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湘没想那么多,在她看来,这人反正没有什么威胁,既然他愿意上赶着付账,那就给他一个发问的机会,横竖仅仅一问而已,又问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来。
谢虞笑容满面:“请问姑娘,这些竹编是准备留着自己赏玩,还是送与旁人?”
“……”
雪醅更加笃定对方心怀不轨,却不能抢在明湘之前开口,她暗地里清了清嗓子,只待明湘一个皱眉,就要开口斥退对方。
“送给我未婚夫。”明湘道。
她微一颔首,目光越过几乎呛住的雪醅,对面前这个不知道为什么要替她付账的冤大头和煦微笑,眼神点了点身后随从捧着的数件竹编:“公子,请吧。”
作者有话说:
桓悦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意外获得了名分。
第129章
——这个少女,长着一张与已故武安王妃足有五分相似的脸!
谢虞结完账, 身后已经没了人影,他快步追出店门,左右一看, 疾步追了上去。
“姑娘留步!”他扬声唤道。
街道上往来行人闻声好奇张望, 精壮威武不苟言笑的护卫转头警惕地看着谢虞,紧接着一行人在街边止步,护卫侍从垂首让开,露出那两位被簇拥在正中的小姐。
谢虞听见那位请他去结账的小姐温和发问:“公子还有事吗?”
“三妹。”雪醅蹙起眉来, 眼风从谢虞身上一掠而过,旋即移开,声音不高不低,“这样不成体统。”
谢虞唯有苦笑。
这位小姐口中说着‘不成体统’,但显然不是在训斥她的妹妹,而是在含沙射影的责怪自己。
他从前还从未有过这样的遭遇, 却也心知自己的举动不太妥当, 苦笑着低头道:“姑娘教训的是, 在下冒昧,实在抱歉——可否请二位姑娘暂且移步, 在下有一件要紧的事相询。”
眼看着雪醅蹙起的眉没有松开的意思,谢虞又说:“请问二位姑娘是定州严家的小姐吗?”
明湘和雪醅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眉梢轻轻一扬。
雪醅背在身后的手指动了动, 比出一个不大显眼的手势, 而对面的谢虞却还恍然不觉,四下一瞥,手指向不远处一家规模颇大的酒楼:“二位姑娘如果不放心, 就到这里坐坐。”
片刻之后, 一行人坐进了这家醉仙居的二楼包间中。
“在下虽未见过二位姑娘, 却听严大小姐提起过两个妹妹。”谢虞说。
‘严大小姐’是严怀英的长女严梅蕊,和两个还未出阁,轻易不在生意场上抛头露面的妹妹不同。严梅蕊成婚后,就开始协助父亲打理生意,如无意外,将来严怀英手下的基业,将主要由大女儿接管。
雪醅身为‘二姐’,挺身而出接过话头:“原来谢公子和大姐见过。”
谢虞说:“奉杨的绣罗坊算是云州规模最大的一家,当初建成时严大小姐亲自过来主持,在下那时有幸同严大小姐见过。”
绣罗坊是严家手下的产业之一,严怀英主做绸缎生意,家大业大,产业不少。饶是出来之前雪醅了解了不少和严家生意有关的事,也不能面面俱到。
严家的女儿一样要学打理生意,严二小姐却对家里的产业一窍不通,怎么想都很可疑。雪醅一边祈祷鸾仪卫快把严静从客栈带过来,一边不动声色地和谢虞寒暄数句。
明湘一手支颐,饶有兴致地瞥向谢虞。
士农工商四等分明,商人历来居于末流。严怀英再有钱,那也只是个商人。而谢虞是奉杨知县之子,有什么理由对着严兰蕊、严竹蕊两个商户之女做小伏低,一口一个‘在下’呢?
她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谢虞,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谢虞转头,朝明湘有礼地颔首一笑。
“他缺钱?不对,他的衣料很好,连腰间配饰都是不重样的好料子。”明湘眨眨眼,在心里否定了自己的推论,“那就奇怪了,县尊公子有什么为难之处,要求到严家头上?”
“又或者是。”明湘淡淡想着,“严梅蕊只是个借口,此人蓄意接近,意在试探我与雪醅的身份。”
雪醅终于忍无可忍地沉下脸来:“谢公子!”
