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宫有言,七返九还丹能令丹田之气返浊为清、顿地得长生。如此丹药当然世间罕见,只有天授宫宫主能服用,就连宗陵天师手里也没有,否则他早就拿来与太成帝换玉玺了。
这一颗七返九还丹是裴望初使了点计策偷来的,他将锦盒搁在太成帝目光可及的地方,问他道:“你还记得十八年前,宗陵天师预言你将历大劫,后来帮你解毒一事么?”
太成帝的目光落在锦盒上,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记得。”
“他如何为你解的毒?”
“他……”太成帝忆起旧事,欲言又止,“朕不记得了。”
裴望初闻言合上锦盒,“你不说,我就拿去喂狗。”
说着便转身要走,太成帝在他身后急声道:“等等,站住!朕说!”
裴望初转身看向他,太成帝低声道:“朕可以说,但你不能告诉别人。”
他贪婪的目光落在锦盒上,缓缓开口道:“宗陵天师说解此毒需要养解药……即通过双修的术法,将毒渡到身怀自己骨肉的妇人身上,待其生下胎儿,取胎儿的血可以制成解药。那时刚好明淑怀孕,她为了救我,答应了此事……”
裴望初默然一瞬,忽而笑道:“原来嘉宁公主天生白发,是受了此毒的影响,她母亲也并非死于产子,而是死于此毒。”
怪不得宗陵天师对殿下身上的余毒知道的如此清楚,怪不得他三番两次试探殿下,原是为了在关键时候揭开此事,好叫殿下为他所用。
裴望初声音微冷,“这么多年,你放任世人说嘉宁公主生来不祥,说她形妖貌异、克死生母,你心中无愧吗?”
太成帝依然盯着那个锦盒,“那时朕需要一个好名声,朕不能说……是明淑自愿的,她感念朕的恩情,自愿舍身救朕,朕从不曾逼她。你想知道的朕已经说了,那七返九还丹……”
裴望初拾起锦盒,放在太成帝掌心上,却迟迟不肯落下。太成帝欲抬手去抢,他就抬高几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还有一件事,大魏玉玺在哪儿?”
“你也想要玉玺?”太成帝冷冷瞪他,“乱臣贼子……你要玉玺做什么?裴家人已经死光了,你在妄想什么?”
裴望初作势要将锦盒扔进丹炉里,太成帝心中一紧,“别扔!那玉玺……朕已经给了嘉宁,给了嘉宁……”
原来真的在殿下手里。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宗陵天师好像猜出来了,朕再没告诉别人。”
裴望初心中微微一定,抬手将锦盒抛给太成帝。太成帝生怕他后悔,迫不及待打开锦盒,将七返九还丹吞进嘴里,硬生生干咽进腹中。
“该问的我已经问完了,事已至此,祝您早日登得神仙道――”
裴望初垂目温温一笑,“小婿先在此拜别岳丈。”
“你说什么?你――”
七返九还丹在腹中灼成一片,仿佛灌了满腹火浆,疼得太成帝头昏眼花,蜷起了腰身。待这一阵疼捱过去,他已是满身冷汗,扶着圈椅颤颤望向四周,哪还有裴望初的影子。
炉火鼎盛,却让人骨缝泛冷。
卫炳收到卫时通被人重伤、宗陵天师被当街射杀的消息后,匆匆带人赶到洛阳宫。
禁军一分为二,一半被卫家人占为私兵,一半曾为宗陵天师所用,如今也落到了裴望初手里。两方禁军在德阳宫丹墀下对垒,黑甲漆漆,长刀列开。
裴望初新抿了一片变声叶,见此笑道:“这要是打起来,连谁是自己人都分不清楚,天授宫已派我取代宗陵天师,您不打算与我合作吗?”
卫炳拔剑指着他道:“你既是天授宫的人,为何要杀宗陵天师,害吾儿性命!”
