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湘长长的睫羽垂落,郑王妃和邓夫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她的肩头,热意从肌肤下蒸腾而起,但这并不是被人盯着而产生的感觉——锁骨下,淡红的色泽渐渐显现,勾勒出一朵盛放的睡莲轮廓,紧接着这轮廓的颜色越发浓郁,最终变成了一朵开到最盛时的睡莲。
明湘听见有人低低地抽冷气的声音,不知是郑王妃还是邓夫人。当她抬起眼时,对面的两人神色都一如寻常,很好的展现出了高门贵妇、宗室王妃应有的素质。
郑王妃缓缓起身,来到明湘身前。她抬手替明湘系上领口松开的扣子,同时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邓夫人,而后微笑道:“郡主,我与邓夫人出去复命了。”
她的话说的从容,然而在一个瞬间,郑王妃替她系扣子的手顿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了动作,但那一刹那的惊异还是被明湘捕捉到了。
郑王妃与邓夫人退了出去,侍立在一旁的梅酝正要开口,明湘先一步道:“拿镜子来。”
梅酝递上来一面镜子,明湘一手拨开脑后的发丝,侧头对着镜中一瞥,果然在镜中瞥见自己颈后有一抹淡淡的红痕,像是人吮咬出来的。
怪不得郑王妃会惊异。
她放下铜镜,站起身来,重新挡住颈后的痕迹,从寝殿中走了出去。
“郡主。”
皇帝身边的喻九公公守在外殿,对明湘禀报道:“皇上请您到文德殿去,各位大人都在那里了。”
文德殿内,随着郑王妃与邓夫人联袂而入,在御阶下低头禀报结果,朝臣们议论的声音渐渐止息,不动声色地相互对视着。
果然,这只是一场针对永乐郡主,想要将她调离嘉州回到京中、逼迫鸾仪卫暂时退出南北战事的阴谋。
还有些人,神色悄悄变了。
永乐郡主不是个心胸宽广的女人,这一次没能扳倒她,必然将迎来猛烈的反扑。
慌乱之下,甚至有人开始默默祈祷永乐郡主能顾全大局,不要在南北之战焦灼的时候贸然挑起朝野争斗,好给他们留下喘息的机会。全然忘记了他们鼓动党羽攻讦永乐郡主时,从未在意过朝野安稳与否。
郑王已经浑浊的老眼微微转动,瞟了一眼文臣队伍中的左都御史邓诲,对方古井无波地回视他,彼此的神情都毫无变化。
这座文德殿里,每个人都各怀心思。掩藏在平静水面之下的,是你来我往的眼神交汇,与涌动的计量心思。
直到殿外的一声高唱,打破了这最寂静又最喧哗的奇异氛围。
“永乐郡主到——”
所有人朝殿门处投去各异的目光。
这是明湘第一次正大光明的、没有任何朝臣反对的,公然在满朝公卿瞩目下,踏入这座标志着大晋无上权势的正殿。
她薄施粉黛,青丝垂落,宫裙素净,一反素日里锦衣华服璨璨然登场的形象。然而当她踏入文德殿正殿的大门时,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她这不合礼制的面君装束,反而下意识地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她本身。
明湘行至御阶之下,俯身叩拜,参见君主。
下一刻,御座之上的皇帝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在朝臣的瞩目之下,双手将明湘扶了起来。
“皇姐请起。”桓悦说。
明湘借着他的力站起身来,长长的眼睫一闪,两行清泪已经流了下来:“谢皇上恩,使妾不至于蒙受不白之冤。”
御阶下,郑王和邓诲的眉头不约而同狠狠一跳。
第147章
“皇姐。”他文不对题地道,“有我在呢。”
桓悦的声音柔和, 几乎要滴出水来:“是朕之过,委屈皇姐了。”
知道的太多总会疑心生暗鬼,郑王眼皮直跳, 看这二人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处处透着无尽的暧昧。老头辈分高地位尊贵, 这辈子自认行得端坐得正,再没见过此等令人瞠目的事,太阳穴突突作响,生怕其他人看出点什么来, 桓氏声名砸在今日。
“皇上!”郑王二话不说抬步出列,高呼一声皇上。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落在了郑王身上,上至皇帝,下至宗亲朝臣,全部看了过来。
郑王满脸正气凛然,朗声道:“南朝狼子野心, 意欲炮制流言, 引得大晋朝局生乱, 永乐郡主流言兴起,便是由此而生。”
说完前半句话, 郑王习惯性地微微一顿,正要接着说下去,忽而身旁簌簌作响, 只见内阁首辅王宣越众而出, 拱手道:“皇上,臣附议。”
郑王:“……”
郑王:???
