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怀阳大长公主横亘在中间,恐怕此事了结之前,明湘都不可能见到盛仪郡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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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大长公主府。
榻上,怀阳大长公主猛地睁开眼,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
侍女连忙过来,一边用帕子为她擦拭额间的汗珠,一边捧上一盏温热的茶水,递到怀阳大长公主唇边。
怀阳大长公主在榻上愣怔半晌,原本苍白的面色渐渐多了些血色,仿佛才回过神来一般,一把攥住了杜鹃的手:“杜鹃,我,我又……”
侍女杜鹃跪坐在榻边,轻声宽慰道:“公主莫惊,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怀阳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如梦初醒般抬手紧紧握住杜鹃奉来的茶盏,仿佛要凭借那一点温热来汲取勇气:“你说得对,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这个美丽的、高贵的先帝爱女大长公主白着脸色,不知是在对杜鹃说话,还是在说服自己,“就算江扬慕氏地下有灵,本公主难道还会怕他们不成?”
“是他们心怀叵测,是他们勾结外敌,是他们要篡夺大晋江山。”怀阳大长公主近乎咬牙切齿地道,“他们该死!”
杜鹃应和着:“公主说的是。”
大长公主沉默下来,半晌,她忽然丢下茶盏,静默地哽咽出声。
痛恨是真的,不悔是真的,但年少时的情深,又焉知不是真的呢?
“你说,妙仪如果知道京中的事,会不会怨怪我?”
杜鹃怎么敢正面回答这样的问题,只好说:“公主是为了郡主考虑,生怕郡主左右为难,才把郡主送到襄州去,郡主必然懂得公主的一番苦心。”
大长公主苦笑摇头:“你不必捡些好听的话说来哄我,妙仪那个性子,要是知道了,一定和我吵得翻天覆地。”
杜鹃:“怎么会。”
大长公主勉力扬了扬唇角:“她怨我怪我,我也顾不得了,以她的性子,要是知道了,必然冲进宫去在皇上面前一力替永乐作保,白白把自己牵连进去,现在我这个当娘的来做坏人,永乐如果洗脱嫌疑,都是我的过失,如果……”
她的神情复杂起来:“如果永乐真和南朝有所牵连,必定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了,到那时,总不能让妙仪跟着把自己赔进去,她怪我就怪我好了。”
杜鹃当然叩首道:“公主一片慈母之心,郡主必然感动不已。”
大长公主闭上了眼。
慕氏满门身首分离,头颅滚落在血泊里的景象,她一记就是十多年。曾经温文尔雅的丈夫,最后倒伏在鲜血里,身体倾倒在地面上,头颅滚在一旁,双眼兀自大睁,死不瞑目。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个足够理智的人,慕氏通敌叛国,自寻死路,人人得而诛之,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然而不知为何,她就是忘不掉丈夫的死相。
年少夫妻的情意或许深厚,但通敌叛国的恶行足以抹杀一切,那点情意根本不够维持到如今还让她时常噩梦惊醒,一遍遍回想起那幅惨相。
江扬慕氏早在十余年前就死的一个不剩,然而一直到如今,大长公主都没能走出噩梦之中。
她闭上眼,再睁开,顷刻间又恢复了那端庄淡漠的大长公主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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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郡主回京的事并不是秘密。
诸臣愈发捉摸不透皇帝的所思所想了,说他对永乐郡主的信任并未改变,他却先将此事张扬的满城风雨,而后又用明显不符合规制的马车迎永乐郡主回京。说他决意对永乐郡主动手,他却又表现出了含糊暧昧的态度,依旧允许永乐郡主居于宫中凝和殿,隔绝了宫外窥伺的目光。
所幸皇帝的思路依旧明确,没有放任朝臣漫无边际地猜测。永乐郡主归京当日,自称武安王亲女的女子连同她所持证物,都被一同交到了三司。
有人状告永乐郡主非武安王亲生,而是南朝偷梁换柱的产物,本来就足够令人震惊,偏偏状告的那人又生了一张与武安王妃极其相似的脸。再加上皇帝亲自下旨,这件案子立刻被交由刑部、大理院、都察院三司联合查办,除此之外,还塞进来一个郑王代表宗室旁听。
