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在十二月初七怎么样?”桓悦轻声发问。
“好。”明湘回答,“你觉得找哪几个来做见证最合适?”
永乐郡主毕竟是天家郡主,执掌鸾仪卫多年,虽然碍于流言不得不要求她验明正身,但即使如此, 也要维护郡主的尊严和体面。因此, 必须要挑选两三位身份足够高、说话足够可信的命妇, 来亲自查看郡主身上到底有没有照影言之凿凿所说的睡莲印记。
至于如何择选前来作证的命妇,就需要仔细斟酌了。
“内外命妇各一人。”桓悦沉吟道, “内命妇么,按理说太后身份最高。”
但是怎么能、怎么敢让太后来啊!
桓悦把太后划掉,继续往下数:“郑王妃、梁王妃都可以——其实我最属意惠柔姑姑。”
惠柔大长公主是先帝宠妃所出, 今年堪堪十一岁, 随母亲贵太妃居于春景园。论起辈分来是桓悦与明湘的姑姑,性格却十分温柔胆怯,兼之贵太妃娘家不显, 未来全要仰仗皇帝做主, 绝不会出什么岔子。
明湘瞥他一眼:“别妄想了。”
惠柔大长公主固然听话, 可也正因如此,由她出面做这个内命妇身份的见证者,那是半点可信也没有了。
桓悦遗憾地叹了口气:“那就郑王妃,我去和郑王说。”
明湘反倒难得的显出了犹豫之色:“郑王是宗室柱石,他真的会愿意吗?”
桓悦信心满满拍了拍她的手:“皇姐放心,我有办法说动他。”
“那外命妇,就由邓诲的夫人来吧。”桓悦继续道。
明湘不知道他哪里来的信心,拧起眉来:“邓诲怎么可能同意?”
桓悦笑吟吟抬起头来,吻了吻明湘的侧脸:“皇姐放心好了,我有办法说动他,邓诲的清名最盛,由他的夫人出面,相当于有了邓诲为你作保,到时候还会有谁敢再怀疑?”
“话是如此。”明湘的眉头略松了松,终究没有再追问下去,只说,“好吧,我信你。”
桓悦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小鸟一般啄了啄明湘的面颊,笑起来:“皇姐愿意信我,那就再好不过了,皇姐只管放心,我断然不会教你失望的。”
明湘唇角轻扬,笑意却并不深刻。
这世上没有人能把所有事掌握在手中,饶是明湘,也不能。无论她多么不安,此刻都只能对桓悦交付全然的信任。
好在从她和母妃十年前选定年幼的、父母皆丧的太孙那日起,她就做好了走到这一步的心理准备。到了身世真相岌岌可危,即将被揭穿的这一刻,她所能仰仗的,正是她从前十年里在皇帝面前攒下的情分——虽然这情分和她起初的设想有所出入。
当夜桓悦依旧留宿在凝和殿,次日他早早起身准备上朝,明湘还在锦被中沉沉睡着。
桓悦习惯性给明湘掖了掖被子,照例嘱咐梅酝:“让皇姐多睡一会。”
梅酝点点头,圣驾前脚刚出凝和殿门,梅酝后脚就把明湘叫醒了:“郡主,郡主,皇上走了。”
明湘睁开眼,她的眼底还有未褪的困倦,倚在枕上愣了片刻,才对梅酝道:“外间书案上有个匣子,你把它拿来。”
梅酝依言捧来匣子。明湘仰起身来,动作间衣领半开,可以从中窥见尚未完全消退的淡红睡莲轮廓。
梅酝一惊,面色微变。
明湘瞥见,淡淡道:“无妨的。”
她随手拢了拢衣领,梅酝目光一偏之间,终于注意到那朵渐散的睡莲之侧,还散落着几个淡淡的吻痕,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恐怕是皇帝与郡主之间别样的闺房之乐,讪讪低下头来。
明湘打开匣子,披衣起身,从妆台中摸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对梅酝道:“给风曲送去,他看了就明白该怎么做。”
梅酝接了匣子,明湘微一斟酌,又叫住她:“一大早赶着出宫,衡思必然猜到我要有所动作,又要觉得我不信他,你拿上那几本采风录和我的批复带出去。”
打着出宫送还采风录的幌子,梅酝出宫去了。
她去的快,回来的也快。明湘缩进被子里重新睡了个回笼觉,再次醒来时,还不到一个时辰,桓悦还没有下朝,梅酝已经回来了。
“郡主。”梅酝在床榻边的锦凳上坐下,声音雀跃地道,“我去的正巧,姐姐的密信送到了,风曲叫我一同带过来啦!”
