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缙打听不出来,崔元振深思熟虑后,叫崔缙写折子上奏,以儿子的官秩不宜与父亲相同为由,请太成帝收回卫时通虎贲校尉的权职。太成帝为了表示对崔氏的宠信,果然应允了他,虎贲校尉重新全部归于崔缙管辖。
又两日,太成帝召崔元振入宫,同他说起荧惑守心的天象。
“……星象乃天之兆,星象不祥,朕躬有罪,若不平息此天之怒,我大魏恐将有难。昔舜帝掌政时,天生荧惑守心之象,掌刑名的游替帝受过,方解此象。宗陵天师与钦天监都算过了,说朕可以移罪于臣,崔爱卿,你觉得呢?”
崔元振听出太成帝的话外之意,陡然生出一身冷汗。然而禁卫持刀列于身后,太成帝俯视着他,容不得他不答。
崔元振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不知陛下……想要移罪于哪位臣子?”
太成帝道:“天谴之灾,非宰辅不能受、公爵不能袭,说来也是种福分。以一己之身换满门荣耀,虎贲校尉只是一个开始,你崔家那些子弟毕竟还要入仕……”
太成帝脸上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崔爱卿,以为然否?”
如同悬在头顶的金钟落下,轰然一声,将崔元振罩进无可逃脱的陷阱里,只听得耳畔轰鸣震响,见得眼前无处可逃。
一代名士、官至三公的崔氏家主,如今委顿在地,绝望如离水的鱼、落网的雁,而持刀的太成帝正高坐上堂,等着他的表态。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所能选择的,不过是抗拒而死牵连家人,或者听其摆布而死,遗泽后世。
崔元振想起裴家阖族赴刑前,他曾因职审问过裴衡,这位昔年的老友淡然对他道:“灵帝虽昏聩怯懦,然太子贤明仁爱。谢黼此人,刚愎多疑、刻薄寡恩,崔兄为他做良弓走狗,早晚会有烹藏之日……我先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如今裴衡尸骨未寒,他的谶言将要应验在崔元振身上。
两行热泪自崔元振脸上滚落,他跪在殿中,朝太成帝深深一拜,额头触在冷冰冰的石板上,半晌,颤声道:“臣……忝列三公,愿代陛下……受罪于天。”
午后下起了大雨,洛阳宫的朱门推开,发出沉重而闷窒的轰隆声。
一辆华美的朱顶华盖车自南掖门驶出,行在天子专行的驰道上,朝崔府的方向缓缓行驶。
这是太成帝恩赏的天子仪驾,马车中坐着面如死灰的崔元振。崔夫人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听说赏赐了天子仪驾,兴冲冲迎出来,站在府外笑盈盈朝崔元振下拜:“恭迎司空大人回府,妾身已在家中备下桑落酒、炙羊肉,请君赏光。”
“桑落酒……”崔元振苦笑了一下。
他年少成名,先仕于魏灵帝,后与谢黼交游,中年位极人臣,出必华车,入必饮宴,饮宴必饮桑落酒。如今桑落酒盛行于大魏士人间,皆是因他所爱之故。
只是酒香沉如旧,人有旦夕祸。
崔元振先与夫人同饮宴于庭,又携酒壶至书斋,将太成帝所赐枇霜溶于酒壶中。
酒已微冷,枇霜溶得慢,趁此时机,他铺纸研墨,略一思忖后落笔,纸上写“罪己书”三个字。
“……君王受命于天,宰辅谨身事之。今天降兵戈之祸,是大道不彰、阴阳不协之故。万方有罪,只在臣工。”
“臣今情愿伏罪,以纠失察之过,乞愿上苍怜悯,勿罪我大魏君民……”
崔元振掷笔饮枇霜,墨干时,已没了气息。
是夜,崔府中传出痛哭,崔缙一进门便跌倒在地,伏在崔元振的尸体上泣不成声。