三司联合查办的效率极高,照影移交三司的第四日,都察院左都御史邓诲作为此次三司会审的主审,就带着一脸难以言喻的神情,交上了问询的口供。
他这幅难以言喻的表情不难理解,毕竟每一个思路正常的人,在听了可疑的南朝暗探讲述自己从小被采莲司养大,当做采莲司要挟大晋郡主为他们效力的把柄。而伪郡主意图清除后患,在南北战事中决意与采莲司做交易,代价就是要采莲司把她交到自己手中,要亲手处置掉这个后患,她则不甘就死奋力一搏,伺机逃脱来到大晋军营求见,想要恢复身份的这个故事,都会露出这幅难以言喻,根本半点也不相信的表情。
但不信归不信,照影依旧是有依仗的。凭借着她那张与武安王妃相似的脸,以及她出现的恰到好处的时机,还有她带来的那块经查证确实属于湘平郡主的玉佩,于情于理,都需要继续查证下去。
“皇上。”邓诲犹豫道,“以臣的一点浅见,这位照影姑娘,虽然拿出的证据有颇多值得再议之处,但有一点却是很容易查证的铁证。”
桓悦接了喻和呈上来的口供,还没看,已经从邓诲的话中听出了端倪。
果然,只听邓诲道:“刑部的书吏还在检验所谓永乐郡主私通南朝的信函,玉佩则与宫中记档对上了,确实是当年孝德皇帝赐下给永乐郡主的,但笔迹可以造假,玉佩也或许是南朝掠走的,唯一可以作为铁证的,只有照影亲口所言,采莲司暗探身上刻印的睡莲痕迹。”
桓悦看着他,语气听不出喜怒:“邓卿意欲如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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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容欢,是个琴师。”
邓诲道:“臣惶恐, 不敢妄言。”
这不是邓大人刚直敢言的作风,更犯忌讳的话他也不是没说过。然而他于情于理,都不能亲口说出要永乐郡主当众验明正身的话, 只得恭声请罪。
但与此同时, 他自下而上地仰视着桓悦,那一双眼却不闪不避,不便出口的话全都清清楚楚写在眼底——皇上,此事事关重大, 臣忝为外臣,不便出口,您却不该含糊敷衍。
邓诲就是邓诲,饶是桓悦也拿他没办法。
桓悦面色微沉:“邓卿,这关乎宗室颜面。”
“皇上错了。”邓诲毫不畏惧,“宗室的颜面从不与宗室中的一人挂钩, 真正与宗室颜面、天家声誉息息相关的, 唯有大晋的江山社稷。而今皇上圣明, 朝中清平,南齐步步后退, 眼看皇上将实现前代帝王不曾做到的南北一统,四海清明、天下平定,桓氏的威名传扬十三州, 岂会因永乐郡主一人而折损宗室颜面?”
他停顿片刻, 再度道:“皇上,朝野间物议如烧如沸,而今南北战事正酣, 一旦引得军心动摇, 臣等纵然万死也难辞其咎!”
邓诲还真的不是刻意对桓悦施压, 他的话中实际上半点夸大也没有。
在皇帝本人放任甚至暗中放纵、南齐竭力宣扬的情况下,皇家这起真假郡主的疑云终于在时隔近月后,吹到了民间的千家万户之中。
无论何时,人总会本能地对位高权重者的秘密倍感兴趣。哪怕是管束最为严格的京城之中,由于鸾仪卫的缺位,在街头巷尾随意一转,十个人中有八个在悄悄议论此事。
邓诲对此感觉尤其深,他很喜欢抽空在市井中转一转,去茶馆里喝杯茶,听听百姓的生活和忧虑。这几天他只要换上布衣走进熟悉的茶馆,一定会被灌上满脑子的郡主疑云。
与他相比,无论是长居九重宫阙的皇帝,还是衣不沾泥的朝中重臣,事实上对民间风向的感知都不是那么敏锐。桓悦固然还能倚靠鸾仪卫与帝王私卫的禀报来获知天下事,但终究是隔了一层,民间如沸的物议躺到帝王的书案上,就只变成了轻飘飘平铺直叙的三言两语。
御座之上,皇帝沉默片刻。
似是从邓诲的话中听出了他死不旋踵的决心,皇帝出声时,态度已经有所松动:“这是你的意思?”
邓诲立刻道:“回皇上,这是三司共同的意思。”
桓悦缓缓地道:“永乐郡主是朕的皇姐,朕素来敬之爱之,验明正身等同于将皇姐的尊严弃置不顾,教朕如何忍心?”
邓诲默默咬住了舌尖,没有大逆不道地问出“既然皇上不忍心,当初为什么要明发旨意召郡主回京?”
他历经两朝,虽然刚直,也懂得揣摩帝心,于是深深拜道:“皇上此言差矣,验明正身既是为了还郡主清誉,又是为了大晋江山社稷安危所计,那妖人谣言中言之凿凿捕风捉影,语涉先帝与武安王妃,永乐郡主纯孝,又怎会坐视先帝与武安王妃声名受损?”
邓诲这样说,是因为照影的口供中提及,武安王妃身为生身母亲,碍于亲生女儿的性命,没有揭露此事,反而将偷梁换柱的假郡主养大。
武安王妃在照影的口供中都被扯下了水,那一旦此事坐实,将永乐郡主千娇万宠养大的先帝呢?将假的孙女当做真的精心教养,多次亲口称赞永乐郡主聪慧孝顺,甚至临终前还念念不忘嘱托新帝善待她。先帝的一番心意若是化作了笑话,那才是打在天家脸上的一记耳光。
人非草木,倘若永乐郡主问心无愧,念及母亲与祖父的身后名,焉能毫不动容、百般推脱?