“雪醅的信到了?”明湘按了按眉心醒醒神,“拿来我看看。”
梅酝迅速打开了密匣,把信拿出来交到明湘手上。明湘倚在床头看信,她则伸长了脖子,期待又向往地盯着信纸。
明湘瞟见她的神情,禁不住有点想笑——到底是同胞姐妹,分别了许久不曾见面,最没心没肺的梅酝也坐不住了,开始思念起姐姐来。
“别伸了。”明湘无奈道,“脖子伸的比马还长,等我看完再给你看。”
梅酝就高高兴兴收回脑袋,见明湘不多时已经将几张信纸看完,面上浮现了笑容,揣度着明湘心情好,忍不住问:“郡主,有什么好事吗?”
明湘从中抽出问安的那一张信纸递了过去,口中道:“是啊。”
“吃了南朝的亏,总不能白白咽下这口气。”明湘闭上眼,轻声道,“交手么,就是要有来有往才好看。”
“什么有来有往?”殿门处传来桓悦好奇的发问。
明湘睁开眼看向他,并不避讳,径直将手中的信纸递过去:“雪醅的信,今日一大早送来的,走的是鸾仪卫的加急通道,上给你的密折估计要明日才到。”
桓悦摆摆手拒绝了宫人的服侍,自己拖了个锦凳过来在明湘床边坐下,梅酝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不敢和皇帝并排而坐。
他也不在意,反而示意梅酝:“有茶吗?”
梅酝跳起来跑去斟茶,而明湘注视着低头看信的桓悦:“怎么今日下朝晚了?”
桓悦执信的手一顿,终究还是没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含糊过去:“我召了郑王和邓诲到文德殿去说话。”
明湘精神一振,坐直身体:“事成了吗?”
桓悦美丽的眼睛眨了眨,铿锵有力道:“当然。”
他语声中气很足,眼神却有些飘忽,明湘皱眉:“你……你怎么说的?”
桓悦:“……”
他一沉默,明湘就慌了,心底顿时涌上来不祥的预感。
上一次她有这样不祥的预感时,还是她与太孙桓悦一同伴驾去猎场。湘平郡主身体不好,在场外歇着,而桓悦神采飞扬地对她说,要打只毛茸茸的小动物来给她养着玩儿。
当时明湘不知怎么的,很不放心,等到中午一行皇子王孙打猎归来时,明湘才知道桓悦说的“小动物”是什么——他胆大包天地摸了窝小虎崽来,如果不是它们的亲爹娘运气不好,在山林另一侧被皇帝猎成了虎皮褥子,明湘现在见到的很可能就是一个零散的皇太孙。
她倒不怕桓悦算计她,这点自信明湘勉强还是有的,只是桓悦虽然大多数时候靠谱,偶尔剑走偏锋的时候她是真的招架不住。
明湘一时心跳都加快了几分:“你到底说了什么?”
桓悦深吸一口气。
明湘:“从实招来!”
桓悦张了张口,终于决定招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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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南朝
“死了三个。”皇帝背着手在殿内走来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眉宇间的恼怒几乎掩饰不住,“废物!不得死其然!”
