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负手立在殿中,他不坐,郑王自然也不敢坐,心中思绪飞快转动,用眼角余光以一个高明的方式偷觑着皇帝的脸色。
“叔祖先看看这个。”皇帝温和道,同时递来一封奏折。
宗亲等闲不得参与政事,郑王惊疑不定地接了奏折,低头飞快地看了一遍。
这封奏折大致是奏请皇帝不要因私废公,应当尽早查验永乐郡主身份,并提出请皇帝择选宫内外身份贵重、人品端正的命妇来担当此任,好使天下信服。
奏折末尾,用朱笔批了个‘准’字。
“朕的意思是,定在十二月初七,届时由叔祖母与左都御史邓诲的夫人来担当此任。”
郑王应道:“皇上信任,臣夫妇必不敢负。”
与此同时,他心底慢慢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皇帝派人传道口谕就能办成的事,为什么非要一大早将他召进宫呢?
果然,只听皇帝继续道:“叔祖莫急,朕还另有一事。”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郑王咽了口唾沫,等着皇帝开口。
只是皇帝开口之后,说出的话却与郑王的猜测截然相反。
“等到初七那日,叔祖母无论看见什么,对外都说没有。”
好像咣当一声一把重锤敲在了天灵盖上,郑王初初听到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时,心中的震撼并不比王妃少半分。他怔愣片刻,难得失态地追问:“皇上,难道那南朝暗探所言非虚?”
少年皇帝转头看向他,食指在唇边轻轻一压。
郑王当场急的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他在宗室中地位极高,不仅因为他辈分极高,还因为他一直担任大宗正,掌宗室事务。永乐郡主的身份,直接牵涉皇室血脉真假,正是郑王不容推辞的分内之事,岂能轻易含糊过去。当即连尊卑都不大顾得上了,连声追问皇帝。
桓悦被他追问半天,终于难得开了金口:“叔祖所想不错。”
“那——”郑王感觉脑袋一阵阵发晕,“皇上,宗室血脉不容混淆,稍有不慎贻祸无穷,断不能……”
桓悦对他做了个止声的手势。
“叔祖误会了。”桓悦温和道,“三司中扣押的那个南朝暗探,是假的,真的湘平郡主早已幼年夭亡,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他的言下之意是,真的湘平郡主已经不在了,只要将永乐郡主认定为武安王亲女,就不会留下任何可以钻的空子。
郑王本能地反对:“皇上,这个头不能开!”
大晋宗室不能参与政事,宗室获得的一切待遇全都依赖于血脉。正因为他们的生死荣辱都来源于血脉,所以对血脉的看重执着到了极点——这是他们立身的根本。
桓悦看人的眼力一向很准。
他一看郑王肃然不已的神色,就明白很难轻易说服他——宗室的根本利益根植于血脉,而郑王身为大宗正,对宗室血脉的维护和在意程度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轻易动摇的。如果桓悦搬出朝野安稳的大道理来劝服郑王,可以糊弄他一时,却不能糊弄郑王一辈子,往后还要留下后患来。
桓悦喜欢一次性把所有问题解决掉,更何况郑王身为大宗正,宗室玉牒也由他掌管,即使现在隐瞒,到了往后也会让郑王摸出蛛丝马迹来。
于是他搬出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宗室血脉不会混淆,往后朕也不会允许第二例出现。”桓悦转过头,对着郑王微微一笑,“皇姐已经有孕了。”
“……”
殿内短暂地陷入了静默,显然可怜的郑王一时间被这句话冲昏了头脑,还没来得及深思。
桓悦神情淡淡地注视着郑王的表情,果然片刻之后郑王蓦然回神,爆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叫。
“这是□□……”郑王神思昏乱地吐出几个字,随后又恍然回神——永乐郡主根本不是桓氏血脉,□□一说自然无从谈起……不对!
永乐郡主离京月余,直到数日前才返回京中。郑王就是再不懂医术,也知道回京的这些日子绝对不够诊出喜脉来,也就是说,永乐郡主在离京前就已经有了身孕!
那时根本还没有什么真假郡主的流言!也就是说在永乐郡主身份被揭穿之前,这二人就已经有了首尾。这个简单的时间账没人不会算,一旦走漏风声所有人都能猜出来!
郑王眼前一阵阵发黑,皇帝与郡主背着姐弟的名分私通,这和郡主身份为假比起来,明显还是前面那个更要命——《晋律》中可是写的明明白白,同姓兄弟姐妹婚者,当诛。虽然没人能拿这条罪名来约束皇帝,但传扬出去,这是连带着皇帝的声名也要严重受损,倘若落到史书之上,堪与诸位昏君并列了。
而今南北战况一片大好,朝中尚算安定,北方七州欣欣向荣。如果南北成功一统,皇帝的威望声誉将更上一层楼,未来铁定能得个‘文’‘武’‘高’‘宣’等顶尖的谥号,将来青史记载,必然是弥合南北一统天下的明君,甚至可堪与大晋太祖皇帝并肩。如果这个时候传出此等消息,郑王简直不敢相信。
“皇上——”郑王蓦然爆发出骇然的叫喊,“此事绝不能、绝不能走漏风声!为天家颜面计,绝不能使众人所知!”
