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朕是孩儿的生父,怎能在这段时间不管不问?”谢晏辞提及皇嗣时,脉脉温情于不经意间流淌,左手禁不住轻抚她的腹部,“瑶儿,按理来说,这并非朕的第一个孩子。从前也有过,却因各种意外没能顺利诞下,实属遗憾。你腹中的孩儿,朕非常期待,也甚是欢愉,你可明白?”
“臣妾,明白。”
“你犹豫了,哪怕只有一瞬,朕还是瞧见了。”谢晏辞收回左手,像从前那般靠近她的颈窝,贪婪的汲取馨香,“朕偶尔愚钝,并不清楚女子的心意。尤其是面对在意之人,这种迟钝又更为沉重。瑶儿,你就行行好,告诉朕,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帝王在向她示好,甚至化作这副受伤小兽的姿态,贴近她耳畔诉说着茫然心事。声音极轻,又字字千斤。
她怔愣了片刻:“皇上没有错处,而是臣妾孕期多思,总想着让您多来陪陪孩子,想的多了,难免又会黯然神伤。”
“原是如此。”
他的语气轻快,一扫方才的阴郁。再次俯首相对时,她还能在他眼底找寻到残留的惊喜。
他为何而喜?她琢磨不透。
“瑶儿,朕曾经不止一次说过,你总是让朕觉得若即若离,难以企及你的内心。也正因如此,朕每次命人送来的赏赐,都要费上比旁人更多的心思。”
“什么?那些,不都是内务府按制挑选的么?”
“自然不是。”他一口否认,目光灼灼,“朕打量过桑榆轩内殿的摆设,也观察过你的首饰盒,暗自揣度许久,才定下了礼单。只是很可惜,你都收进了库房,没有多余的反应。越是如此,朕越是心焦,总觉得当初逼迫你入宫,你还在怨恨,一颗真心尚留在寿康宫,或者王府,并不在朕的身上。”
涌动的感激,在听到「王府」二字时,戛然而止。
卫书懿迎上那双掺杂琥珀色的瞳眸,像蜜糖,如暗藏的砒霜。他是如何做到真情流露的同时,又反复试探她的真心?
“皇上,并非如此!臣妾天生就是这个性子,做了多年婢女,已经习惯用无惊无喜的态度示人了,所以……”
“所以,你在意朕留宿在贵妃的宫里,朕感觉意外又开心。”谢晏辞扬起笑颜,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话,“至少这可以证明,你心里有朕,并非表象看起来那般无情。”
他因此事而喜?她又不敢相信。
卫书懿依旧抵抗不住含情眼眸,避开了他的视线,故作气恼:“原来皇上眼里,臣妾竟是这样捂不热的石头!跟院里的草木没什么两样!”
“朕是天子,自然要做到旁人不可及之事。所以,这块石头,势必要捂化了。”
“果真?”
“瑶儿,朕答应你,以后会多多陪伴你和孩儿。”他又贴近她身旁,郑重其事的表态,“今夜开始,朕不走了,哪儿都不去。”
卫书懿看惯了别人的脸色,通常都能辨别出七八分的真情或假意。唯独面对他,却无计可施。
至少这一刻,她觉得帝王在说真话。
第63章 今夜风雨西楼
作为皇后的亲信,江院正也被派来替卫书懿把脉安胎,「仇人」相见,免不了又是一番唇枪舌剑。
“小主当真是好福气!屡屡犯事,却能次次澄清,老天爷垂怜,还让您怀上了龙嗣!此等福运,老夫叹服!”
“知道她是福星转世,还敢这么阴阳怪气?”良才人恰好从外间走进来,“就不怕她和老天爷告状,连带你那份福气也被吸走?”
“你……”
江院正好似怕极了良才人,刚要反驳,看到来人是谁之后,竟然就这么住了口。
卫书懿无奈的劝和道:“瞧你把我说的,跟吸食人血的妖怪一样,别把江太医吓坏了!”
“我就是瞧不惯他这副嘴脸!都是过去的事了,而且皇上也已经查明真凶,再揪出来说嘴,有什么意思!我从前住在京城坊间时,邻家老太太都不会拿这种陈年往事当做谈资,某些人还真是活回去了!”
良才人是主子,江院正再怎么位高权重,也是臣子。
面对指桑骂槐,他不得不多加忍让。
现在合宫皆知:临安宫东偏殿里的人,谁都惹不起。一个牙尖嘴利,但凡得罪了,肯定能将人数落三天三夜不带重复。另一个身怀皇嗣,万众瞩目,更不能教她心气不顺,以免得罪了皇上太后。
“若是没什么事,老夫就先行一步。”
看着江院正铁青着脸离去,良才人禁不住笑出声:“这个老匹夫!总是仗着有丞相做后台,有皇后扶持,就鼻孔朝天看人!我见他一回,就要损他一回!”