皇帝多年来养尊处优,受的是最正统的储君教导,可怜连骂人的词汇都如此匮乏,搜肠刮肚半晌,只从《论语》中援引出一句“不得死其然”。
然而这对于皇帝来说已经是失态之语,一旁云泽王氏的臣子立刻出声提醒:“皇上,昔年周烈王崩,齐威王出言咒骂,为天下笑矣,皇上身为人君,一言一行当为天下表率……”
“够了!”皇帝愤怒地喝斥道,“朕说一句话,都要受你们指手画脚,这天下到底姓什么,姓王么!”
这话可太重了,王经立刻跪倒请罪:“臣惶恐。”
只见王经即使跪倒在地,脊背仍然挺得笔直,仿佛一株不折不弯的翠柳,反衬他这个失态暴怒的天子更加可笑。
仿佛一盆冷水当头而下,皇帝紧咬牙关,胸中火气如烧如沸,却找不到一个出口。
他能怎么办?除了口头喝骂几句,难道还能真治罪王经不成?先不说来日史书之上,王经是劝谏君主的铮铮直臣,他倒成了昏君。只说云泽王氏的嫡系子弟,难道是他这个皇帝能轻易动的吗?
为天下笑矣,为天下笑矣,为天下笑的分明是他这个处处受制、形同傀儡的皇帝!
皇帝盯着王经那张俊秀的脸,他是王皇后的兄弟,面目间有相似之处。正是因为在朝堂上处处受王氏掣肘,皇帝才更加厌恶皇后。
但他的厌恶什么用都没有,他的后宫仍然由世家贵女把持,他的母亲、他的妻子、他的儿子未来娶的太子妃,都会出自这些世家,仿佛一个周而复始的可怕轮回。
“皇上息怒。”一杯茶递了过来。
是陆兰之。
他的脊背低下来,神情恭顺。
那沸腾的火气终于消散了一点,皇帝盯着陆兰之弯曲的脊背,心气稍平。
——到底,到底还是有几个只为朕所用的臣子的!
作者有话说:
明晚二更合一5000+,终于攒够字数了!
第145章
明湘以袖掩面,喃喃道:“我以后无颜再见郑王了。”
郑王府
郑王妃和世子妃正分坐在小榻的两边, 王妃手中飞针走线,同时听着世子妃报账,偶尔点一点头。
侍女进来:“王妃, 王爷来了。”
世子妃遂站起身来:“母妃, 儿媳先告退了。”
王妃点点头,世子妃小步退了出去。
不多时,郑王走了进来。看见郑王妃手里的针线,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 皱眉道:“不是说了不让你做针线了?府里绣娘多的是,哪里就非要王妃亲自动手了。”
郑王妃上了年纪,眼力已经大不如前,女红又是极耗眼力的活计,故而郑王一直都不许她再动针线。
这话说的不客气,王妃心里却熨帖。她放下手里的活计, 絮絮道:“旁的就罢了, 贴身的寝衣还是我亲手做你穿的最舒服, 寝衣用不着绣花,累不着我, 老大媳妇聪慧孝顺,我这成日里无事,做点针线正好打发时间。”
郑王心里装着事, 暂时无心在细枝末节上和王妃辩驳。他挥挥手, 把房中的侍女全都远远赶出去,确定房内外无人,才坐到老妻旁边, 说:“愔琴, 我有一件要紧的事嘱托你, 你听完之后,需得按我的话去做,绝不可泄露只字片语。”
王妃肃然了神色,想起丈夫一早奉旨入宫去了,遂抬手往上指了指。
郑王点头。
王妃道:“你说,我听着。”
郑王说:“皇上的意思是,初七那日宣内外命妇各一人入宫,面见郡主。”
‘面见郡主’不过是个好听的幌子,实际上为的是什么,众人心里都清楚。
“此事事关重大,必须挑选德高望重者,得出的结论才能服众。”郑王说,“内命妇中,皇上属意你。”
郑王妃明白过来,不过她看着丈夫格外肃然的面色,仍然有些不解:“这……”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查看郡主身上到底有没有睡莲印记罢了,说到底,她们这两个命妇,只是代表宗室与朝臣的一双眼睛。她的丈夫,宗室中辈分最高的郑王,何至于如此严肃?
