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此时,张朝恩突然带着十几个小太监冲进来,四处乱翻一通,杨皇后起身斥他,张朝恩笑眯眯朝她一揖,说道:“奴才本不该惊扰各位主子哭灵,但眼下有天大的事,小太子登基,还缺一道御诏,不知哪位主子曾见过陛下的玉玺?”
众人闻言,一阵窃窃,“什么?玉玺不见了?”
张朝恩道:“玉玺乃是国之重器,陛下从来都是随身携带,必出不了这德阳宫,哪位主子见过玉玺,还请如实告知,否则这玉玺一日找不见,诸位也一日不能离开。”
杨皇后怒目:“简直放肆!你一介奴才,也敢软禁主子?”
张朝恩道:“奴是奴才不假,但只是新皇身边的奴才。”
他朝小太监们挥了挥手,德阳宫的门在身后隆隆关上,已是深秋入冬的天气,却连进来换火盆也不许,生怕走失了德阳宫里的一根头发。
小太监们扔在各处翻找,德阳宫里渐渐变得森冷,谢及音靠在廊柱上休息,她在等人来。或是王瞻,或是崔缙,他们必不可能无动于衷,任凭卫炳挟持那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太子登基。
张朝恩找得满头大汗,依然没有找到玉玺,他悄悄离开德阳宫,写了封信用火漆封口,交给在宫门处等了许久的一个宫女。
那宫女不是别人,正是被发送到浣衣房有一阵子的姜昭。
“可曾找到玉玺?”姜昭急切地问。
张朝恩摇了摇头,对她道:“没有找到,来不及了,你快马将信送去河东郡,让太子殿下以黄眉军做掩护,率兵往洛阳来!”
姜昭接了信离开,张朝恩抹了把汗,合掌喃喃道:“皇后娘娘保佑,这皇位该还回来了……”
他口中的太子殿下指的正是在河东郡偃旗息鼓已久的萧元度,皇后娘娘指的是已故的前朝姜皇后。他与姜昭都是姜皇后生前留下的人,对这位贤明慈爱的皇后忠心耿耿。
但明面上,张朝恩投向了卫炳的阵营,这使得他能在宫中来去自如,也能更好地帮助萧元度完成复国大业。毕竟以后想推翻这不谙世事的小太子,比推翻一个再次篡位自立的世族要容易许多。
芙蕖宫中,卫贵妃怀抱着哭闹不停的小太子,正焦急地等待着卫炳的到来。
然而卫炳此刻正被崔缙和他的虎贲军拦在宫门处,双方杀得天昏地暗,血溅朱门。卫炳见状,偷偷护送一心腹翻墙进入洛阳宫,命他带着自己的玉牌,去宫观里找袁b求助。
裴望初刚入宫中坐定,便收到了卫炳送来的玉牌,他面上笑着应下,点了禁军,却不是往宫门的方向去,而是折身去了芙蕖宫。
他将卫炳的玉牌拿给卫贵妃看,说道:“卫大人被拦在宫外,宫里也出了纰漏,请贵妃娘娘暂将小太子交予我,以保证你们母子的安全。”
他着人上前去接卫贵妃怀里的小太子,卫贵妃心中一慌,质问道:“你这是要带太子去哪儿?”
“娘娘怕什么,”裴望初一笑,“纵您信不过我,还信不过卫大人的玉牌吗?”
连劝带扯,卫贵妃怀里的小太子被接了去,交给裴望初。她心中一空,起身追赶,却被禁军明晃晃的长刀挡在了宫里,任她如何呼喊,那袁b也未回头看她一眼。
纵然知道这袁b深得父亲的信任,此刻卫贵妃心中仍生出强烈的不安。
王铉前几日已动身前往河东郡平黄眉军之乱,幸而王瞻得了虎符,快马前往北营调兵,前来洛阳宫解围。
他带着三千骑兵赶到洛阳宫时,卫炳已与崔缙杀得筋疲力竭,双方死伤无数。卫炳满身血污,眼眶通红,见了王瞻身后的三千骑兵,险些气得将心口血呕出来。
他拄剑在地,恨声骂道:“无令调兵,你王家是要造反自立吗?”