“宗陵天师违背宫训,这是天授宫的家事,至于令公子,”裴望初笑了笑,“误伤而已,何必动怒。”
“你究竟是何人!”
裴望初道:“胶东袁b。”
“胶东袁――”卫炳一愣,“你是胶东袁家的人?”
“正是。”
卫炳思索片刻,让人收了剑,对裴望初的语气也有所转圜,“既然是袁氏公子,还请别处一叙。”
裴望初整了整鹤氅的广袖,从容道:“卫世伯请。”
自前朝起,胶东袁氏即为世家之首,与诸多世家皆有姻亲往来,后因与魏灵帝不和而阖族辞官归隐胶东,此作风赢得了天下士人的赞扬,就连童谣里也唱胶东袁氏为明君宰辅,袁氏出世,方得天下澄明。
裴望初自称是袁崇礼的嫡孙,卫炳与他坐谈对叙两个时辰,裴望初对答如流,言语之间毫无破绽。卫炳渐渐转惊为喜,失了一个宗陵天师,却来了天授宫宫主特使,又是胶东袁氏之人,若是能为他所用,不愁卫氏不得人心。
两人达成了合作,“袁b”继续控制宫廷,卫氏控制外朝,待太成帝一死,便扶持襁褓中的小太子登基,从此这大魏,便是卫氏的大魏。
十一月初,天气转冷。
谢及音在公主府里设宴邀请王瞻,一则答谢他前几日带人相救之恩,二则想将虎符给他。谁料王瞻来时还带了个尾巴,裴望初一下车便自顾自往公主府里走,丝毫没有未受邀请的自觉。
见谢及音面色不虞,王瞻赔罪道:“袁先生说我近来不顺,怕我出事,所以要常伴左右,我不好拂拒他一片心意。且那日射杀妖道,袁先生当论首功,我不好意思将他弃之不理。”
谢及音点点头,“子昂说的有理,那便请袁先生也入座吧。”
裴望初乖乖朝谢及音行礼后入座。
谢及音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两圈,问他:“先生身颀影长,相貌定也不俗,何故遮面?”
裴望初抵着变声叶道:“殿下仙容,尚戴幂篱,我等凡夫粗鄙,何敢妄自卖弄。”
闻言,王瞻险些一口茶水喷出来。
之前还说是脸上有疤,怎么又成了殿下面前自惭形秽?且这话说得如此奉承,这竟然是能从袁先生口中听到的吗?
谢及音听了这话后并未觉得高兴,只觉得一个道士油嘴滑舌,更惹人厌恶,遂冷嗤一声,不再理他,只转头与王瞻说话。
他们两人当着裴望初的面聊得十分投机,裴望初在一旁听着,有些食不甘味。谢及音指望他能识趣退下,留她与王瞻说些正事,孰料这个不知进退的东西竟然还上赶着插嘴。
“……王家世居太原,太原自然不错,只是离西州太近,胡人入魏后早晚会取道太原。殿下虽心向往之,眼下却不是去那里游玩的好时候。”
谢及音望向他,“天授宫也关心胡人入魏的事?”
裴望初挑了句场面话,“天授宫秉天受命,自然关怀众生。”
谢及音道:“胡人也是人,袁先生为何不去关心他们?”
裴望初道:“胡人有他们信奉的神,与天授教无干。”
“若天授教只管门徒的生死,那本宫不信天授教,袁先生为何要来管本宫的安危?”
“殿下当然什么也不必信,”裴望初搁下茶盏,温声道,“您自己就是别人的信奉。”
王瞻掩袖轻咳两声,示意裴望初不要乱说话。
谢及音见他油盐不进,心中有些烦他,遂对王瞻道:“子昂上前来,你衣服上的玉带歪了,本宫为你整一整。”
王瞻受宠若惊,颇有些拘谨,“我……”
谢及音招了招手,“过来。”
王瞻下意识看了裴望初一眼,然后起身到谢及音身边去。谢及音借为他整衣的借口,将一杯茶洒在他身上。
“哎呀,本宫失手了。”
谢及音将识玉喊过来,对她道:“你带王六郎下去更衣,顺便把本宫要送他的薄礼取给他,知道吗?”