不是,我话还没说完, 你附议什么?
紧接着随着王宣说出下一句话, 郑王立刻眼前一黑。
王宣说:南朝固然狼子野心, 朝中却也有人枉顾大局,真相不明前便在其中搅弄风云,意图从中渔利,恳请皇上严惩。
“我不是这个意思!”郑王险而又险咬住舌尖,才没有脱口咆哮出这句话。
王宣这一句话出口,得罪的人可就太多了,他自己不怕得罪人就算了,还顺势把郑王也拉下了水。
“此言有理。”皇帝淡淡道。
下一秒,王宣已经上前一步,双手捧上一本烫金封皮的奏疏:“皇上,臣记下了数名暗中生事的人及其不法事端,请皇上过目。”
郑王顿时就明白过来,王宣敢出头得罪这么多人,背后必然有人为他作保。
不用说,为他作保的必定是皇上,皇帝今日分明是有备而来、意欲反击,其中或许还有永乐郡主的手笔。
身为大宗正,今日宗亲朝臣齐聚文德殿,郑王理所当然站在宗亲一列第一个。此刻他如芒在背地感受着落在脊背上的、有如实质的灼人目光,只能竭力抬眼注视着御阶之上,试图用目光传达出内心的哀怨之情——皇上你不能把老臣架在火上烤啊!
最先注意到郑王哀怨目光的是明湘,她表情不变,借着广袖遮挡,轻轻扯了扯桓悦的衣袖。
桓悦轻咳一声,终于涌上了一点迟来的、对郑王的愧疚。拿郑王的话作筏子并不是他的意思,纯粹是王宣自己随机应变,不过现在不是拆王宣台的时候,于是桓悦很有良心地别开了眼,没和郑王对视,手一扬,哗啦一声,那本烫金封皮的奏疏重重摔落在地。
一片死寂声中,少年皇帝的声音既轻且缓,却带着令人心底生寒的、不容置疑的冷淡:“抓起来。”
——皇帝甚至都没翻开那本奏疏看上一眼!
部分脑子不够灵活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随着皇帝那一句轻飘飘的吩咐出口,仿佛戏台上‘埋伏刀斧手于帐后,摔杯为号’的戏码,一队威风凛凛的御前侍卫涌入殿中,如狼似虎地径直扑了上去,在一阵惊呼声中,数名朝臣宗亲被硬生生按住,径直拖了出去。
“皇上!”左都御史邓诲难以置信地跨前一步,既惊且怒——他就是个傻子,也能看出这是皇帝和王宣早就商量好的——但怎么能这样,怎么能在文德殿上,在满朝公卿宗亲众目睽睽之下,审也不审,当场令御前侍卫动手拿人!
皇帝的目光投向他,声音温和而隐含森冷:“邓卿?”