邓诲三言两语,既给了皇帝台阶,同时也真真正正展现了以邓诲为代表的三司官员、乃至朝臣的共同意志:
事已至此,永乐郡主必须站出来,给所有人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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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鸾仪卫玄部统领风曲换下了常穿的鸾纹袍,孤身一人坐在了德茂楼二楼的包间里。
德茂楼是京城中一家有些名气,但不很大的酒楼,只有寥寥几人才知道,这里其实是鸾仪卫的一处产业。
二楼包间一处处分隔开,尽头的那间由于临着酒楼后的小巷,环境寻常,比其他房间小上一些。但凡有人来这里点雅间,都不乐意选这间——二楼的价格是一样的,偏偏这间景色不好,房间又小,选了这间,倒像是吃亏了。
风曲就坐在这间房里。
跑堂伙计不知他的身份,但看他那件风毛极好的玄色大氅,也知道这是个富贵客人,恭恭敬敬把茶点端上来又退出去。
德茂楼开了才几年,和其他老字号不能比。之所以能迅速攒下几分名气,靠的就是手艺。风曲取箸,略尝了两块点心,忽的耳尖一动,一个人推门进来,在他对面坐下,很不客气地拿起筷子,挑了块蜂蜜浇的最多的蜂蜜桂花糕。
风曲放下筷子,说:“粗使下仆还没当够么?”
他看着对面正往嘴里填桂花糕的人,慢慢道:“清酌。”
清酌是一种酒,一支队伍,也是一个人。
率领这支队伍的统领,名字就叫清酌。
清酌把桂花糕吞下去,才把筷子板板正正地放好:“郡主传召?”
风曲摇头:“目前没有,不过有话给你。”
清酌有点失望道:“郡主的吩咐是什么?”
风曲说:“你听到流言了吗?和郡主相关的。”
清酌沉吟,风曲以为他在思考,谁知道清酌开口:“嗯……我只是隐姓埋名跑去做仆人,并不是刺瞎了耳朵去当聋子。”
风曲早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那你也该知道,鸾仪卫现在明面上能做的事不多。”
永乐郡主的身世为人质疑,由她掌管的鸾仪卫没有可能独善其身。
清酌点点头:“我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风曲抬手,推过去一枚小小的印章,“这是郡主的私印之一,暂时给你。”
清酌接了印章,然后慢吞吞道:“当不成了。”
“……什么?”风曲皱起眉,然后才意识到,清酌是在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
清酌说:“我在清溪小筑当了一段时间粗使仆人,发现这里面有几个人有点意思,建议鸾仪卫把他们悄悄抓回去审一审。”
风曲:“详细说一下。”
清溪小筑是盛仪郡主的别院,凭着盛仪郡主与明湘的密切关系,鸾仪卫也不能随便动手抓人。
“其中一个,是清溪小筑中一位……”清酌组织了一下语言,选取了一个合适的词,“一位幕僚,时常行为鬼祟——当然这个鬼祟不是指偷鸡摸狗,你懂吧。”
清酌:“他的侍从时常打着为主子采买的名义出门,往往还申请马车,有几次我碰见马车从他们院中驶出,车辙深浅不对,车上不止侍从与车夫两个人;清溪小筑中幕僚众多,盛仪郡主喜新厌旧,故而这些人为了争夺盛仪郡主的注意力,常有拉帮结派出尽手段之举,而这位幕僚在清溪小筑中的声名一般,正是因为他对外表现孤高,从不与人结交,而他的侍从却与主相反,十分热爱和其他幕僚的侍从走动;还有,清溪小筑中有一处豢养花鸟的院子,这位幕僚常去院中逗弄鹦鹉,鹦鹉对咱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不用我多说吧。”
“只是如此?”风曲微一思索,他抓过的暗探众多,只凭这几条,抓别的人也就罢了,抓清溪小筑的人,还是要更有力的证据才行。
清酌两手一摊:“我只是去清溪小筑找了个粗使活计干干,并不是潜入打探消息的,哪里去弄如山铁证给你?不过我对他起了疑心之后,顺手叫一个不成器的手下找机会跟了跟他们的马车,跟丢了。”
“跟丢了?”风曲眉头大皱。
清酌说:“确切一点说,是他们似乎察觉到有人跟踪,开始绕路试图甩脱,我的手下不是跟不上,是怕惊了目标,就没继续跟下去。”
这才合理,风曲点了点头。
“叫什么。”他问,“我命人先盯住他。”
清酌说:“容欢,是个琴师。”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双更合一,不过今天写不完了,明天会多更新一点。
另外就是,下一本是《江楼月》,大家可以去收藏一下。然后抱歉的是,难谙君心现在如果不改设定暂时没办法开,我又实在做不到在大改设定的同时保留其中我喜欢的部分,所以确定要延后了,等合适的时间再开,很抱歉让大家失望了,我会在专栏置顶那个号分享一点难谙君心的灵感碎片,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第144章
桓悦:“......”
桓悦走进了凝和殿。
迎上来的宫人为他解下雪白的大氅, 风毛上落了几点细雪,在温暖的殿内迅速化成了细碎的水珠。
桓悦在外殿站了站,让殿内的暖意驱散身上的寒气, 才举步踏入
LJ
内殿。
明湘站在内室的窗边, 正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花。
“下雪了。”她说。
桓悦嗯了一声,走过去,把明湘抱进了怀里,脸埋在明湘颈窝中, 因此明湘只需稍稍侧脸,就能看见他乌黑的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