王瞻冷哼,长剑指向他,高声道:“你卫家秽乱宫廷,混淆皇室血脉,又与妖道暗合,谋害陛下性命,这才是该诛九族的大罪!”
卫炳一惊,“你在胡说什么!”
“城外西山脚下埋着多少无辜的夫人和胎儿,都是赤裸裸的罪证,”王瞻道,“待平定宫乱,这一桩桩的罪,会有人与你卫家算清楚。”
他高声下令,三千骑兵压城冲上前去。
第54章 怀疑
王瞻人多势众, 很快制服了卫炳,救下受伤的崔缙。他带人入宫,在宣世殿外遇上了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的裴望初。
“这是……”
“小太子。”
“小太子?!”王瞻震惊, “怎么会在你这儿?”
裴望初不答,看了眼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卫炳,对王瞻道:“卫炳出事,卫家其他人不会坐以待毙,你现在去见卫贵妃, 以小太子的性命为要挟, 要她亲自出面,卸了卫氏的所有兵权。”
卫炳闻言震怒, “袁b!你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你发过毒誓, 若无诚意则身死曝骨,你就不怕应誓么?!”
“那便让袁b去应誓好了。”裴望初垂眼瞧着他,温声说道。
王瞻点了几个人押送卫炳,正要去卫贵妃处, 又折身问裴望初:“袁先生不与我一起去吗?”
裴望初摇了摇头, “我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王瞻闻言,拱了拱手便走了。
裴望初带着天授宫的方士来到德阳宫, 他们的拂尘可以拔出作剑, 上前将看守宫门的内侍杀了个干净,推开了德阳宫的正门。
阴冷的正殿里泄进一线亮光, 慢慢涌进一片暖意。哭累了的宫妇们抬头望去,见一人仙风吹羽衣,鹤氅笼道骨, 逆着光缓缓走进来。
他走到杨皇后面前说了几句话,杨皇后的神情由警惕转为和煦, 对他点头道:“袁先生放心,哀家坐镇后宫,不会出事的。”
她让各位哭灵的嫔妃暂且回宫,留几人轮流在德阳宫里守灵,谢及姒不想走,杨皇后呵斥了她几句,她也只好抹干眼泪,恹恹地出宫回卫家去了。
谢及音最后望了一眼躺在灵榻上的太成帝,迈着被青石地板冰得发麻的双腿,缓缓走出了德阳宫。
“嘉宁殿下。”
身后有人喊住她,那仙风道骨的“袁先生”追上来,手臂上搭着一件披风。
“人死不可复生,请殿下节哀,以己为重。”
他也不管这是哪里,抖开披风披在谢及音身上,还仔细地为她系上扣子,戴上兜帽,低声叮嘱她道:“回府之后,用当归、生姜、细辛煮水,泡一泡双膝,或者拿巾子沾了水热敷,免得落下病根。”
这熟悉的语气让谢及音想起了一个人,她抬眼打量他半天,忽然问道:“你认识裴七郎么?”
落在她颈间的手一顿,谢及音看见他唇角动了动,“认识,是我同门师兄。”
“是他托你来洛阳的?”
若说是,岂不就承认了自己假死?
裴望初否认道:“我也有许多年未见过他了,此次来洛阳,是为了天授宫的正事。”
谢及音闻言笑了笑,“你们天授宫不见得有什么正经事,但门下的弟子一个比一个能讨人欢心,一个裴七郎,一个郑君容,一个你。”
她说完便转身走了,裴望初先是怔愣,继而满腔泛酸。
怎么还有郑君容,郑君容比他还讨人喜欢吗?难道连那小崽子也敢来撬他的墙角?
