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甘心地又瞥了一眼坐在明湘身侧的柳黛。
若是叶家、朱家的女儿也就罢了,可这个柳家旁支真是处处都不如淑娘,她凭什么?
福容大长公主一看太后神色闪烁,就知道母亲怕是又想偏了,立刻在她耳边轻唤一声:“母后!”
“皇姐。”
礼单宣读完毕的那一刻,皇帝已经笑吟吟转过了头。目光所及之处,正是三位郡主并坐的那一席——盛仪郡主来得晚,也一并在明湘身边坐了。
“朕听得殿中好热闹,皇姐在说什么呢?”
他旁若无人地、笑吟吟地问。
往日如此,众人只会暗自感叹皇帝与永乐郡主姐弟情深,然而这一次,不少人暗自猜测,他看的到底是哪位郡主。
成国公夫人端坐不动,斜瞥了一眼神色黯然的女儿,心中暗叹。
女儿只知道个大概,她却全然明白,皇上纵然要立弘嘉郡主,那也是为了制衡朝局。弘嘉郡主赢在她有个好姓氏,和一个满门没了的家族,这是天要亡我非战之罪,并不是朱华输给她了。
皇帝对这个找回来不久的郡主真有什么感情吗?想想也知道不可能。他看得多半还是湘平……哦不,记错了,是永乐郡主。
她聪明一世,偏偏女儿心里装得只有情爱,半点看不懂大局。
成国公夫人倒宁可女儿是一心冲着富贵权势,偏偏她最了解自己的女儿,深知她爱慕圣上已久,绝不是能轻易动摇的,这才是最难办的。
明湘抬眼,不闪不避,亦笑吟吟道:“说起皇上——早知道我备给皇祖母的寿礼,也从皇上内库里出了。”
在旁人听来,这话多少带了些调笑。
桓悦哈哈笑起来:“皇姐若要,我整个内库都可以拿去。”
他从进来时起一句话都没看过弘嘉郡主,对明湘的态度更是比对柳黛亲近了千倍万倍。然而众人对此再没多想,丝毫不以为奇,顶多就是少见多怪地在心里感叹几句:皇上和永乐郡主真是姐弟情深。
他又转向太后,玩笑道:“皇祖母,孙儿前来,怕是要跟皇祖母借个人——孙儿有些事要和皇姐商量,请皇祖母开个恩典。”
太后当然不可能拒绝,假模假样地慈爱道:“哀家就知道你们姐弟俩感情最好,去吧去吧,哀家这里不缺人陪着。”
明湘正要起身,一左一右两只手同时拽住了她的袖子。
左边是盛仪郡主:带我走,这里太无聊了!
右边是哀恳的柳黛:郡主我怕!
“……”
明湘一左一右提溜着两个挂件,跟桓悦一同堂而皇之地离开了慈宁宫的大门。
第86章
“我怎么敢呢?”
离开慈宁宫的宫门后, 明湘迅速挣脱了一左一右的束缚。
盛仪郡主和柳黛紧紧贴着她,生怕走得慢了一步就被太后留下,让明湘总有一种自己被挟制押送的错觉。
桓悦一直走在她们前面, 此刻停下脚步, 转头先对盛仪郡主点了点头,然后转向明湘:“皇姐和我走走?”