郑王看着妻子的眼睛,声音低而清晰:“愔琴,到那时候,无论你看见了什么,答案都只能是没有。”
郑王妃有短暂的怔愣,下一秒,全身的鲜血仿佛都冲上了头顶,她耳中嗡嗡作响,脸色泛白,为这句话背后隐藏的寓意而眩晕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是说……”
那个荒谬的、可笑的谣言竟然是真的吗?
永乐郡主身上,难道当真有着南朝采莲司烙下的印记吗?
先帝宠爱、皇帝尊奉、朝臣敬畏多年的永乐郡主,身份尊贵、权势滔天的永乐郡主,果真是南朝派来的暗探吗?
郑王妃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即使她对朝政了解不算多,但做了多年的宗室王妃,最基本的敏锐还是有的。她立刻意识到,这足以掀起多么大的风浪,牵连多少人的性命。
徽宁初年皇帝登基时,清剿废魏王余孽,杀得人头滚滚不计其数,受牵连的朝臣数不胜数,为此六部乃至五军都督府中下层官吏足换了一半有余。
这还只是皇室内斗。
一位位高权重、人脉广阔、有扶立之功的皇室郡主涉嫌通敌,甚至连身份都是假的,这足以将朝野间再度血洗一遍了。
如果说废魏王一案中,杀的大多还是朝臣,宗室尚且可以置身事外。那么这一次,连宗室也跑不掉了。
“王爷……”王妃颤抖着抓住郑王的手。
郑王安抚地抬手去拍老妻的脊背:“别怕,别怕。”
他拍抚着妻子的脊背安慰她,似是知道妻子内心的焦灼不安:“愔琴,你听我说,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更不会牵连很多人,你想想,我刚才跟你说的什么?”
郑王妃竭力按捺住心底的惶然,努力冷静下来,终于后知后觉地从丈夫的嘱托中品出了异样:“皇上是想将消息压住?”
这是好事,不管原因是什么,只要皇帝有意遮掩消息,就不会正大光明的清算,牵连范围也就不会那么广。
不知为什么,王妃觉得刹那间郑王的神情变得非常怪异,于是她问:“怎么了,王爷?”
“……没什么。”郑王又安抚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背,“愔琴,你要守口如瓶,知道么?这其中更多的事不是你该过问的,更不能宣之于口。”
王妃握住郑王搭在她肩头的手,温婉地望着郑王:“妾身知道轻重,王爷安心,这话出你口入我耳,妾身绝不会再说给旁人听。”
郑王点头。
他和王妃夫妻多年,最信任的便是妻子。于是在她肩上一按:“我明白,这府里能让我安心托付的,只有你一个。”
王妃柔和一笑:“王爷一早入宫去了,天寒地冻的,灶上还炖着人参鸡汤,王爷喝一碗暖暖身子。”
郑王点头道好,王妃便起身唤侍女进来,转头只见郑王靠在榻上的迎枕上,温声道:“王爷先在榻上靠一靠,喝了汤再睡。”
郑王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他又想起在文德殿里的那一幕,竟然开始情不自禁地怀念今早入宫之前、一切茫然无知的自己。
——到底为什么,要让他这一把老骨头来承受过于惊悚的现实呢?
今晨,文德殿
“郑王叔祖。”年轻的皇帝从御阶上一步步走下来,伸手亲自扶起躬身行礼的郑王。
郑王连声谢恩,直起身来,目光往殿后的梁柱一扫,只见梁柱后的桌子空了,平日里坐在那里负责记录皇帝言行的起居郎不在,心中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