就连谢及音也听闻了此事,派岑墨前去打探,岑墨打听得清楚,将那《罪己书》上的话,一句一句背给谢及音听。
谢及音听后深深蹙眉,她虽是深居不涉政的公主,也知此事严重。
“父皇这是怎么了?从前他为汝阳郡守时,仁爱下士,厚待子民,所以才得崔、王两氏相助,愿共他扫清弊政,如今竟也作出这般荒唐事。”
岑墨为公主府中护卫中尉,但也常常关心朝堂事,一向寡言少语的他,难得向谢及音解释起如今朝堂上的形势。
“如今的大魏内疑外乱,陛下宠信天授宫方士,任由夷陵卫氏把持朝政,外有河东萧氏余孽、西州马O称王、南晋虎视眈眈。今日崔元振一死,必致人心动荡,毕竟今上连护他登基的崔家都容不下,别人也会暗自寻思,自己能活到几时。”
谢及音屈指轻叩在梨花木桌面上,良久,叹息道:“覆巢之下无完卵,乱世何处得安隅……咱们也该早做准备才是。”
第49章 风起
太成二年四月十六, 佑宁公主谢及姒与卫家三郎卫时通完婚,那日宝马香车塞路,锦绣铺陈十里, 在洛阳城中造就了一场空前的热闹。
那天恰巧也是崔元振的三七祭日,他的尸骨已葬回博陵,但崔缙坚持要为他完礼。他带着洛阳城里的族中小辈,身披白麻,高举灵幡, 自崔府往博陵的方向沿路哭拜, 正与谢及姒迎亲队伍里的开路仪仗撞在一起。
寻常小民若敢来闹佑宁公主的婚,可直接着禁军抓捕。可崔缙如今复位散骑常侍、虎贲校尉, 袭崔氏家主之位, 祭拜的又是为国而死的大司空,禁军一时拿不定主意。
卫时通不肯咽这口气,谢及姒却破天荒忍了下来,叫召儿上前劝和。召儿对卫时通道:“公主殿下说, 崔司空也算为国捐躯, 红事让白事是正礼,愿驸马爷以宽仁相待, 替殿下祭拜一番。”
卫时通闻言冷笑, 一甩马鞭,说道:“你们殿下真是好性儿, 怎么不掀了盖头,亲自下轿祭拜?”
谢及姒听了这话,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卫家人个个都是笑面虎, 宫里的卫夫人升了贵妃后,对她和母后的态度一日比一日跋扈。刚订亲时卫时通待她如珠玉, 如今尚未过门,已隐有睥睨之态。
若是依谢及姒从前的性子,必不会忍,宁可就此掀了盖头打转回宫,找父皇母后哭诉一番,将这婚约砸了。可昨日杨皇后才刚泪眼婆娑地教诲过她,如今太成帝沉迷服丹修道,她们母女的宠爱大不如前,叫她婚后不可像从前那般任性。
于是谢及姒只好忍下这口气,听凭卫时通与崔缙在前面闹,自顾自闭目养神,心中开解道:两位世家郎君为她当街怒目,传开了,也是一桩风流雅事。
后来是同往迎亲的卫家幕僚劝住了卫时通。此人姓符,名符桓,是卫炳亲自请出世的名士,极得卫炳倚重。他的话如同卫炳的话,卫时通要给几分面子。
崔夫人派的人也赶来解围,两边都有了掣肘,没有闹出大乱子。最终是卫时通给崔缙让了礼,但崔卫两家的梁子又结深了一层。
六月底,卫贵妃诞下皇子,宗陵天师卜其有九州共主之相,太成帝大喜,为之取名“临”,并封为太子。
过了六月,大魏的风声一天紧似一天。
河东郡小乱不断,流民成匪,自称黄眉军,挨家挨户劫掠男丁入伙,从者免于滋扰,不从者满户屠杀。西州马O已攻下大魏十城,连成一片虎视眈眈的倾轧之势,不日更将东向,直逼洛阳。
卫贵妃与宗陵天师在宫中闭塞太成帝的耳目,卫炳及族中子弟在朝堂上遮天蔽日,竟敢代为下诏,要王铉亲率五千骑兵,赶往河东郡剿平黄眉军。
五千骑兵,不过黄眉军数量的十分之一。
王铉请派更多兵力,那卫炳说道:“王司马戎马半生,平河东必势如破竹,不必自谦。洛阳王城需要守卫,不止东边的黄眉军,还有西边的马O、南面的南晋呢,若将军队都交予王司马带走,且不说空了洛阳城,万一王司马生出些其他心思……”
一向冷静的王铉也闻言暴怒,“既然疑我不忠,何必请我出兵,不如另请高明!”