“他话里话外也没提到你,总是跟他对着干做什么?”卫书懿重新靠在床头,叮嘱道,“他好歹也是太医院的首领,万一真把他逼急了,以后你有个头疼脑热的,无人愿意替你治病怎么办?或者,有人趁机害你……”
“我不管!他骂你,那就是骂我!我就要怼回去!我身强体壮,不会得病,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良才人的脾气,一如既往倔。
她好像有了格外偏执的信念,比如,将卫书懿的尊严与性命,看的比自己还要重。
对此,卫书懿感激的同时,又怕她祸从口出,埋下祸患。
“对了,原先有个替我,也替温玉治过病的太医不错。要不要把江院正开的方子,再让他过目一遍?”
“谁?可靠吗?”良才人顿时谨慎了些,“老头子是皇后派来的,我也怀疑他手脚不干净,不能只听他的安排。”
“若说,他曾经救过我的命,算是可靠的人么?”卫书懿想起那个玄色身影,“他的医术高超,不在江院正之下,或许可以依靠。”
“竟然还有救命之恩?那让他来啊!总比这个笑面虎好!”
于是,陆行舟当即就被温玉请了过来。
他还是习惯性拎着那个小木箱,敛眉垂眸,躬身在一旁待命。
“陆太医,本主这里,有一张安胎药方,你替本主瞧瞧,上面可有不妥之处?”
“是。”
他认真看了几眼,就得出了结论。
“并无可疑之处,一切正常。”
卫书懿微微颔首,又带着恳求问道:“往后,本主还会因为类似的事,让你多跑几趟桑榆轩,不会干扰陆太医的日程安排吧?”
“禧宝林的皇嗣,乃是太医院关注的头等大事!小主既然信得过微臣,那微臣自然是乐意效劳,不存在被打扰的。”
“如此,就有劳陆太医了。”
陆行舟依旧站在旁边,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瞥了眼坐在床沿,肆意打量其身的良才人,一言不发。淡雅如雾的瞳眸中,隐约浮现起不耐。
“我与陆太医有话要说,要不……”
“行!我在外间候着!”
良才人明白了她的用意,立刻起身离开,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转身剜了一眼陆行舟。
“禧宝林能与这种脾性的小主成为好友,还真是在微臣的预料之外。”他明显松弛了许多,身体也不再紧绷着,“您让微臣看药方,是对皇后不信任?”
“她就差直接下旨,把本主赶去掖庭受苦了,怎会突然萌生好意,要协助本主安生养胎?”
“是,此事的确可疑。”陆行舟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道,“贵妃娘娘原想阻止,却奈何不了身份的差异。皇后既然有此提议,陛下自然应允,实在是……”
瑾贵妃也想横插一手?
卫书懿念及那日在主殿,对方及时救场的恩情:“替本主谢过贵妃娘娘,因为本主的琐碎小事,让她为难了。”
“禧宝林放宽心,哪怕桑榆轩里里外外都被凤鸾宫的人霸占,微臣仍然可以尽微薄之力,力保皇嗣安然无恙!”
素衫映着夕阳余晖,似把秋枫拢聚其身。
陆行舟作揖立誓,风姿卓然。
笃定的语气,也给了她一份心安。
晚膳时分,谢晏辞照旧来了临安宫。
正如他先前允诺的那般,每日下朝之后,忙完国事,他就来桑榆轩相陪,风雨无阻。就等着孩儿安稳落地,享受天伦之乐。
“朕今日特地问过江院正,他说朕的孩儿在腹中强健有力,极有可能是皇子!”
“此话不可乱说,若臣妾生下了公主,岂不是让皇上失望?”卫书懿连忙否认,“再说了,孩子还小,臣妾并未显怀,江院正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总不会是为了讨皇上开心,信口胡诌的吧?”
谢晏辞尝了一口醋鱼,握住她的手:“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只要是瑶儿所生,朕都喜欢!他们的名字,朕也拟好了几个,瑶儿想看看吗?”
一般这种事,都是交给内务府来处理。生产日子快到了,会有专人根据性别拟定不同的称谓,层层筛选之后,才能给帝王过目。
他怎么坏了规矩,这么早,就提前准备上了?
卫书懿浅笑回应:“既然是皇上想出来的,那臣妾自然是想看看。若是孩儿听到满意的,说不定还会踢上一脚,给臣妾些许提示。”
“果真?!”
谢晏辞来了兴致,也没心思用膳,径直走到书案前——
“那朕,就提前让瑶儿过目!”
“皇上!承乾宫娘娘受了风寒,此刻头痛不止,贴身宫婢过来求见。”
杨公公的声音紧随其后,卫书懿亲眼所见,他提着的毛笔,就这么定格在半空中。
啪嗒。
墨汁落在了白纸上,溅起零星几个小黑点。
他终究是抱歉离席:“瑶儿,你等等朕。贵妃体质弱,换季时节尤为艰难,朕去瞧瞧,等会儿再回来。”
第64章 君念我锦衾寒
“这贵妃娘娘也是,平常很少听说她有头疼脑热的,偏偏这时候派人来!”
璟宁收拾着桌案,抱怨了一句。
“还嫌小主不够心烦么?”璟安将那张落了墨汁的白纸卷起来,“主位娘娘的事情,轮不到我们来指摘。”
卫书懿自顾自喝下了滋补汤水,吩咐道:“把那张纸留下,等会儿,本主要作画。”
“这……天色不早了,小主要不还是早些休息吧?”
