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斐却没松手,若有所思地看着猫,猫跟他不熟,在他怀里“喵——”的大叫一声,用力挣扎起来。
“这只猫很像……”宁斐松开手,猫身手敏捷地跳下来,狂奔而去。
明湘居高临下站在阶上下望,见宁斐迟迟不把话说完,鬼使神差地想起桓悦曾经说过她像猫,脱口而出:“怎么,像我?”
“……”
宁斐僵硬地抬起头来:“我在想,这只猫很像我第一次来你这里拜访时,逗过的那只。”
“郡主,你为什么会把自己和猫对号入座?”
“……”
明湘一手扶额,在心中恨恨地骂了桓悦一句。
第78章
今晚还有一章
文德殿里, 桓悦突然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喻和公公顿时面露惶恐:“皇上这是受凉了吗,奴才这就令人去传太医!”
“回来。”桓悦叫住一惊一乍的喻和。
喻和公公低眉顺眼应了声是,老老实实地站回御座背面的阴影里。
桓悦一手支颐, 单手提起朱笔, 下笔如飞。这些奏折大多经内阁过目分类票拟完毕,奏折中以薄笺小字写着批阅意见及建议,桓悦只要确认无误朱笔批阅即可。
当那一叠奏折批阅过半时,喻九从文德殿廊下过来, 上殿禀报:“皇上,慈宁宫的王顺求见。”
“传。”桓悦道。
王顺公公是慈宁宫首领太监,太后面前数一数二的得意人,平素对着小宫人也是一幅鼻孔朝天的模样,进了文德殿立刻变成了一只低眉顺眼的鹌鹑,磕头的时候恨不得把脑门磕进地里去。
“皇祖母有请?”桓悦扬眉。
王顺恭敬道:“正是, 太后娘娘许久不见皇上, 心中挂念, 特命奴才来请皇上过慈宁宫一叙。”
这话可就太假了,谁都知道太后数月来闭门不出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很多事即使心知肚明,依旧不能宣之于口,还要努力粉饰出一片花团锦簇的太平。
桓悦面露欣然之色:“皇祖母垂爱, 朕感激涕零不胜言表, 你回去复命,只说朕处置完政务,立刻动身前去陪伴皇祖母。”
王顺连忙应是, 匆忙告退。
桓悦手边其实没有什么紧急的政务, 剩下的奏折都算不上紧急。然而他依旧批完了奏折, 喝了盏茶,还进内殿去换了身衣裳,才慢吞吞往慈宁宫去了。
慈宁宫是大晋历代太后所居宫室,宽敞华贵自不必说。太后性喜热闹,往年时常传宗室官宦女眷入宫陪伴说话,然而近几个月来为了给皇帝施压,太后把自己关在了佛堂里,更无心再传召内外命妇入宫,连带着整座慈宁宫的气氛都变得沉闷窒息起来。
哪怕现在已经入夏,桓悦一踏进慈宁宫的宫门,依旧隐隐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抑。整座慈宁宫像一座巨大的牢笼,沿途的宫人们俯身行礼,面上无喜无悲毫无表情,好像他们不是人,而是一群只会听从命令行事的傀儡。
太后身边的郑女官挑帘而出,恭恭敬敬俯身将桓悦引入了殿内。
数月不见,太后衰老了很多。尽管她妆容严整,桓悦依旧能清清楚楚看见她眼角冒出来的细纹和妆容无法掩饰的老态。
至少在梁善死前,她还不是这副模样。太后是个精于保养的人,即使容貌说不上顶尖,但比起同样年纪的高门夫人,太后显得远比她们年轻。
“皇上来了。”太后抬了抬手,“快坐,天热,把冰鉴挪过来,小心着了暑气。”
她的声音不说慈爱,也足以称得上一句温和,仿佛真是个疼爱孙辈的老人。简直与元月时那个偏激刻薄的太后判若两人,在佛堂关了几个月彻头彻尾脱胎换骨了一般。
桓悦丝毫不因太后的态度改变而奇怪,他顺势在椅中落座,不失亲近地道:“皇祖母是苦夏吗,朕看着皇祖母清减了些。”
