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疏身边的仆人忙将人群隔开,高喊着让他们排起队来,钟公子准备好了自然会命人传他们上去。好不容易从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道路,护送着钟疏穿过人群。
就在那一瞬间,山道上,钟疏突然回过头来,向人群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明明不是在看盛仪郡主,隔着那样遥远的距离,盛仪郡主的心却猛地漏跳了一拍。
“郡主?”车夫犹豫地喊了一声。
“先别走。”盛仪郡主的声音轻的有如梦魇,“再等等。”
这一等又是一整天,果然直到天晚,钟疏再也没有下过山。按理来说,往后的几日他也不会再下山,但第三日一早,盛仪郡主仍然起了大早,赶去了会仙山。
她说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明明知道空等一日也见不到钟疏的面,但盛仪郡主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
或许是因为即使知道见不到他,但这已经是她能离钟疏最近的距离了。哪怕空等在山脚下的马车里,盛仪郡主胸腔里那颗不安稳的心脏都会跳的平稳很多。
然而这一日,本不该下山的钟疏出现在了山脚下。
看见钟疏身影的那一刻,盛仪郡主下意识从车帘的缝隙里往另一边看,却没看见钟家的马车。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青盈短暂地低低惊呼了一声。
盛仪郡主僵在原地。
钟疏一步步朝着这辆平平无奇,完全不合郡主规制的马车走来,走到近前时,他抬起手,轻轻叩了叩马车的车壁。
“郡主。”他说。
盛仪郡主一把掀开车帘,在这个极其靠近的距离,她发现钟疏虽然依旧像一株好看笔挺的翠竹,但比离京前消瘦了些。
她突然慌乱起来,手足无措,几乎想要掉头就跑。
“郡主怎么来了。”钟疏平淡地问。
奇异的是,上一秒盛仪郡主还恨不得兔子一般狂奔而去,当听到钟疏声音的这一秒,她又诡异地冷静了下来。
她听见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说出口的话音却无比平静。
“我来看看你。”她说。
“既然是来看我。”钟疏问,“为什么郡主又不露面?”
他的语调是在发问,语气却很平静,就像已经猜出了答案。
盛仪郡主发出的声音也很平静:“我不敢。”
为什么不敢?
钟疏没有问,盛仪郡主也没有说,但他们二人分明都明白。
良久,沉默的两人同时出声了。
“你……”
“你……”
“你先说。”钟疏说。
于是盛仪郡主问:“你……你准备成婚了吗?”
“没有。”钟疏偏过头去,淡淡道。
盛仪郡主低下头,那一瞬间她心绪翻涌,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唇瓣张开又合上,几乎想将心头萦绕了无数次的那句话问出口,但最后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涌到唇畔的话语全部咽了回去。
她下意识想要抬头去看钟疏,在抬头的刹那又慌乱的低下头去。钟疏那双眼睛仿佛清澈的水镜,可以倒映出她心底最深处的犹疑怯弱。
有风从空旷的山脚下呼啸而过,几片枯败的叶片打着旋飞来,盛仪郡主本能后退一步,二人相对无言,一时间都没有开口。
最终还是钟疏先说:“在这里见到郡主,我很意外。”
盛仪郡主一怔,突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钟疏平静道:“这很容易。”
盛仪郡主一颤。
她狼狈地避开钟疏的眼睛,只听钟疏问:“郡主准备什么时候走?”
“我不知道。”盛仪郡主含含糊糊地道,“怎么,你很急着送我走吗?”
钟疏一顿,似是有些讶异。
盛仪郡主立刻从他的话里听出不对:“怎么了?”
钟疏说:“我以为郡主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城的……”
他话未说完,不远处的其中一个侍女变了脸色,用力咳了一声,钟疏皱眉,望向盛仪郡主。
盛仪郡主并不是傻子,她自幼长在宫廷里,见过的算计不计其数。如果不是这些时日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主动忽视了外界一切信息,怀阳大长公主根本不可能把她茫然无知地送到襄州来。
她猝然转身,冷冷盯着那名出声的侍女。
这个侍女不是她用惯的青盈,而是母亲不放心她出京,和李嬷嬷一起派到她身边来的。
“京城中出什么事了?”盛仪郡主问。
侍女不敢答话,她是奉了大长公主的命令,和李嬷嬷一起随同郡主出京的。大长公主早嘱咐过她们,绝不许让郡主知道京中的那些谣言。
但郡主问话,侍女又不敢不答,盛仪郡主不是好脾气的人,生平最恨人拿她当傻子糊弄,一旦她说谎被发现,盛仪郡主根本不会看母亲的面子,直接就会发落了她。
她面色泛白,不敢答又不敢不答。钟疏看着她惶恐的面色,已经在心里猜出了前因后果,他往前一步:“我说吧。”
盛仪郡主难以置信地转头:“你在襄州都知道了?”
只有她什么都不知道?
钟疏简单地把流言及前因后果提了一提,他话还没说完,盛仪郡主已经神色大变,她重重一跺脚,转身就往车上跑去。
“回京!”盛仪郡主厉声道,“立刻回京!”