她还谨记着严兰蕊这个身份,四民等级分明,富商千金是无论如何不能轻易得罪士子的,因此雪醅没有立刻发作,令人将这个胆大包天的狂徒拿下——但饶是如此,谢虞一再有意无意地用眼角余光去窥看明湘的行为,也实在大大触及了雪醅的底线。
主辱臣死,倘若在京中,雪醅已经立刻动手拿人了。然而现在为免坏了明湘的安排,她只能恰如其分的沉下脸,扮演一个矜持端庄的大家闺秀。
谢虞一惊回神,连忙致歉。
他倒不是如雪醅所想,当真对那位容貌气质惊人的三小姐严竹蕊存在不轨之心,实在是谢虞极其敏锐,尽管这两姐妹之中二小姐严兰蕊看上去是出面做主的那个,但不知为何,谢虞偶尔迎上严竹蕊那含笑柔软的目光时,总是从心底油然生出一种警觉来。
严二小姐似乎耐心不好,短短几句寒暄之后,谢虞意识到这一点,连忙切入了正题。
待他说完,雪醅难得地沉默了一下。
她从谢虞口中套出了不少话。据谢虞表示,自己的小厮注意到打着严家标记的马车驶进客栈,看到马车上下来两位小姐,所以自己是有心到客栈附近去打个招呼的。
搞清楚了这一点,雪醅就没什么和他聊天的兴致了。多说多错,万一谢虞发现她对严家的了解还不及一个外人多就麻烦了,何况谢虞在她眼里依然不算个正人君子——和尚未出阁的闺中少女打招呼,至少应该先派人上门通报一声,得了回应在过去,哪里有埋伏在客栈附近的店铺里,突然杀出来跟人搭话这种打招呼的方式?
然而听谢虞说完,雪醅发现自己对这位谢公子的判断可能存在一些偏差。
谢虞问:严家是否有意在奉杨县城兴建更多产业。
雪醅:???
她愣了一下,很快笑道:“让谢公子见笑了,小女还未出阁,家中的生意还是父亲与大姐做主,小女年幼才疏,这等大事由不得小女决断。”
谢虞张口欲言,正在这时前去客栈带严静过来的鸾仪卫已经折返,他眼睁睁看着严二小姐玉手一抬,半含喜色地道:“严管事来了,谢公子,这是我父亲最倚重的亲信管事,我们姐妹也要称呼一声严叔的,这些大事我们姐妹不知道,严叔或可为公子解惑。”
略带茫然的严静管事:“……”
谢虞被严二小姐毫不遮掩、如送瘟神的态度噎的一哽,但还是很快转向满目茫然的严管事。
明湘在一旁听了半晌,大概捋清了谢虞的目的。
奉杨县是云州数一数二的富裕大县,来往客商如云,各色产业繁华兴盛,每年云州缴税时,州府以下各县中,奉杨县能列入前三。而这富裕的由来,是因为奉杨县有着得天独厚的位置——它位于南北交通要道,来往极其便利。
然而,奉杨县的位置虽好,到底不是独一无二。奉杨县位于云襄二州交界处附近,它的交通极其便利,商业极其兴盛,不但云州商人不会放过这里,还将襄州的商人也引了过来。在这令人心惊的利润面前,襄州终于忍不住了。
襄州德冲县,离奉杨县不过几十里,襄州布政司拨银子大力整修官道,又颁下种种措施,扶持德冲商业。自今年开年来,尤其是过了六月后,襄州商人在德冲看到了好处,自然不会舍近求远再来奉杨,而云州商人,也有不少将目光投向了德冲县。
如此一来,此消彼长,奉杨县虽然不算一落千丈,但较之往年到底有所不如。可想而知,年底缴纳税赋、户部考察时交出的成绩,也不会太好看。
奉杨县的底子放在这里,若是往年,倒还好说。偏偏谢虞的父亲谢知县明年任期便满,若是能得个优良的考评,自然能往上再挪一挪,调回京中为官,但现在眼睁睁看着奉杨县今不如昔,还是在他的任期内,岂非大大不妙?
——谢虞当然不会一五一十全说出来,但明湘只消一听,就将他的来意猜出了七七八八。
即使如此,谢知县任期明年方满,谢虞倒也不必急成这样,他心里必定还有自己的盘算。
不过他在盘算什么,明湘就不关心了,她只关心谢虞是不是存了试探之心,现在看来谢虞似乎并无此意,她也就无意多留心。于是先行起身,和雪醅一同离开,随手指了几个鸾仪卫,令他们派个人盯住谢虞,另外去打听一下谢虞此人。
明湘和雪醅逛到夜色沉沉时才回客栈,侍从身上挂了不少包裹。待回了房中,明湘从中挑了几件,又特意将那只竹编小狐狸捡出来单独装好,嘱咐雪醅:“等往宫中送信时,一同给皇上送去。”
雪醅:“……是。”
翻检完了今日所得,明湘才叫来严管事。
严管事也才回来没多久,一边拿手帕擦汗一边道:“回贵人,谢公子似乎是真心想拉严家到奉杨县来开办产业的,听他言下之意,似乎还有拉上几个富商一起,将奉杨本地的特产往各地卖出去的想法。”
眼看严管事开始详细描述谢虞对奉杨县的商业规划,明湘不耐烦细听,便问:“他只说了这些?”
严管事:“谢公子还想请二小姐和三小姐替他朝大小姐问好。”
明湘:“……你怎么说的?”