“皇上有心了。”太后笑道,“不碍事,近来太热,哀家胃口差了点。”
桓悦坚持:“还是要请太医来看看,皇祖母凤体贵重,不容轻忽。”
太后便很是感慨道:“哀家知道,皇上一向孝顺。”
这对毫无血缘关系的祖孙坐在一处言笑晏晏,好像之前发生过的争吵、心照不宣的较量,以及深藏在彼此内心的厌憎根本不存在。太后甚至不曾问一句桓悦为什么来得这样迟,只像个慈爱的祖母,絮絮关怀桓悦。
桓悦冷眼看着,心中不由得想:太后到底是太后。
她偏激、固执、是非不分,过分溺爱自己的兄弟侄儿。但她能做这么多年皇后和太后,当然不是靠着这种种缺点。事实上,先帝在时,太后即使有种种缺点,却仍然还算得上一个合格的皇后。
她并不是个全然的蠢货。
事实上,在桓悦看来,太后这次进退失据出了昏招,一半是因为她对梁家过分在意,另一半是她做了三年高高在上的太后,被无尽的尊荣蒙住了眼。梁善的死,不止代表着太后失去了嫡亲的侄子,梁家失掉了唯一的嫡子,更重要的是,它揭开了太后被蒙住的眼睛,让她发现自己的尊荣其实只是一层薄薄的云雾,风一吹就散了。
所以她发了疯似的,一定要挣回这口气来。折辱湘平郡主也好,闭门不出也好,实际上都是在对皇帝无形的施压。
她一定要确保自己依旧是高高在上、无比尊荣的太后。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太后确实足够了解她的宝贝侄儿。梁善没胆子刺驾,可他意图冒犯湘平郡主,对桓悦而言罪名不比刺驾更轻,因此桓悦绝不可能轻轻放下,更不会对着太后退让。
在佛堂里关了半年,太后这才真真正正清醒过来。她发现她根本无法对皇帝施压,反而变成了隐形人。宫内宫外提起太后,只说太后闭门礼佛去了,内外命妇不必入宫请安,乐得清闲,就连她自己的亲生女儿福容大长公主,也怕牵连了丈夫的前程,鲜少入宫探望。
太后终于坐不住了。
她活了半辈子,就属做太后的三年过得最快活。皇帝从前虽然待她不算亲近,至少还肯做表面功夫,宫中没有皇后,太后就是整个大晋最尊贵的女人。
享受惯了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滋味,反观日日待在没有人气的佛堂里,日子枯燥难熬,太后怎么可能不心生后悔。
她到底是做过皇后的女人,一旦动了低头服软的心,立刻就找到了机会——千秋节近在眼前了。
太后与皇后的生辰,即谓千秋节。
桓悦可以对太后不理不睬,但只要他不想把祖孙不睦摆到台面上去,就必须做好一切表面功夫。
所以千秋节当然是要办的,还必须大办。礼部为此忙得几个月脚不沾地,眼看千秋节就在眼前,身为千秋节的主角,桓悦总不能不让太后现身。
太后清晰地意识到,她如果想对桓悦求和,就必须赶在千秋节之前。因为桓悦需要她在千秋节上露面,共同扮演和乐融融的皇室祖孙。
——这就是今日桓悦坐在慈宁宫里的原因。
慈宁宫里的点心大多清淡,因为太后不喜过甜过咸,偏爱清清淡淡、似有若无的微甜淡香。宫人一气奉上来六碟子点心,白玉糕——其实就是白米糕、乌玉糕——这个其实是芝麻糕、紫苏膏、如意饼、澄沙饼、金乳酥。
桓悦环视一周,发现没一个合口的。
他和太后之间的情分约等于零,太后半点也不了解桓悦的喜好,这些全是太后平日用的点心,而桓悦偏爱甜食,他半口也不想吃。
然而太后的面子还是要给,桓悦略尝了一口金乳酥,心想其中的蜂蜜很该再翻上三倍。
他吃了两口就失掉了兴趣,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抬眼笑道:“皇祖母千秋节将至,不知尚服局有没有将礼服拿给皇祖母过目?”