他不是傻子,当然不敢置喙皇嗣,那与寻死无异。
“叔祖放心。”皇帝那张端丽的面容上浮现出奇异的笑容来,“和入后宫相比,皇姐当然还是更愿意做郡主。”
郑王仰起头,唇角抽搐,终于明白自己是被架到火上下不来了。
要说动最看重宗室的郑王,桓悦从郑王最在意的天家声誉下手。而转过头去说服邓诲时,桓悦则换了一套说辞。
邓诲是个忠耿直臣,心心念念都是天下安定君主圣明。桓悦点出这是为了朝局安稳,随后开始自由发挥,编造了一套永乐郡主早在数年前就已经主动坦白了她的身份,一直兢兢业业忠于大晋真假掺半的鬼话。等他搬出大宗正郑王之后,邓诲终于被他说动了。
明湘:“……”
“你对郑王说,我已经有了身孕。”她盯着桓悦,“几个月之后,孩子从哪里变出来?”
要知道,郑王之所以能被迅速打动,永乐郡主的‘身孕’才是最关键的因素。这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本身就是皇帝与永乐郡主私通的铁证,却又没有人敢于让皇帝放弃自己的皇嗣,故而郑王就算心里在骂娘,也不得不咬着牙认了,甚至出手为其描补。
“这个么。”桓悦莞尔,笑容中带着说不尽的风致,“反正朕的子嗣,未来必然是皇姐所出,只是早一点说出来,也不能全然算作骗了郑王叔祖。”
明湘以袖掩面,喃喃道:“我以后无颜再见郑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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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醅从嘉州送来的急信上,写了一桩功劳。
为了反击采莲司,雪醅接替明湘之后,展开了一系列报复。其中包括但不限于联络受制于鸾仪卫的南朝士族对采莲司施压,展开对南朝官员的刺杀,同时埋在朝中的青鸟各自出动,开始给采莲司找麻烦。
鸾仪卫为此付出了很多代价,但同时,也确实达到了雪醅想要的目的。
南朝这潭水,被她搅得愈发浑了。
此时的南朝皇宫中,皇帝怒气冲冲挥退了王经等人,转过头来恶狠狠逼视陆兰之:“采莲司都是吃干饭的废物么!”
陆兰之并不辩解,低头请罪。
采莲司比鸾仪卫可嚣张多了,抓人顶罪屡见不鲜。因为这三位官员相继遇刺,必须给朝廷交代,现在采莲司大牢里已经关满了人——但这一次抓人顶罪没用,真正的北晋刺客抓不住,往后还会有刺杀发生。
陆兰之表现出恭顺的一面,皇帝的火气发作一会,慢慢消退了。他呵斥陆兰之几句,责令其尽快抓捕北晋刺客,随后又道:“北晋太过张狂,采莲司无能,陈桥也没用,胜仗才打了几场?”
一听这话,陆兰之心里咯噔一声,他别的不怕,只怕皇帝下旨督促陈桥尽快主动出兵打一场大胜仗。
皇帝和世家还沉浸在自欺欺人的幻梦里,陆兰之却是清醒的。南朝败退非陈桥一人之过,而是上下盘剥、过度压迫等导致的南朝军中士气极低,士卒疲敝。陈桥稳扎稳打,谨慎用兵,北晋赢也赢得有限,而北晋时间拖得越长,粮草银两军资等压力也就越大,这对南朝恰恰是大大有利的。
陈桥的步伐很稳,但如果皇帝硬要横插一脚,打乱了陈桥的布置计划,逼着陈桥出兵,兵败如山倒恐怕就近在眼前了。
果然,陆兰之所料不错,皇帝开口的下一句就是:“责令其尽快出兵,不得畏缩。”
陆兰之:“……”
皇帝愚蠢起来,是很难办的。陆兰之尝试了一下,发现无法劝动皇帝,反而招致了皇帝的怒火,遂自觉地闭嘴告退了。
出宫之后,陆兰之先去采莲司,而后折回了陆府,他招来从小看着他长大,忠心耿耿的老仆人,只嘱咐了他一件事:“去把府中上下筛查一遍,那些来历不干净的人不必留着了,全部处置了。”
陆兰之重新接管陆府之后,曾经筛查了府中上下,发觉其中混进来许多眼线,那时他按兵不动只做不知,但现在既然他准备为自己打算,那这些人就不必再留了。
吩咐完老仆人,镇抚使也赶来了陆府。
陆兰之面色如常,唤他过来:“北边照影有消息了?”