识玉心领神会,知是那枚虎符,点头道:“奴婢知道。”
王瞻心中一动,“殿下说的是……”
谢及音一笑,“去吧,天这么冷,湿衣服该着凉了。”
王瞻朝谢及音一拜,起身随识玉而去。
除去守在廊下的侍女,席间只剩下谢及音与裴望初两人,谢及音本不欲理他,他却又凑了上来,手持酒樽,起身行至谢及音面前一拜,说道:“我敬殿下一杯,我的玉带也歪了,烦请殿下为我一整。”
谢及音一愣,随即愠怒,斥他道:“混账东西,你当本宫是更衣侍女么?”
裴望初又上前一步,跪坐在她案前道:“殿下为我整玉带,我有一良言赠与殿下。”
“你能有什么良言,无非是天授宫装神弄鬼的那一套,你……”
裴望初沉声叮嘱她道:“太原非避祸之地,王氏非良善之臣,若洛阳起乱,殿下当自携玉玺,隐姓埋名,前往建康,以待时机。”
谢及音脸色一白,“你胡说什么!”
裴望初垂目,轻叹道:“这些世家骨子里都一样,都想着把谢氏拉下来后自立为王,殿下不该将玉玺交予王六郎。”
谢及音一不知他何以得知玉玺在自己手中,二不知他如何知晓自己与王瞻有所共谋,心中惊疑不定,见他一副从容自得的样子,不知水有多深,遂心下一狠,高声道:“来人!”
岑墨应声而来,谢及音推案而起,指着裴望初道:“拿下他!”
一把闪着青光的长剑架在裴望初颈间,裴望初先是惊愕,而后心中微恼。
怎么王瞻说话她就信,自己好心好意为她着想,反倒惹她猜疑?
裴望初气得将酒樽重重往案上一搁,下颌微仰,“殿下不信,我愿赴死以自证。”
谢及音冷哼,将他上下端详一番,对岑墨道:“把他脸上这张鬼皮揭了,想让本宫信你,得先让本宫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是。”岑墨剑尖抵在裴望初颈间,手朝他脸上伸去。
第53章 帝薨
“等等, 我还有一言未明。”
裴望初脸微偏,躲过了岑墨的手,目光落在谢及音身上。
她已经推开他一次, 若叫她就此揭开这张面具,说不定会再次抛弃他,甚至连从前苦心经营的忧思牵挂都扫干净。
若揭开了这张面具,她仍用这副厌恶且不耐烦的神情看他……
那他真是不想活了。
谢及音轻声冷笑,“你怕什么, 本宫见过的爱作怪的丑人太多了。”
“您是大魏公主, 愿意看我的脸,是我的荣幸, ”裴望初跪于她案前, 慢慢说道,“但我生得实在丑陋,不愿摘下面具受貌寝之辱,公主殿下想摘我的面具, 要么先与我结为夫妻, 要么先一剑杀了我。”
前者能令她知难而退,后者也不算坏, 死在她怀里, 叫这个狠心的女人一辈子别想释怀。
“殿下想选哪一种呢?”
“少在这里戏耍本宫,”谢及音从岑墨手中接过剑, 抵在裴望初颈间又紧一分,“你不该知道的事情太多,当本宫不敢杀你么?”
裴望初引颈就戮, “殿下请,只要殿下肯听我的谏言, 我愿一死以证清白。”
一丝红线落在颈间,细小的血珠凝成一线,缓缓沿着剑刃流淌。
远远只听见一阵脚步声,拿到虎符换完衣服的王瞻匆匆赶过来,见此惊声问道:“殿下手下留情!这是怎么了?”