她没有吭声,又夹了一筷子醋鱼:“璟安,这道菜是御膳房送来的么?有点酸了,味道不是很好,下次就别要了。”
“是。”
用完晚膳,院里也掌了灯,谢晏辞迟迟没有回来。
温玉不止一次看向窗外:“姑娘,画完了就睡吧,璟宁说,贵妃这种状况很少见。兴许,皇上就要在承乾宫耽搁了。”
“你以为,我是在等他?”
“姑娘?”
“我入宫的年岁,要比正经进来的秀女要大一些,再加上岁月蹉跎,已经过了少女怀春的时间段。”卫书懿顺着那几滴墨迹,画出了朵朵墨荷,“皇上去了贵妃那儿,岂有中途折返的道理?我更不可能因为情理之中的事,就闹脾气,亦或者魂不守舍。”
温玉继续磨墨,并不理解:“奴婢总觉得,贵妃那是刻意为之。皇上也就在桑榆轩多留了几日,她便这样急不可耐?”
“你忘了,贵妃是曾受椒房专宠之人?在我们眼里,是仅仅几日时光,于她而言,不亚于半辈子过去了,怎能不急?”卫书懿在右下角落了印章,“我还身负血海深仇,不可在儿女情长中消磨心力。往后,这种话,就不要再提了。”
“奴婢明白。”
她正在尝试操控这颗心,该沉静时就要心如止水,忧愁多思只会影响腹中孩儿。
“不知为何,人人都期待这第一位皇嗣是长子,我却盼着是位公主。”她伸手摩挲着纸张,在荷花瓣上停留,“这……难不成是天意?”
“公主好呀!相比于皇子,她的生存机会就大了许多!不然,宫里头那些吃人的怪物,整日盯着长子,有的折腾呢!”
温玉并没有听明白她的深意,像往常那般说着吉利话,逗她开心。
这一夜,她睡得还算安稳。
次日早朝之后,谢晏辞来不及更换朝服,径直来了临安宫。
他已经准备好了大段的说辞,解释昨晚为何没有实现诺言,也想好了要用什么法子哄哄尚在气头上的小女子,却见——
“敏敏!你看,飞的高不高?!”
“小心点,该往回扯了,一会儿又挂上树梢,麻烦的可是洒扫宫人们!”
良才人挑了处空地,放起了纸鸢。鹅黄色的长衫在前头肆意奔跑,线的另一头则是璟宁在掌控。
桑榆轩众人聚在一起,仰望那方天地,其乐融融。没有主仆之分,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姐妹。
他停下脚步,目光从纸鸢挪到了卫书懿的身上:她已然换上了宽松的拖地长裙,衣摆上仍有着荷花纹路。烟罗轻绡挽在臂上,盈然笑意绽于双颊。
“皇上来了?!”
有眼尖的小丫头看见了他,立刻出声提醒。
卫书懿遥遥相望,敛衣行礼,环佩相碰:“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
“免礼。”
谢晏辞有些恼那位宫婢,本想再驻足多看几时,眼下希望破灭,愣是打破了原有的温馨。
“时辰尚早,皇上不需要先回长生殿吗?”她扫了眼龙袍,“还是,皇上有急事告诉臣妾?”
“不算急事,却也挺急。昨日太医来看过了,贵妃她的确是旧疾复发,朕瞧着她痛苦异常,便留宿在承乾宫,没有回来。你……”
“贵妃娘娘现在身子如何了?服药之后可有缓解?”
卫书懿忙询问病情,面上并未有半分不愉。
这倒是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情势逆转,反教他参不透现状了。
“已经好些了,所以,朕才急着赶来见你。”
“贵妃娘娘无事就好,臣妾并非拈酸吃醋之人,皇上不用这么着急的。要不,还是回一趟长生殿,把政务处理完,再……”
“瑶儿,你说实话,当真不介意朕昨夜未归么?”
然后呢?
她应该要流下两行清泪,描述昨夜如何辗转反侧,腹痛难忍么?
卫书懿听闻此言,拢了拢额头青丝,莞尔一笑:“当然不介意,倘若皇上置之不理,只打发太医去瞧,臣妾还会怨皇上薄情,担心自己以后也会面临如此困境呢!”
她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
谢晏辞暗叹一声,扶着她回屋坐下:“瑶儿,按照礼制,宫妃有孕之后,可以让亲眷入宫见面,以解相思之苦。你的情况特殊,想要什么,尽管告诉朕。”
“臣妾……还没见过京城街巷的光景,先前只从嬷嬷口中听过,甚是向往。”
想再路过那个巷口,看看卖糖葫芦的老爷子还在不在?想去万宝斋淘些古籍,缠着娘亲读给她听,逐字逐句分析,再与其他姐妹分享。还想再看一眼破败的国公府,旧址是否已被清理……
卫书懿低头把玩着手中穗子,极好的掩饰住澎湃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