盛仪郡主头也不回抛下了钟疏,急如星火日夜兼程,从襄州一路赶回了京中。
她甚至连责怪母亲的心情都没有,连日赶路时都在冥思苦想,一边派人先一步策马前去不断打探消息,自己则开始反复打叠腹稿,思考着自己能做些什么。
盛仪郡主有些沮丧的发现,她能为明湘做的事实在不多,最多也只能像戏台上演的那样,跪在宫门口拿性命去为明湘作保——问题是她这一条命,本来也无足轻重,影响不了大局,实在没什么太大的用处。
沮丧归沮丧,盛仪郡主还是一路风尘仆仆赶回了京中。
不得不说,她来得正巧。
盛仪郡主赶到京城的日子,正巧是十二月初七。
内侍将风尘仆仆的盛仪郡主引进殿中,她张开手就朝明湘扑了过去。
郑王一句‘小心!’卡在嘴边还没来得及喊出口,盛仪郡主已经一个急刹车在明湘身前站住了。她拉着明湘的衣袖,劫后重生的眼泪都快滚落下来:“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郑王等人自觉告退,而明湘这个身处流言风口浪尖的人,倒要反过来安慰盛仪郡主,她拍着盛仪郡主的脊背,直到盛仪郡主情绪平静下来,才劝她先去梳洗更衣。
盛仪郡主转身欲走,忽然,明湘想起了梅酝从宫外给她带进来的话,顿了顿,微一犹豫,还是喊住她:“妙仪,有件事要和你说。”
鸾仪卫行动很快,早就提前暗中布置下了网,只是碍于明湘深陷流言之中,鸾仪卫明面上无法动作,才迟迟没有动手。而今明湘背负的谣言洗清,盛仪郡主又点了头,不必明湘说,梅酝已经飞奔出去传话。
怀阳大长公主来晚了一步,等她在宫门前求见,又被召来文德殿时,盛仪郡主已经先一步跟着宫人去了凝和殿梳洗更衣,头发还没绞干,已经困倦到仰靠在迎枕上睡过去了。
明湘对怀阳大长公主并没有责怪之意,她是一片慈母之心为了女儿着想,并没有什么过错。但她此刻既不想去叫醒熟睡的盛仪郡主,又抽不出时间来陪怀阳大长公主寒暄,想了想,干脆叫来福容大长公主和怀阳大长公主说话。
虽然同为先帝之女,福容大长公主和怀阳大长公主实际上并不亲近熟悉,二人一个排序靠前,一个则是先帝继后所出的年幼女儿,福容大长公主才刚出生时,怀阳已经丧夫。
福容大长公主入宫,本来是为了陪伴太后,奈何太后一旦想要折腾,连亲生女儿都忍不住想退避三舍。听说永乐郡主请她来和怀阳说话,立刻带着宫人马不停蹄地来了。
姐妹二人不熟归不熟,当真聊起来,也能说上半晌。一直到凝和殿宫人来禀报,说盛仪郡主醒了,二人才彼此道别,福容大长公主继续满脸晦气回去陪伴太后。
盛仪郡主虽然心里责怪母亲,但纵然有天大的怨气,在看到怀阳大长公主之后也发作不出来,眼看宫门快要下钥,便一起告辞出宫。
也是恰巧,盛仪郡主与怀阳大长公主乘车回公主府时,沿路正遇上鸾仪卫。
风曲等一众鸾仪卫受制于物议,许久没能行动,今日朝堂上谣言刚洗刷干净,立刻迫不及待地出去履行职责,预备重振鸾仪卫的威风,好好洗刷这些时日的屈辱。今日抓捕,风曲身为玄部统领,甚至都亲自出去带队了。他生的实在俊秀,哪怕身着鸾仪卫的鸾纹袍,令人退避三舍,还是有少女忍不住从街道两旁的窗子里、墙角边偷偷看他。
盛仪郡主揭开车帘,朝他打招呼:“风曲统领!”
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不过看见盛仪郡主,风曲还是在马上客气地朝她拱手:“盛仪郡主。”
盛仪郡主犹犹豫豫:“那个,容欢,你们抓了吗?”
风曲勒住马,客气有礼道:“多谢郡主肯配合,已经抓住了。”
他伸手往后一指:“就在后面的囚车里,郡主要看看吗?”
盛仪郡主立刻摇头,十分无情道:“不必了,我是想问,清溪小筑里的钉子都拔干净了吗?我怕回去住不安全。”
风曲:“……”
他审慎地回答:“郡主放心,如果郡主实在担忧,鸾仪卫还可以再筛查一遍。”
“那就劳烦你们了!”盛仪郡主立刻点头,忧心忡忡。
马车里的怀阳大长公主听出不对,变了脸色:“怎么回事,妙仪。”
她的目光飘向车外的鸾仪卫:“清溪小筑里有问题?”
见风曲表示肯定,怀阳大长公主柳眉倒竖,下意识就要数落女儿不该到处沾惹男人,以至于引狼入室,万一对她下手该怎么办。然而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没说出口来。
风曲再次表示了对盛仪郡主的感谢,纵马带人离开。
忽然的,在鸾仪卫的队伍与公主府的马车擦肩而过的那一刻,盛仪郡主突然听到母亲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抽气声。她拧眉转头,看向大长公主。
“那是谁?”大长公主愕然。
“你说什么?”盛仪郡主不解其意,“哪个谁?”