严管事:“小人不敢私自做主,又要随从二小姐三小姐南去送粮,故而不能给出谢公子答复,只能承诺谢公子,会写信给老爷说起此事。”
明湘满意点头。
她又挥手招来出去打听谢虞此人的鸾仪卫。
鸾仪卫打听出来另一个消息:“坊间有传言,谢虞不是谢知县正妻的亲生子,据说知县正妻迟迟无所出,就抱了庶出的谢虞来当做嫡出的儿子养,谁料谢虞长到十岁出头,知县正妻又生下一子,就是谢家的二公子谢煜。”
“这名字有趣。”雪醅情不自禁地接口。
虞字与煜字读音相似,父母给兄弟俩取名,通常不会取音形特别容易混淆的字。而虞字又有忧虑、欺骗的意思,煜的寓意则好很多。
鸾仪卫接着道:“谢虞年幼时,还传出过神童的名声,长大之后反倒不愿读书,整日流连在县衙里,要跟着捕快仵作查案,人人都说这是伤仲永,为此谢虞惹了谢知县不喜,却依然不改,弄得如今谢知县不许谢虞再进县衙大门,更不许和捕快仵作接触。”
“有意思。”明湘笑起来,“谢虞的表现许是和谢家家中的纷争有关。”
既然鸾仪卫没发现谢虞有太过可疑的地方,明湘就略过此事不提,次日一早便要继续上路,各人各自回去安置睡下。
次日清晨,明湘等人起身打叠行装准备出发时,谢虞居然神奇地出现在了客栈门前。
“听严管事说二小姐与三小姐肩负南下运粮的重任。”谢虞肃穆道,“在下理应前来送行。”
明湘:“……”
雪醅:“……”
严管事:“……”
马车走出去一段路,明湘回头看时,还能看见谢虞的身影,她禁不住感叹:“谢虞的处境,竟然这么艰难吗?”
雪醅仍然坚持对一切人保持疑心:“如此过分殷勤,必有所图。”
只不过谢虞的所图,在雪醅这里从明湘变成了严家。
从奉杨县城离开,再接着南下,就是一路坦途。沿路遇到了不少同样南下运粮的商人,比严家的车队带的运粮车更多。还有几个商人运粮不慎,让粮草淋了雨或是受了潮,正四处高价收购粮食,想补足送去。
明湘对此很满意:这说明军中对运粮一事监察严格,并非敷衍了事。
等走到嘉州临近镇远关的时候,已经是明湘离京十日之后了。
如此长途跋涉连日行路,不要说明湘身体弱,就是青壮也容易支撑不住。住进鸾仪卫此前在嘉州备下的宅子当晚,明湘就发起热来。
明湘倚在床头,一边指挥侍从收拾包裹一同寄回京中,一边坚持要亲自提笔写信给桓悦报平安。
雪醅在一边极力阻拦,未遂,明湘坚持:“衡思认得出我的字迹,看出信不是我所写,一定能猜出我病倒了,相隔千里,何必让他白白担忧?”
然而她一落笔就知道不行,病中手腕无力,写出来的字少了几分筋骨,乍一看与平时的字体一般无二,仔细一看只觉得哪一处都不同。
明湘遗憾放弃,仍然嘱咐雪醅:“等我退了热再写。”
雪醅无奈应下,然后问:“郡主,咱们什么时候往关外去?”
“这两日战事不算太急。”明湘轻轻道,“明日一早给大营递信。”
雪醅欲言又止。
明日一早给大营递信,定国公知道永乐郡主亲至此地,纵然自己脱不开身,也一定要派心腹亲信前来探望。明湘断然不能躺在床上接见定国公的心腹,必须要梳妆打扮盛装相见,方才是永乐郡主该有的气派和对定国公的敬重——但明湘现在还发着热,昏昏沉沉躺在床上,顶着全套行头爬起来坐上一两个时辰,那必然是受不了的。
明湘看得出雪醅犹豫,沉声道:“雪醅!”
她盯着雪醅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但我之所以不远千里前来此处,为的是什么你也知道,万万不可本末倒置。”
雪醅面色泛红,垂下头去。
明湘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她是真的疲倦,示意侍从退下,合上眼,很快坠入了沉沉的睡梦中去。
与此同时,南朝,弄玉坊。
这里是齐朝京城最有名的青楼之一,是一座真正的销金窟,行宴的歌舞乐声和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空气中飘散着甜腻的香气。
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弄玉坊花园中的后门还通向另一个地方。
那是一处极其僻静的院落,后门处停着一辆马车,一个身形窈窕、面覆白纱的少女登上马车,车声碌碌,向远处行去。
少女的面容被厚重密实的白纱层层遮掩,只露出一双明眸,她的声音半是忐忑半是好奇:“我要去哪里?”
驾车的人开口了。
他说:“带你去见主子。”
面纱遮住了少女的表情,然而那双露出来的眼睛里,满是崇敬与畏惧之色。
如果大晋宫中曾经侍奉过武安王妃的旧人在此,看到少女面纱之下的面容,一定会露出难以掩饰的骇然之色。
——这个少女,长着一张与已故武安王妃足有五分相似的脸!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今天晚了点,因为临发之前发现设定有一点问题,紧急修改了一下,鞠躬。
第130章
建议和明天那一章一起阅读
“大人。”镇抚使推门而入, “人带到了。”
陆兰之坐在椅中,缓缓翻过书页,头也不抬:“带进来。”
马车缓缓驶入采莲司内。
采莲司占地广阔, 人员众多, 即使规矩森严,往日也难免嘈杂人声。然而今日,整座采莲司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