太后心头一松,连忙道:“已经让哀家试过了,做的很好。”
“该赏。”桓悦放下茶盏,沉吟道,“皇祖母过寿是喜事,依朕之见,是该给梁家一个恩典。”
安平侯世子梁善死后,桓悦把安平侯爵位抹了,梁家全家到现在还圈在府里,日日惶恐不安。在外人看来,安平侯世子醉酒刺驾,皇上还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并未牵连整个梁家,已经是莫大的恩典。
不过太后既然识时务地先一步低头,没让桓悦费更多的心思,桓悦不介意给梁家一点恩惠。
他假装思忖片刻,对面的太后努力表现出平静,然而眼底的急切都快压不住了。
“嗯……”桓悦慢吞吞地道,“朕记得梁家有幼子,皇祖母挑一个,将来长大成人,朕赐他子爵的爵位,允爵再传三代。”
从侯爵变子爵,连掉两级。如果是从前,太后立刻就要心生不满。然而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冷待,太后心中居然诡异地生出一点感激来。
她立刻一口应下。
桓悦同太后又你来我往地敷衍了几句,起身告辞。
郑女官一路将桓悦送出去,直到走到慈宁宫门口时,桓悦不经意回头,还能注意到太后立在慈宁宫正殿门口,正目送着他离去,仿佛真的是一个慈爱的祖母。
——这不是很聪明,很识时务吗?
桓悦想。
他面无异色地踏出了慈宁宫,转头就嘱咐喻九:“去郑王府和公主府递个话,就说皇祖母这几日清减了不少,千秋节那日诸事纷杂,要她们陪在皇祖母身侧好生照料。”
喻九领命而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6000字,晚上还有一更
第79章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这就是不信任太后, 要让郑王妃和大长公主看住她的意思了。
喻和垂着头,跟在桓悦身后,随着少年皇帝折入御花园的小径。
御花园中的花大片大片盛开, 馥郁的香气仿若实质般萦绕在桓悦周身。他顿住步伐, 不远处湖中雪白的莲花随风摇曳。
桓悦默默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最终开口却是一句:“花开的不错,给皇姐送些去。”
立刻有两个内侍应了一声, 小跑着下去命人备船采花了。
桓悦立在湖畔,饶有兴致地看内侍们划船采莲,唇边还噙着淡淡的笑,心思却不知飞到了哪里。
他想:太后真是麻烦。
太后的杀伤力对桓悦来说很大,因为太后在桓悦心里,属于既不聪明, 又容易自作聪明的人。
这比真正聪明的恶人还可怕, 因为聪明人往往遵循利益做出行动, 并且他们知道怎么做才能利益最大化,所以桓悦可以预测他们的行动。
但自作聪明的不聪明人才可怕, 桓悦根本猜不到他们能蠢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桓悦又默默叹了口气。
太后不适合做太后,事实上, 她原本做皇后就做的很勉强。先帝的后宫风起云涌, 如果不是因为先帝亲自指定了梁宛做继后,而其他有野心也有地位、足以威胁梁皇后地位的妃嫔都年纪大了,更在意儿女未来而非后位, 桓悦有理由相信太后很可能活不到做太后。
先帝在的时候, 他威势深重, 后宫嫔妃不敢明刀明枪刁难先帝指定的梁皇后,梁皇后自己也不敢闹幺蛾子。先帝一去,梁太后就像是松开了全身束缚,顿时膨胀起来。