大长公主猛地抬手,握住了女儿的手臂:“那辆囚车里的。”
鸾仪卫的队伍正中,是一辆黑漆漆的囚车,它正随着鸾仪卫的队伍远去。大长公主却一反平时对鸾仪卫退避三舍的态度,甚至不顾仪态,一把揭开了车帘。
盛仪郡主满头雾水:“你干什么?那辆囚车里的是容……是清溪小筑的人!”
她满以为母亲要借题发挥数落她,然而大长公主缓慢而机械地转过头,目光中甚至带了恐惧。
——她在那辆囚车飘起又落下的车帘后,仓促一瞥间,隐约看到了一个死人的影子。
怀阳大长公主遭受的惊吓,明湘还不知道。
她正坐在桓悦身边,正大光明地翻看这些时日的奏折。
桓悦一边提起朱笔批示,一边说:“你真舍得把鸾仪卫交给我?”
“你在想什么。”明湘讶异地扬起了眉,似乎在为他的天真震惊,“‘名义上’交给你而已,暂时安一安邓诲的心。”
桓悦举起一只手,示意自己明白了:“我会乖乖当鸾仪卫挂名的主人,皇姐放心。”
他举起手的时候忘记手里还提着朱笔,于是朱砂溅落,不但奏疏上滴上几滴朱红,还飞溅到了他的发丝上。
桓悦:“……”
明湘从袖中摸出块帕子,去擦桓悦鬓边那一点深色。桓悦乖乖低下头,把朱笔放回原处,自有御前宫人来收拾。
“不太妙。”桓悦说,“这封奏折是叶问石上书表示准备归乡的,如果留中不发,他会不会以此为由当做朕在挽留他,留在京城。”
明湘思考一下:“那就发还给他——不过你弄得满本朱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对告老的老臣进行恐吓——嗯?”
她从桓悦发冠里发现一点朱红的珠串:“这是……”
桓悦笑吟吟弯起眼:“皇姐给我的赤玉珠串,自己不认得了?”
“你拿它来束发,还和发冠一起用。”明湘缓缓地道,“不怕扯到头发吗?”
“还好。”桓悦狡黠地眨眨眼,“我的头发还算浓密,扯掉几根也看不出来。”
“我一直都很疑惑。”明湘无言以对地松了手,“你的奇思妙想到底从哪里来。”
“啊。”桓悦笑起来,“其实我最初是想和皇姐结发的,但是皇姐执意不许,只能拿皇姐给我的赤玉珠串束一下发,勉强安慰一下自己。”
他一说,明湘就想起来,她有一天早上醒来,只见桓悦一手支颐笑吟吟望着她,明湘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想要接着睡,忽然头皮扯得一痛,顿时清醒了——桓悦趁她睡得正沉,把她的一绺头发和自己系在了一起。她恼怒之下,责令桓悦尽快放开她的头发,于是桓悦坐在床边解了半天,明湘自己转过头去,又睡着了。
“你管这个叫结发。”明湘说。
她无言以对的神情几乎要满溢出来:“我剪一绺头发给你,你自己慢慢结。”
桓悦摆手拒绝:“不必不必,玩笑而已,皇姐无需为了我一句笑谈损伤身体发肤。”
他自幼作为太孙,金尊玉贵众星捧月的长大,上至皇帝下至僮仆,全都将他看得金贵无比,翻来覆去地在他耳边念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万不可损伤分毫,连他梳头时多掉了几根头发都要大惊小怪半晌。
明湘却不答,她瞟了桓悦一眼,忽而从荷包里摸出一把极其精致小巧的几寸长的匕首,桓悦甚至来不及阻拦,她已经抬手割了自己一绺头发递给桓悦:“拿去慢慢结。”
同时拍了拍桓悦的脑袋。
桓悦:“……”
他捧着明湘的那一绺发丝,忽然抬手,抱了抱明湘。
“皇姐。”他文不对题地道,“有我在呢。”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三千字推翻重写,所以晚了一点,鞠躬
第148章
巫蛊
除夕即将到了。
正值南北开战, 徽宁四年向着徽宁五年过渡的这个年并不如何盛大。哪怕是宫里,因为皇帝与太后念及民生多艰,有意尚俭, 宫宴也要跟着从简, 如此一来,百官宗亲更不敢越过皇帝去大操大办。
明湘挑起车帘,望向长安街两侧的朱门高第,肩膀一重, 是盛仪郡主将头靠在了她的肩上。
“辛苦你了。”盛仪郡主说,“其实你没必要陪我过去,我看你这些天忙得昏天黑地。”
明湘捏捏盛仪郡主的脸:“是啊,所以我今天休息半天,正好出来陪你。”
盛仪郡主笑起来,但很快又叹了口气。
马车很快到了北司门口, 怀阳大长公主先一步从前面那辆马车上下来, 立在北司门口, 仰头看着上方高悬的牌匾,神情似乎有些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