第146章
“永乐郡主到——”
自从进了大晋京城之后, 照影就从采莲司睡莲目光所及的范围彻底脱离了。
照影在昏暗的天光中睁开眼。
天色半明半昧,朝阳还未升起,耳边一片寂静。
她张了张嘴, 喉咙干涩发痛, 想要呼唤侍女奉茶,然而发出的声音嘶哑轻飘。
照影不得不咳嗽着,裹紧身上素色的棉袄下床,顾不得桌上茶壶里的水已经冷了, 狠狠灌下去一大口,冰冷的茶水滚入喉中,压下了干涩的疼痛。
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冻得照影一激灵,终于后知后觉从困倦中醒过神来。
她抓着棉袄,一声不吭地回了床上, 用厚重的被子裹住自己, 再也没有想过叫侍女进来伺候。
在到达大晋京城之前, 她还抱着天真的向往,认为自己能揭穿那个假郡主的身份, 认祖归宗,从此过上人上人的日子。
直到进了京城之后,她连马车都没来得及下, 就被送进了牢房等待受审。
由于照影要受三司共审的缘故, 她的待遇胜过寻常囚犯。住的牢房是用来关押特殊犯人的独立小院,院内有人定时送饭送水。除此之外,只有把她拉出去审讯的时候, 照影才能听见人声。
自从被关进这间小院, 照影前前后后至少经历了十次审讯。起初是三司中专司审讯的官员——照影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而后是明显官位更高、气势更足的上官。到最后, 她甚至见到了三司长官——刑部尚书、左都御史与大理寺卿。
受审这么多次,照影身上并没有什么伤,一是因为她自称湘平郡主,三司不会轻易对她用刑。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她非常配合顺从,有问必答无所不从。
饶是主审官员审案多年,也禁不住啧啧称奇。
天一点点亮了起来,院外隐约传来了走动的声音。
照影听着渐渐逼近的脚步声,送饭的人伸手在屋门上一叩,放下食盒转身将要离去时,照影终于忍不住,扬声道:“等等!”
“今日,今日是不是永乐郡主验明正身的日子?”
门外的人犹豫了一下,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好……”照影恍惚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如嗡鸣。
她倒退两步,没有开门去接食盒,慢慢退回床榻上,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小团。
送饭的妇人诧异地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转身走了。
“真是奇怪。”妇人对同伴说,“前些日子不是吵着嚷着要人陪她说话,就是反复说自己是郡主娘娘,这两天倒是安静了。”
“你管她做什么。”同伴努努嘴,“神神叨叨的,不知道有没有毛病,还是离她远点好,当心惹祸上身。”
照影听不见院外低低的议论声,她慢慢抱紧了自己,将头深埋进膝盖中。
自从被带进这处小院里,长日伴随着她的只有院内的死寂,以及被带出去反复审讯。她从起初的焦躁,到后来的恐惧,再到如今,心中只剩下麻木。
“你本来是北晋最尊贵的郡主,湘平郡主的名声你有没有听过?权倾朝野只手遮天,锦衣玉食挥金如土,这样的日子本来该是你的。”
“她夺走了你的一切,十几年待在这个院子里,还想再待下去吗?”
照影拼命摇头。
“那就对了。”含笑的声音鬼魅一般,每一个字都敲打在照影心底最恐惧与最向往的地方,“揭穿她,回到你自己的位置上去。”
那句回荡在耳边的、含笑的诡谲余音再度翻腾而起,和她心底默默自语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没有用的。”照影想。
在这十余年从未踏入过的大晋京城中,在这间寂静到令她恐惧的屋子里,照影终于不得不看清楚那个她不敢去想的现实。
——她会死!
她或许能证明永乐郡主是假的,可大晋上至皇帝、下到朝臣,又怎么会轻易相信被采莲司抚养长大的她呢?更要命的是,她最亲近的生身父母都已经过世,没有人能斩钉截铁地证明她的身份。
其实她早就猜到了,从她被三司大员提审的那一日起。
照影颤抖着捂住脸。
最近三天里,没有人提审她,触目所及只有这一方不大的屋子,望不到尽头的寂静仿佛水底蔓延而出的水草,缠绕住她的脚腕,将照影拖入看不到尽头的深渊里。
“不许吵闹,安安静静待在这里!”“哭什么,叫你不听话,往外乱跑!”
“我想出去,嬷嬷带我出去,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年幼的照影嚎啕起来,手心被打得通红,“我害怕!”
阴着脸的老妇人毫不客气地将她一把搡开:“不准哭,惊动了人来把你抓走,坐大牢、卖进窑子里,懂不懂?”
她短粗的手指往院外天边一捣:“那里就是窑子,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么?最下贱的女人都在那里,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恶毒的话语如果放在平时,老妇人断然不敢如此放肆地说出口。但那时陆彧已然获罪身死,他布下的后手随着采莲司正使换了人,已经随之风流云散。像照影这样挑选出来秘密养育,预备下一步大棋的棋子们,反倒成了最棘手最难处置的鸡肋。
“嬷嬷……”院门当啷一声被摔上,小女孩吓得全身一颤,最终慢慢蹲了下来抱住自己,抽噎着抹眼泪,“我害怕,我害怕……”
“我害怕。”照影的眼泪终于从腮边滚落下来,“我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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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软光滑的绢布蘸着温酒,从雪白近乎毫无血色的肌肤上不轻不重擦过。
重重帘幕在寝殿中笼出一个小小的天地。永乐郡主端坐在屏风后,宫女双手捧起温酒沾湿的绢布,恭谨低垂着双目,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