卫炳笑道:“只是防患于未然而已,还望司马体谅,莫要做恃功自傲之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您手里的军队,说到底还是陛下的军队。”
王铉无奈,只得领命点兵,归家时,下人通传崔缙前来拜访,正在后门下马。
王铉在小书房里会见了他,望着崔缙与崔元振有三分相似的面容,想起不久之前还与崔元振在此畅谈,颇有些故人不再的唏嘘。
崔缙见状轻嗤道:“我爹虽死的不值,好歹是死于圣命,王伯父难道想比我爹死得还窝囊,死于狐假虎威的卫氏手里吗?王崔两家为今上打天下时,卫家不过是跟在后面捡残渣的走狗,如今反倒骑到咱们头上来了,王伯父,打算忍下这口气吗?”
王铉叹气道:“今上在位,他愿意宠信卫氏,你我能如何?”
崔缙道:“此天不仁,自然反了这天!”
王铉一时不语,崔缙冷笑道:“您能犹豫的时间不多了,陛下已经连旷一旬的朝会,可能是身体抱恙,卫贵妃生的崽子已经被封为太子,若是陛下有个三长两短,卫氏或挟太子登基,或废之而自立,你我两家必然会步裴氏的后尘,阖族无活路。”
“你的意思,我明白,”王铉伸手示意他噤声,“但贤侄也要明白,越临大事,越不能急,越要谨慎思之。”
崔缙心头一动,“如此说来,王伯父是答应了?”
王铉轻轻点头,挥袖道:“不过我想的是借力打力,咱们做那壁上观的得利渔翁。”
王铉告诉崔缙,既然马O和黄眉军都想打来洛阳,那就让他们来,借他们的手铲除卫氏,然后趁几方打的筋疲力竭,再率军包抄回洛阳,将剩下的势力剿灭干净。届时,就只剩下王崔两族的人。
崔缙十分敏锐,当即表态道:“若谋得大事,小侄愿奉王伯父为主君!”
“这些事成后再说,”王铉并未拒绝,笑道,“贤侄手里握着虎贲军,不知能不能入宫见陛下,将另一半虎符拿出来?”
崔缙略一思忖后说道:“此事小侄恐怕不行,但有一个人可以试试。”
“谁?”
“嘉宁公主。”
谢及音仍深居府中,外面的事情都交给岑墨去做,让他暗中将地契、田契等换成金银,在别院里屯积车马与粮食,并提前派人在建康城中买好宅子,准备着一旦洛阳出事,就举家迁往建康居住。
公主府里劳她挂心的人不多,但谢及音依然为此烦忧,识玉开解她,谢及音摇头叹息道:“我非忧身。我贵为公主,有银钱府卫,当然能避祸远走,可这些世居洛阳的百姓该怎么办,若有战乱,则碾散如浮尘。”
识玉道:“洛阳王城尚如此,其他地方的百姓只会更惨。听说西边的那些胡人杀人如麻,无恶不作……唉,乱世人命贱如草,能顾得自身周全已是不易,还请殿下宽心为上。”
正说着,郑君容也前来辞行。
他向谢及音行大礼,叩首道:“我本应留在殿下身边当牛做马,无奈天授宫有召,若是殿下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便留下,若于殿下无甚用处,还请准我离去。”
看见他,谢及音就想起了生死不明的裴望初。她望着郑君容半晌不语,就在郑君容以为她会拒绝时,谢及音轻叹了一口气,开口道:“你去吧,本宫会向内侍监说你病故,多事之秋,他们想必也不会细究。但本宫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殿下请吩咐。”
阿狸跳到谢及音腿上,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这只白猫已经完全长大了,长毛抖擞,像一只漂亮又威风的小狮子,然而性情十分温顺,常常黏在她身边。
谢及音垂目抚着阿狸,慢慢对郑君容道:“裴七郎到底是生是死,你不愿说,我也不逼你,但我想让你往乱葬岗去一趟,那具尸首肯定找不到了,请你就近取一捧土,为他立个衣冠冢。”
郑君容一愣,“衣冠冢?”