邓诲没来得及在心里痛骂皇帝过河拆桥,刚利用他夫人替永乐郡主洗清了污名,立刻就翻脸不认人。他刚要据理力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张开的嘴慢慢闭上了。
不能在这个时候和皇帝争执。邓诲想。
无论永乐郡主身份查出来到底如何,南朝的目的事实上已经达到了一大半——永乐郡主被逼回京,鸾仪卫站在风口浪尖之上,不得不暂时停止一切明面上的活动,自然也无法继续与采莲司打得你来我往。而与此同时,永乐郡主的身份问题,也炸出了朝廷内一群心怀叵测欲从中得利的人,接下来的清算必然引得朝局有所动荡。
在这个时候,邓诲必须确保朝局的动荡尽可能小、尽可能平稳,他可以私下进谏,但绝不能站出来和皇帝据理力争,进一步激化可能存在的朝局矛盾。
邓诲不想被别人看作可以利用的一把刀,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不介意为了公道冲在最前面得罪人,但他绝对不愿意为了可能有问题的人罔顾大局而激化矛盾。
御阶之上,桓悦无声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邓诲再度开口,说出的话却与旁人所想风马牛不相及。
他似乎根本没有看见那些被不容分说押出去的同僚,抬起头时目光落在了御座旁的永乐郡主身上。
邓诲说:“臣请永乐郡主暂且回避。”
什么?
一时间所有人都微微惊愕。
今日并不是正经的大朝会,之所以公卿朝臣们来得比大朝还齐全,甚至连带着不准参与政务的宗亲也来了,为的正是永乐郡主的身份这件事。永乐郡主正是其中的主角核心,邓诲一直一言不发,出口就要把永乐郡主弄出去,这是什么意思?
一片喧哗的大殿里,或许只有桓悦、明湘以及郑王三人猜到了他话里的真实含义。
有了郑王妃与邓夫人两位德高望重的贵妇出面亲自验看,永乐郡主的身份现下算是无可置疑了。然而这殿里只有四个人知道,永乐郡主的身世根本是造假,郑王妃和邓夫人不是证人,恰恰是她们帮忙隐瞒了永乐郡主的秘密。
假的真不了。邓诲在桓悦的游说下松了口,同意让自己的夫人出面作保,但这不意味着他对明湘毫不忌惮。
一个南朝派来的、偷梁换柱的假郡主,这么多年来和南朝完全没有半点瓜葛,可能吗?她在大晋身份尊贵根深蒂固,甚至有皇帝亲自出面为她弄虚作假,一旦她怀有异心,在大晋搅弄风云真是比吃饭喝水还容易!
邓诲那句话的真实含义,根本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是要请永乐郡主彻彻底底回避,从此远离朝政。
御阶下,邓诲的目光不闪不避,哪怕迎上明湘的目光,也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
明明距离不算很近,但奇异的是,明湘仍然从邓诲眼底清清楚楚看出了他的意思:我站出来帮郡主作假,安了朝野上下的心,那么现在,郡主是不是也该拿出诚意来,让微臣安心呢?
刹那间明湘念头一转,已经做出了决断。
她的手指仿佛无意般从桓悦的掌心一划而过,止住了他尚未出口的话语,二人目光交错的刹那,明湘俯身行礼:“皇上,妾先告退了。”
就在那一瞬间,桓悦正要开口,邓诲的脸上则浮现了极轻微的诧异之色——他倒是真没有想到,永乐郡主居然这么好说话。正在这时,殿门口喻九拔腿急奔而入。
“皇上!”桓悦已经数不清这是他今日听到的第几声呼唤了,喻九大冷的天淌出了一脑门热汗,显然是一路匆匆赶过来的,“皇上,盛仪郡主在宫门前求见!”
“盛仪郡主在宫门前求见!”
听到侍从的这句话,怀阳大长公主的面色猛地变了。她猝然起身,望着自己派到女儿身边的老嬷嬷,恼怒道:“不是叫你看着妙仪吗?她是什么时候一声不吭回京的?”
李嬷嬷面色发苦,连连请罪:“公主,奴婢来不及报信啊!”
她把手往上一抬,露出一双隐有青紫勒痕的手腕:“奴婢劝过了,郡主二话不说就命人把奴婢捆起来关进马车里,奴婢是一个字也传不出去啊。”
怀阳大长公主咬住嘴唇,脸色很不好看。
李嬷嬷是她多年的亲信了,盛仪郡主小时候,李嬷嬷还当过盛仪郡主的奶娘。在盛仪郡主那里颇有几分面子,盛仪郡主对她也不防备,所以在把女儿送出京城时,她指了李嬷嬷过去,就是为了糊弄住女儿,让她在襄州安安生生度过这段时日。
谁能料到,盛仪郡主居然连奶过她的奶妈的面子都不给,二话不说直接捆了。
“公主。”李嬷嬷捂住脸,很是哀怨地哭出声来。
怀阳大长公主满心只有女儿,连瞟都没多瞟李嬷嬷一眼,烦躁地站起身来:“宫里的消息还没传出来,妙仪怎么恰好就赶在这个时候?”