看来等他到了洛阳,得好好询问一番。
谢及音回到府中,按照裴望初教的法子热敷了一下膝盖,果然觉得舒服了许多。识玉将那披风叠好,听谢及音说留下,便要挂到外间的檀木衣柜里去。
这个柜子里收放的全是裴七郎的衣服,他离开公主府已有大半年,谢及音没有叫人收拾走,反而常常打理,时时熏烫。
她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活动膝盖,目光在那衣柜中扫了一圈,问识玉道:“他那件白色的外袍挂哪儿了?有鹤纹云绣的那件。”
识玉答道:“上午王六郎更衣,奴婢拿给他换上了。”
谢及音闻言纤眉轻挑,“竟是那一件吗,我倒没注意。”
那是裴望初最常穿,也是她最喜欢的一件,私心里,谢及音不愿将它赠人,可给都给了,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只是可惜,即使温润谦和如王六郎,恐怕也难以穿出巽之的风姿。
见谢及音默然不言,识玉问道:“是有什么不妥吗,殿下?”
谢及音摇了摇头,对识玉道:“我今日见了一个人,给我的感觉很像七郎,但又怕是我认错了。”
识玉一头雾水,“很像是多像,眼睛像,鼻子像?难不成这天底下还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若非一母同胞,哪能有人生得一模一样。我未曾见到他的脸,只是一种朦胧的直觉。”
谢及音伸手拨动着面前的珠帘,珍珠相撞,清脆叮当,想起从前的一些场景,她的心也跟着晃了晃。
“那……殿下要去确认他的身份吗?”识玉问。
谢及音沉默片刻,而后轻轻摇头。
若不是他,她会失望,若是他,则更不应戳破这层窗户纸,否则她从前狠心将他逼走,又是为了什么呢?
王瞻带着卫贵妃前往卫家,逼他们交出了手中的兵权。
卫炳掌权后,将族中子弟安排进朝中要职,侵吞了其他世家的大部分兵权,尤以王家最多。如今卫炳落网,卫贵妃虽是小辈,却是当今卫家地位最高的人,为了保住小太子的性命、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她与王瞻达成了协议,她会让卫家交出兵权,条件是之后要与杨皇后并封为两宫太后。
此事裴望初早有嘱托,所以王瞻答应了她的要求。
谢及姒回到卫家时,王瞻与卫贵妃刚离开不久,他们不仅收走了卫家人手里的所有军队,且以调查与宗陵妖道合谋害死太成帝一事为由,将卫家许多男丁都带走羁押。
如今卫家只剩下了几个涉政不深的年轻子弟,还有失了主心骨后慌成一团的夫人姑娘们。
谢及姒嫌她们吵闹,径自回房去了,叫召儿打盆水来,准备好好洗一洗脸上的泪痕。
金铜盆中的水微微晃动,她正要伸手,见水面上映出了一张面含微讽的脸。
谢及姒蓦然转过身去,冷斥擅闯进来的符桓,“卫家都要败了,你还敢如此行事,不怕本宫杀了你吗?”
符桓道:“我知道公主能杀我,只是我若怕死,当初又怎么敢来欺侮你呢?”
谢及姒朝他扬起手,却被他嵌住拖到了床上。谢及姒对此已经麻木,懒得反抗他自取其辱,闭上眼睛将脸偏向一旁,冷声道:“你动作快些,本宫累了。”
符桓在她耳边笑:“公主比我想象中接受得更快,这就开始享受背夫通奸的感觉了吗?”