明湘点头:“好。”
桓悦对柳黛的态度就冷淡多了,全然只剩下皇帝的威仪:“宫宴后回群玉宫去,无诏不得出。”
柳黛如蒙大赦, 拜倒应是。
对她来说,待在群玉宫里不能出来不算什么,桓悦才是真正可怕的那个。
盛仪郡主迟疑地看了看柳黛,看了看桓悦,又看了看明湘,一时被桓悦的态度弄得摸不着头脑。
在她心里, 桓悦还是很热衷于表现出一幅温和的神态的, 否则盛仪郡主也不会长久觉得他很好说话。
最开始在慈宁宫中, 盛仪郡主隐约觉得皇帝可能真的有意立弘嘉郡主为后。但现下看桓悦这冷淡的态度,她又深感迷茫。
盛仪郡主下意识看向明湘, 试图从她那里找到答案。
然而明湘没能给出任何提示,因为桓悦已经一手虚虚环在明湘背后,迫不及待半推半拉地把明湘带走了。
大群宫人浩浩荡荡跟在背后, 转瞬间此处的人去了大半, 莫名其妙生出些冷清感。
“……”
盛仪郡主转向柳黛,朝她露出友好的笑容:“柳妹妹,我姓慕, 慕妙仪, 先帝恩典赐封郡主, 封号盛仪。”
柳黛低声道:“我知道。”
盛仪郡主一顿,旋即微笑:“我听阿湘提起过你。”
柳黛急匆匆点头:“盛仪郡主,我……皇上命我回群玉宫去,我就先走了。”
还不等盛仪郡主开口,她已经转头快步离去,步伐快而仓促,仿佛后面有鬼在追。
盛仪郡主愣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
青盈脸色都变了,恼怒道:“弘嘉郡主太过无礼,这是不把我们郡主看在眼里吗?”
她怒气冲冲看向盛仪郡主:“郡主,咱们该告诉大长公主!”
盛仪郡主被她叫的醒过神来,蹙起眉头:“好了青盈,不要多生事端。”
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弘嘉郡主的模样不像是避讳她,倒像是在害怕什么似的。
只是她无心探究弘嘉郡主的心思,盛仪郡主和柳黛搭话,其实并不是为了下注,也不是为了讨好。以她母亲怀阳大长公主当年立下的功劳,无论谁当皇帝皇后,盛仪郡主都别有一番超然的地位在。她只是单纯好奇心重,很想看看传闻中有望后位的弘嘉郡主是个什么模样。
柳黛逃命一般地逃走了,盛仪郡主也觉得无趣,蹙了蹙眉道:“罢了,我们走。”
“等等?”盛仪郡主走了两步,终于后知后觉站住了脚,“皇上把阿湘带走了,我往哪里去?”
盛仪郡主在御花园中百无聊赖地流浪时,桓悦和明湘已经绕过御花园中的小径,一路来到了福宁殿前。
七月天热,明湘额间已经浮起了一层薄汗,她正迫不及待要进殿去,桓悦突然脚步一顿,拉住明湘,然后嘱咐喻九:“命人把殿内冰盆全都撤下去,打开窗子散一散凉风。”
殿前内侍顿时迅速行动起来,桓悦挽了明湘,道:“皇姐别急,我们先在廊下站一站,等殿内凉风散尽再进去。”
明湘冬天怕寒,夏天怕热,已经热的受不了了,闻言大为震惊:“没了冰盆,殿内和蒸笼有什么区别?”
桓悦解释:“我问过李老太医了,皇姐如今正在调养,绝对不能受寒,再养两个月才能用冰。”
明湘毫不客气地揭穿了他:“再养两个月,那就入秋了,也没必要再用冰盆。”
桓悦却很坚定:“皇姐忍一忍,当心病倒了,我陪你一同熬着。”
明湘按了按眉心,问:“李老太医是不是没告诉过你,人是会中暑的?”