今日郑王等几位德高望重的宗亲入宫,他们还没出来,怀阳大长公主自然也打听不到消息。她跺了跺脚,扬声喝道:“备车!”
“公主……”李嬷嬷颤巍巍开口,语气有点发虚,“郡主,郡主是先车队一步骑马赶过去的,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前就该到宫门了。”
小半个时辰!
怀阳大长公主差点眼前一黑,张了张口想要责怪,却又不知道责怪谁——李嬷嬷被捆在车上,她难道能一把年纪挣脱绳子跑出来,用两条腿跑过四条腿,比马先一步跑进京城大门吗?
“快去!”她焦躁地一跺脚。
怀阳大长公主轻易不出门,等公主府备好车马,她乘着马车火急火燎赶到宫门前时,已经散场了。朝臣宗亲三三两两地从宫门里走出来,神情各异。
郑王走在宗亲最前面,脸上满是老年人特有的疲惫,顾盼间一眼看见了她:“怀阳?”
怀阳大长公主疾步迎上去,郑王看着她焦灼的面色,善解人意地先一步开口,给怀阳大长公主吃了一颗定心丸。
“不是就好。”大长公主沉沉吐出一口气,庆幸于那沸沸扬扬的流言不是真的,旋即又问,“那妙仪呢?”
盛仪郡主在文德殿里。
她这些日子的经历算得上跌宕起伏,本来是觉得到哪里都一样,糊里糊涂被母亲送出了京,马不停蹄地走到襄州,正撞上当地大户钟家大摆筵席款待宾客,说是要办喜事。
盛仪郡主当场就是眼前一黑。
她母亲千思万虑,把女儿送到襄州,为的是怀阳大长公主生母出身襄州名门,正好可以照顾女儿。但大长公主多年来深居简出,对女儿那些风流情史多听一句都觉得心烦,更不可能详细过问仔细关怀。故而在马车上昏沉颠簸多日的盛仪郡主甫一下马车,就惊闻了钟家办喜事的‘喜讯’。
她好悬没当场晕过去,幸好青盈机灵,跑去打听之后喜滋滋过来回禀,说要成婚的不是钟家的小名医,而是另一位钟家的公子。
盛仪郡主心里五味杂陈,一边不知怎么大松了一口气,一边又想着他辞官用的不是成婚的借口吗?这婚事到底成了没有。命人一打听,得知钟疏回家之后在钟家住了半个月,之后又搬回会仙山,继续为求医的病患诊治去了。
盛仪郡主怔愣半晌,辗转反侧了一整夜,最终还是乘了马车,悄悄到城外会仙山去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只想悄悄看两眼钟疏。
天气寒冷,她在马车里待了一整天,一直等到天色将晚,会仙山上的名医停止接诊,求医的人群尽数散去,山道上才出现了一道熟悉的、翠竹般的身影。
在这满目凋敝、天寒地冻的冬日里,钟疏依然像是一株夺目的、秀丽的翠竹。他单手拎着药箱,从山道上一步步走下来,上了停在山外不远处的钟家马车。
青盈打听过,钟疏祖母和母亲年纪大了,身体都不好,钟疏放心不下,每五日回家一晚,替祖母和母亲诊脉,今日正是他回家的日子,所以盛仪郡主才在山下等了一日,正是知道能见他一面。
然而第二日,不知是抱着怎样的念头,即使知道今日钟疏不会下山,盛仪郡主还是一早就乘着马车赶去了会仙山。她在山下等了一刻钟,只见钟家的马车从远处驶来,停在山脚下,钟疏从车上下来,沿着山道而上,一早等在山下的病患家眷顿时一拥而上,纷纷嚷着钟神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