谢及姒攥紧身下的锦被,咬牙道:“本宫知道,你想看本宫因失了贞洁而痛不欲生,乃至赴死……可本宫不是你那没用的姐姐,就算你真将此事捅出去,本宫依然会高高兴兴地活着……”
符桓闻言,掰过谢及姒的脸,他眼里的笑意浮在表面,眼底是尖锐阴寒的冷意。
“这也很好,公主好好活着,我也能多折磨您一段时间。”
他的动作愈发凶狠,破碾冲轧,无一丝一毫的怜惜。谢及姒难受地咬住下唇,眼泪沿着眼角滴在枕头上,洇开一片湿红。
她一定会亲手杀了他……一定……
太成帝停柩在德阳宫内,朝堂上为册立新君之事吵成一片。
原本众人都以为卫炳会挟襁褓中的小太子登基,不料一日之内,小太子失踪,卫家已被牢牢控制住。前往河东郡平剿黄眉军的王铉听闻此事后,快马加鞭赶回洛阳,如今的洛阳王城,隐隐有王氏一家独大的势头。
卫氏旧党提议找回小太子,但是有知情人已经听闻了卫贵妃伙同宗陵天师混淆皇室血脉的风声,所以此事少有人附和。又有人提议从太成帝的旁支过继,亦无人支持,不了了之。有聪明人提议王铉自立为帝,王铉听了,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拒绝。
他只说道:“如今是多事之秋,内忧外患之时,诸位当与我先平马O、黄眉军之乱,待解了燃眉之急,再来商讨此事。”
朝臣面面相觑,领会了王铉的意思,齐齐恭声作揖道:“一切听大司马作主。”
十二月初,黄眉军攻破洛阳东边的涿阴郡,距离洛阳只余六百里。马O带着胡骑军队杀破洛阳西侧的防线,不日将要攻到洛阳。
这些胡人称大魏百姓为“两脚羊”,所过城池,必要烧杀抢掠,乃至食人吮骨。周边城池的百姓们纷纷逃来洛阳,希望获得王都的庇佑,可洛阳城内容纳不了这么多难民,他们被堵在城外,日夜哀嚎痛哭,令洛阳城中更加人心惶惶。
识玉和岑墨催着谢及音动身去建康,谢及音却一改深居简出的作风,每日都戴着幂篱出门,甚至会到城外转一转,从难民口中听闻了胡人和黄眉军的许多恶行。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一走了之,这座曾鲜花着锦的洛阳城对她的牵绊并不深。可当她看到满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难民易子而食,或向守卫磕头,苦苦哀求入城获得庇佑时,谢及音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无动于衷。
“虽是乱世吃人,可这些罪孽,至少有一半是父皇造下的,我既受了荫泽,决不能视若无睹,”谢及音吩咐识玉道,“府中的存粮布匹,先拿一半出来布棚施粥,之后的事,我再继续想办法。”
公主府的粥棚很快搭建了起来,谢及音戴着幂篱出城巡视时,遇见了同样在布施的王瞻。
不料王瞻见了她的马车扭头便要走,谢及音眉心一蹙,高声喊住他:“王子昂,你站住!”
她扶着识玉的手袅袅走下马车,转到王瞻面前,“怎么,本宫得罪你了?你跑什么?”
王瞻朝她一揖,垂目道:“是我眼拙,没瞧见殿下……我方才是忙着去分派米粮。”
谢及音往粥棚的方向扫了一眼,见除了公主府设下的粥棚外,果然又添了几座新的粥棚。
“这是王家设下的?”
王瞻抿了抿唇,“是。”
谢及音满意地点点头,一笑道:“你倒是有心。只是战事在际,你作为王司马最倚重的儿子,应该在校场厉兵秣马才是,这些事可以让别人去做,何必大材小用。”
王瞻默然,未接此话,只是脸上的神情更加难看,似忧似愧。谢及音脚步一顿,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粥棚布在洛阳城的城墙根下,此刻的城楼上站着两个人,正是羽衣鹤氅的裴望初和刚被他喊回洛阳的郑君容。
他们今日本是来城楼观测地形,以备布防,不料转头便瞧见不远处王瞻正与嘉宁公主站在一起说话,于是裴望初的脚步顿住不动了。
郑君容见状在心中暗笑,问他道:“师兄何不下楼,走近些去听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裴望初斜了他一眼,“要去你去。”
郑君容道:“我又不怕殿下有了新欢忘了旧人,我何必凑热闹。”
“忘了旧人?”裴望初轻轻摇头,“不,她忘不了。”
“师兄何以如此笃定?”
裴望初解释道:“虽然王六在洛阳的世家公子中也算得上出类拔萃,但殿下待他是出于对君子的欣赏,敬重之心远胜过爱慕之意,是想与他为知己,而非引他做鸳侣。殿下对他,还是客气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