桓悦一愣,陷入沉思。
他沉思片刻,像是要叫太医过来问清楚。明湘却实在热的受不了了,推着他往厅中走:“够了够了,这就够了,热气也散的差不多了,你要是不想让我中暑,就千万别再折腾了。”
随着冰盆撤下,窗扇打开,殿内的凉气散去大半,不过一进殿中,仍然倍感清凉。
明湘只觉得自己热的妆都要花了,命人打水来重新梳洗。反观桓悦立在后殿窗下,日光从窗中斜映而入,正照在他半边面颊上,分明极其炎热,他却半滴汗都没出,依旧清清爽爽立在原地。
听见身后声响,桓悦转头,笑吟吟道:“皇姐甚美,令我一见心折。”
明湘走到哪里都带大批随侍,随侍们纵然也带有妆匣,以方便明湘随时修补妆容,然而到底不及自己的宫中一应俱全,重新妆饰后实则有些素淡。
明湘对桓悦的赞美选择性忽略,她毫不客气地在避开日光直射的桌边坐下,扬眉道:“你让我顶着烈日过来,不会就是为了称赞我一句半句吧。”
“皇姐别急。”桓悦笑微微道。
喻九捧了茶来,桓悦先给明湘斟了一盅茶,然后才笑道:“皇姐知道吗?南边陈桥手下的大军频繁调动,斥候来报,说有须臾动武之危。”
明湘神色一整,原本随意的态度顿时变得肃然:“怎么说?为什么我这里还没有接到消息?”
桓悦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明湘是知道的。毕竟他如果敢将全部消息来源都赌在未必归他一人所有的鸾仪卫,那明湘才要怀疑他是不是愚蠢。
但桓悦接到了消息,鸾仪卫却还没有上报,这就不由得不让她怀疑鸾仪卫的办事效率了。
“我也是今晨才知道。”桓悦凝眉道,“应该再过两日,嘉州驻防的八百里加急也该到京中了,皇姐,你怎么想?”
明湘:“急报拿给我看看。”
喻九立刻识相地双手递上这份今晨才千里迢迢急如星火送入京中的急报。
明湘翻阅半晌,又沉默下来,似是在琢磨,最终疑惑道:“频频调动,却不真正出击,这是疲兵之计,还是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
桓悦沉吟片刻:“皇姐你怎么想?”
明湘摇头:“不好说,为今之计,只能让边军加强戒备。”
桓悦垂眼,目光虚虚落在明湘手中那份急报上,终于缓缓道:“皇姐,南北一战,怕是只在旦夕之间了。”
他面上的笑容潮水般褪去,神色淡淡:“皇姐,历代祖先未竟之功,要着落在我和你身上了。”
明湘抬眼,桓悦朝前一步,抬起手来,虚虚拂过明湘的眉梢、眼角、鼻尖,表情平淡,眼底却似乎燃烧着一团明亮的、跳跃的火光。
明湘没有躲避。
于是桓悦朝前一步,伸手环住了明湘的身体。他的动作轻柔而坚定,将明湘整个拥进了怀中。
明湘感受到桓悦的下颏正放在自己的肩头,二人面颊亲昵地相贴。
殿中宫人全都垂下头去,平静沉默如一根根矗立在原地的木头。
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明湘没有下意识推开桓悦避嫌。
少年皇帝的面颊柔软温热,亲密地磨蹭两下,声音低如耳语:“皇姐,一旦开战,我们都没有回头路可走。”
南北隔江对峙百年,在南齐心里北晋是乱臣贼子绝非正统,在北晋看来南齐是君王无节臣子无德,彼此都以自己为正统,对方为逆贼。南齐君王和世家念念不忘北方故土,大晋则一直想要南北一统收复河山,这一战早在大晋立国时就该爆发,能硬生生拖了百年已经是邀天之幸。
所以这一仗必须打,而且必须分出个你死我活来。赢者南北一统雄踞天下,败者当然只有死路。
这一次无论获胜的是南是北,都绝不可能再给对方隔江盘踞艰难喘息的机会。
“你怕吗?”明湘轻声问。
桓悦的面颊埋在她颈窝里,摇了摇头,发丝蹭的明湘有些痒,瓮声瓮气回答:“我当然不怕——也不能怕。”
“先祖励精图治百年积淀,念念不忘收复南方,□□没能等到这一日,太宗没能等到这一日,皇祖父也没能等到这一日,重任落在了我的肩上,身为桓氏子孙,我怎么能心生畏怯?”