桓悦可以借恩典之名,把其他太妃打发出宫和儿子一起住,却不能把太后打发出宫,只能金尊玉贵地供着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算是先帝留给他的一个麻烦。
但桓悦并不能因此而对先帝心生埋怨。
先帝是为了他的父亲,才立了梁皇后做继后的。
昭贤柳皇后薨逝后,后宫不可无人主持大局,所有有儿子的高位妃嫔,瞬间心思涌动起来。
于是先帝立了梁氏为后,梁皇后家世寻常、宠爱寻常、脑子寻常,容貌在宫中也只算寻常,膝下只有一女。
这样的皇后,不聪明,胆量不大,没有嫡子,就不会对东宫产生任何威胁。
先帝对他和昭贤柳皇后的二子,当真是倾尽心血百般疼爱。也正因这份爱屋及乌,明湘和桓悦才能积蓄起最初的势力。
桓悦深知皇祖父对他的疼爱,所以他不能埋怨先帝。
“罢了。”他默默地想,“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纵使君王亦不能免,反正从前也没少忍耐太后,就这样吧。”
桓悦对太后一直敬而远之,尽可能包容。就连太后当初一直想将侄女梁慧塞给他做嫔妃,桓悦纵然不耐烦,也没有跟太后计较。如果不是梁善险些伤及明湘,桓悦是不会这样不给太后脸面的。
内侍们捧着一捧新采的莲花过来,呈到桓悦面前让他过目。
雪白柔嫩的花瓣上还带着未干的水珠,颤巍巍从花瓣与叶片的缝隙间滴落下去。淡雅的莲香似有若无,扑面而来清新的气息。
能近身侍奉皇帝的内侍并不多,这是难得出头露脸的几乎,其中一个内侍有心讨好,笑道:“皇上请看,这是一株并蒂莲呢。”
“嗯?”
桓悦垂眼,果然看见一抱碧绿的叶片下,有一株并蒂两生的莲花。
他顿时把太后抛到了九霄云外:“名莲自可念,况复两心同——不对,这句诗意思不好。”
桓悦沉吟片刻,转头吩咐喻和:“那匣子贡上来的明珠呢?”
喻和想都没想,立刻躬身:“回皇上,皇上前几日命奴才将它送去尚服局做几对耳珰首饰。”
桓悦点头:“去看看尚服局做的如何了,先取一对珍珠耳铛,连着这一抱莲花送去。”
喻和是皇帝身边积年的老人了,不必桓悦一字一句交代清楚,便知道是要送去给湘平郡主,但——
“只取一对耳铛吗?”喻和小心地问。
上贡的明珠足有一匣子,皇上尽数让送去尚服局做成女子的首饰,怎么说也能凑出一两副珍珠头面了,却只给湘平郡主送一对耳铛?
往日里皇上对着郡主,那可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都舍得,怎么今日反而在首饰上谨慎起来了。
喻和心里奇怪,但见桓悦表示肯定,立刻识相地不再多问,嘱咐他的干儿子喻九去尚服局取了耳铛,带上那一抱新鲜的、盛开的莲花,快马加鞭往郡主府去了。
.
明湘好不容易送走了宁斐。
她自觉丢脸,十分尴尬,自忖如今顺风顺水,已经失却了曾经谨慎的好品质,暗自下定决心往后说话一定要三思才能出口。
门外梅酝正在训斥侍女,令她们看好猫儿,不准往主院跑,省得冲撞了郡主贵客。若是再有下次,就把她们全都打发到庄子上做粗活。
忽然,梅酝的声音戛然而止。
似是有人进来到了檐下,门外传来极细微的细语声,紧接着梅酝挑帘而入:“郡主,宫里又送东西来了。”
皇帝三天两头就要派人往郡主府走一次,即使他不亲自驾幸郡主府,也要时不时命身边的人来送些东西。他从登基时起就养成了这个习惯,只是近来格外频繁些,郡主府的侍从早习惯了。
明湘也习惯了,随口道:“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