谢及音点点头,“他若没死,自然是好,我只怕他死了,阴曹地府里,一点香火都没有,岂不可怜?”
想起三天前还给自己飞鸽传书的裴师兄,郑君容颇有些无语,面上不动声色,应下了谢及音的请求,“请殿下放心,师兄若泉下有知,必会感念殿下恩情。”
谢及音嗯了一声,“你去吧。”
郑君容走了,柳梅居的郎倌也都遣散了,崔缙自崔元振死后便常常夜不归宿,公主府里又恢复了去年今日的冷清,秋风一吹,满地海棠果无人来扫。
识玉为谢及音绾发时,感慨她的头发总算又长至腰间,谢及音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对识玉说道:“近来,我常常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大梦,仿佛过往这一年的事从未发生过……识玉,你说会不会真是如此,裴七郎与裴家人一起死在刑场上,这一切只是我的谵妄,就像庄周梦蝶,镜花水月一般。”
她伸手去碰那面金铜镜。
“殿下不要胡思乱想,若一切都是假的,您又怎会变成今日的样子,”识玉安抚她道,“您的性情比往年开朗了不少,话也多了,皆因裴七郎之故,这是好事。”
“好事吗?”谢及音垂目笑了笑,“可他好狠的心,是生是死也不给我递个信,叫人心里总是放不下。”
识玉觉得裴七郎大概是死了,否则那廷尉的铁枷该如何解释?但她不忍致谢及音伤心,知她近来挂怀的事多,便一味地宽慰她,“说不定裴七郎是故意这样,不给您消息,好叫您心里时时牵挂着,一时也忘不了他。听说男人多少都有些坏心思,怕是裴七郎也不能免俗。”
谢及音认真思索了一番这种可能性,笑了笑,“裴七郎是这世上最不落俗的郎君,又怎会如你说的这般,耍小孩子脾气。”
午后,嘉宁公主府中迎来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佑宁公主谢及姒。
她与卫时通成婚已近半年,婚后的日子与她曾经的想象有天壤之别。卫时通不愿在她的公主府中居住,常以回卫家为由眠花宿柳,背着谢及姒养了许多外室。
为了看住卫时通,谢及姒同意从她的公主府搬到卫家去住,可卫家这潭水太脏太深,个个都是人精,谢及姒在一众妯娌、婶婆身上吃了不少亏,更有那姓符的幕僚不知廉耻,胆敢――
每每想起那人,谢及姒心里就充满了被侮辱的恨意,恨不能将他和卫时通一起千刀万剐,剁碎了喂狗。
但她今日来寻谢及音,并非为了此事,而是为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这件事扰的她两天没睡好觉,盛妆也盖不住憔悴的面容。她再也无心挑剔谢及音府上的茶水不好,接过茶时反道了声谢,着实让谢及音和识玉都吃了一惊。
“我今日来找皇姊,是为了一件大事,”谢及姒端着茶碗,小声说道,“前几日我夜里睡不着,在卫府里散心,撞见宫里那位宗陵天师夜访卫府。听说父皇的身体近来越发不好了,这一个月里只临了两次朝会,其余时候都让卫炳监国。我听见卫炳与宗陵天师商量,要害死父皇,让卫贵妃挟那尚在襁褓里的小太子登基!皇姊……这可如何是好?”
谢及音先惊后疑,“此话你为何不进宫告诉父皇,与我说有何用?”
谢及姒道:“你是蠢么?我一个姓谢的公主,他卫家防我跟防贼似的,怎么肯放我入宫?崔驸马手里掌着虎贲军,有护卫宫廷的职责,此事当然是你去更合适。”
她对谢及音嚣张惯了,话音落地又有些后悔,不情不愿地劝她道:“那可是咱们的父皇,他若是出事,叫你我从此依靠谁去,外姓的驸马么?到时只怕那小太子也要改姓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