“那你在紧张什么呢?”明湘轻声问。
桓悦沉默下来。
“这世上没有十成把握的事。”明湘说,“而今南朝日益糜烂,士族和皇帝彼此角力,虽要开战,心却不齐,对我们来说已经是莫大的优势了。”
她探手,柔和地拍了拍桓悦的背。
桓悦已经长得比她高出很多,身形颀长。只有这样拥抱在一起,触手可及的衣衫下是纤薄的脊背,明湘才会恍然惊觉,其实衡思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君主。
他的双肩上担负着一整个国家的重量,犹如行于钢丝之上,下方便是万丈深渊,一旦跌落,粉身碎骨的不只有他自己,还有一整个大晋。
怎么能不紧张呢?
《诗》中也曾说过,面临政局时,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就连明湘都在下意识地担忧那场随时会爆发的南北之战,而作为大晋的君王,十六岁的少年皇帝,他背负着最沉重的压力,丝毫不能失措,内心又该有多少焦灼和辗转反侧呢?
“你可以怕,但不要太害怕。”明湘的声音轻如耳语,“我陪着你呢,胜了,自然在情理之中,如果真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几率败了,我也陪你一起死。”
这句话乍一听是非常缠绵旖旎的,生死与共不过如此,然而明湘的眼底却一片清明冷静,毫无半点缠绵悱恻之色。
她的意思也非常简单,而且直白。
明湘出身在南朝,属于采莲司埋下的一枚暗子。她能毫不留情斩断与采莲司的所有纠葛,是因为大晋皇帝对此并不在意,并且愿意毫无条件地帮她隐瞒身份。然而一旦大晋一溃千里,彻底败给南齐,桓悦自身尚且难保,更遑论保护明湘。
到那时,采莲司不把明湘活生生剥皮拆骨才怪。除了一死,根本没有任何出路。
桓悦从明湘肩头抬起脸来。
他长久地凝视着明湘近在咫尺的面容,突然抬手掩住脸,笑出了声。
这笑意并不像是全然的欢悦,似乎还混杂着怅然与无奈。
明湘只感觉唇边一热,桓悦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啄了啄她的唇瓣,语声中带着无奈的笑意。
“我怎么敢呢?”
他轻轻蹭着明湘的面颊,像只小小的、火红一团的狐狸,正用它火红的皮毛围绕在明湘脖颈间。
“我怎么敢让你落入那种危险的境地呢?”桓悦轻声道,“皇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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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炎炎,御花园中连一丝风都没有,几乎能把人活活烤干。
盛仪郡主十分聪明,她不愿回慈宁宫,又不能强行插到明湘和桓悦中间,于是转头到了凝和殿去。
她和明湘自幼交好,凝和殿的宫人拿盛仪郡主也当半个主子。把盛仪郡主引入小厅中,放上冰盆,奉上茶点。
盛仪郡主惬意地坐在窗下的小榻上,凝和殿南面临水,夏季虽然凉爽,却也多蚊虫,不宜长住。是以东边的后殿是武安王妃柳饮冰的住所,明湘住在北边侧殿,南边小厅多半拿来待客。
窗外便是宫中唯一的湖,瑶池。
瑶池上有回廊连桥,湖中一座八角湖心亭。瑶池中养了许多锦鲤,五彩斑斓煞是好看,时而跃出湖面,在阳光下映射出七彩的光芒。
盛仪郡主突然拧眉:“那是谁?”
湖中回廊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即使相隔甚远,也能看出那个身影乌发堆云,长裙曳地,分明是位贵女。
然而她身边没有半个侍从,不知为什么孤身出现在瑶池中的回廊上。
青盈凑过来细看,只见那少女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走错了地方,却不识得路,只能无助地拎着裙摆,在回廊上打转。
“哎呀!”青盈猛地想起,“郡主,这是成国公府的三小姐!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盛仪郡主思忖片刻,道:“你去将她带出来。”
青盈应下,又问:“那,奴婢要把她带过来吗?”
“不必。”盛仪郡主信口道,“你问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然后找个宫人把她送回慈宁宫去,皇宫大内岂能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