谢及音未提玉玺一事,说道:“这个登徒子,胆敢调戏本宫。”
王瞻惊讶地“啊”了一声,不敢相信朗月清风的袁先生会如此下作。可嘉宁公主总不会骗他,再思及袁先生今日在席上的古怪言语,王瞻皱眉走到他面前,语气中有几分严厉。
“我一向敬重袁先生的才识与为人,竟不知你藏奸在怀,嘉宁殿下贵为公主,你尚敢轻侮,若是寻常女子,你待若何?你今日若肯诚心悔过便罢,否则,我王瞻再不认你这知己!”
裴望初瞥了他一眼,待看清他身上的衣服,这一眼便长久地凝住了,继而心中泼天陈醋浇怒火,直杀得滋啦作响,又灼又焦。
这件衣服是他从前留在公主府时常穿的,白底青绣,襟上鹤纹,衣角竹影。他曾穿着这件衣服与谢及音对酌共谈,也曾在情动时白日逾矩,穿着这件衣服与她胡闹,将花茶洒在袖上……
她怎么能把这件衣服拿给王瞻穿?!
谢及音的注意力都在手中的剑上,只见余光里白影飘过,未细瞧王瞻到底换了件什么。他们两人并肩而立,审视着跪在地上的裴望初,气得裴望初眼睛疼。
好,真是好得很。
他真是太蠢了,妄想死在她面前,叫她伤心几日,从此念他一辈子。瞧瞧这才死了几天,新欢连他的衣服都要占去了!
裴望初当即改了主意,他不能轰轰烈烈地死,然后被人干干净净地忘,他得活着,才有机会守在她身边。
想通这件事,裴望初避开了谢及音的剑锋,伸手搭在了面具的边缘。
“罢了,既然殿下想看,我摘掉便是。”
谢及音挑眉看着他,羊皮面具慢慢揭起一角,露出一寸玉白色的侧脸,随着面具与肌肤分离,渐渐露出了自耳际至下颌的一片皮肤。
不像貌寝,看这下颌线,应当生得容貌出众。
正聚精会神观望间,忽听远方传来一声沉若轰鸣的钟声。
谢及音先是一愣,随即目色一沉,当啷一声扔下手中的剑,快步跑出芙蓉堂,站在廊下朝洛阳宫的方向观望。
洪钟一声接一声,自洛阳宫的方向悠悠荡开,谢及音在心里仔细地数着,一共九声。
无常钟鸣九,此为帝王之薨。
太成帝……驾崩了。
王瞻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后,叹息道:“陛下服丹修道,今已大成,脱去凡胎,还望殿下节哀。”
谢及音心中乱成一片,高声对岑墨道:“备马!你骑马带本宫入宫!”
她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走了,更无心招待客人,识玉留在芙蓉堂里善后,裴望初叹息一声,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鹤氅上的尘土。
那七返九还丹能是什么好东西,金丹积的砂毒在丹田里,被这一口气催着,散遍了五脏六腑,不必得道即可升天。
倒是选了个好时候,帮自己逃过了这一劫。
“别愣着了,子昂兄,”裴望初将羊皮面具重新贴好,慢悠悠走到呆愣无措的王瞻身边,“太成帝一死,卫氏必有动作,你是想看卫贵妃抱着假太子登基,还是想看卫炳自己登基?”
王瞻皱眉道:“都不想。”
“那就赶快带人入宫吧。”
裴望初说完,亦抬脚离开了嘉宁公主府。
德阳宫里一片哀泣,杨皇后带着众妃嫔在太成帝灵榻前跪哭,只有卫贵妃未现身,说是怕惊扰了小太子。
谢及音与谢及姒同时赶到宫中,在卫家受尽磋磨的谢及姒日夜怀念出嫁前父母疼爱、侍婢恭顺的生活,见太成帝已薨,更怅无人可依,几乎在灵前哭死过去。
这是谢及音在世间的最后一位血亲,被这众人哀哭的氛围感染,她也有些难过,跪在灵前拿着手绢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