也不清楚。人是在我院子里出的事,别人虽不说,但心中认定了我,纵我上赶着解释,又有谁肯信呢?”
她的真话实在是有限,他要一句,她就只给一句。
裴望初道:“皂豆里应该是搀了赤丹硫磺粉,这东西难得,此事并不难查,要么是杨氏所为,要么是谢及姒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