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边渐渐安静,转头看去,只见鱼郦又沉沉昏睡了过去。
这一睡整整六个时辰,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鱼郦犹觉腹部痉挛酸痛,可已经不及白日时那种难以忍受的痛。寝殿里罗帐垂撒,榻尾亮着一盏灯,烛泪累叠,像在哭泣。
她挣扎着坐起来,望向窗外,这几日多雨,天边彤云密布,像一匹厚缎子,堆积得密不透风。
罗帐外有脚步声,她以为是合蕊,谁知帐子掀开竟是万俟灿。
她瞬时愣住:“药王?”
万俟灿端着药笑说:“你这小姑娘真没良心,梦里拉着人家的手叫姐姐,一觉醒来我又成了药王。”
鱼郦颊边染上酡红,略有些羞赧地低首,没想到梦里竟是真的。
她只当日有所思,梦见了蒙晔、鱼柳、慕华澜、雍明、万俟灿……没想到万俟灿真的来了。
她坐在榻边,将吹凉的汤药送到鱼郦唇边,盯着她乖乖饮尽,搁下药碗,试了试她的额头,才轻舒了口气,长长地抻了个懒腰。
一整日的劳累和提心吊胆,到如今终于能放心了。
万俟灿拉着她的手,凝着她憔悴苍白的面,满是心疼道:“离开垣县不过一年,你怎么又把自己折腾成模样?”
叫她这么一问,鱼郦深感凄落。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是真心想把日子过好的。守着寻安,在这座宫闱里慢慢到老。
她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境遇急转直下……或许是从被欺骗,怀上这个孩子开始。
鱼郦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目中尽是哀伤。
合蕊听到里面的动静,知道鱼郦醒了,忙将膳房送的糕饼端进来,在榻前微微屈膝,“娘子一天未进膳,只怕更加虚弱,还是多少用些吧。”
鱼郦瞧着那些甜腻腻的糕饼实在倒胃口,不想吃,万俟灿却道:“你是该吃些东西了,这位姑娘想得很周到,多谢你了。”
合蕊道:“药王不必客气,奴本就是伺候娘子的,娘子好奴才能好,哪里敢当个谢字。”
鱼郦见到万俟灿在向自己使眼色,有些会意,让合蕊将糕饼放在榻边的矮杌上,温声冲她道:“我与药王是旧识,如今久别重逢,有些话要说,你先出去吧。”
合蕊冲她鞠礼,正要告退,想起什么:“娘子,您要早些歇息,别累着自己。”
鱼郦一一应下。
待人走后,万俟灿拂帐出去转了一圈,发觉无人偷听,才又绕进来,凑到鱼郦跟前低声道:“你听我说,自今日起我要在你的汤药里加一味药,会让你看上去越来越憔悴,直至最后油尽灯枯。但其实这是我研制的新药,它会让你失去呼吸十个时辰,如同死去。待十个时辰之后,你就会醒来。”
这就是鱼郦曾经在典籍中看到过的假死药,当时以为是虚幻,没想到成了真。
她眼中亮起几簇光,但很快湮灭,她摇头:“不行,我不能丢下寻安。”
这一回与上回不同,上回是赵璟将她逼至绝境,再无转圜,她为了不受折磨不得已才登上城阙。可是如今,她与寻安朝夕相伴一年,母子情深再难割舍,她若是假死离去,那不就意味着此生再也见不到寻安了。
万俟灿沉默了,她可以劝鱼郦冲破囹圄奔向新生,可是不能劝母亲舍弃自己的孩子。
两人之间再度陷入宁静,万俟灿拿起一块糕饼送到鱼郦嘴边,她鲜妍的眉目间满是严肃:“你必须吃,窈窈,我不是在吓你,这样下去你会死,你死了便是对江陵郡王负责了吗?”
鱼郦只有忍住呕意,将糕饼吞咽下去。
万俟灿陪她到亥时,两人并排躺在榻上各自说了些往事,万俟灿说起当年去蜀地投入军营为明德帝效力,想起如此蜀郡的惨状,颇有些伤慨,盯着穹顶连叹了几声。
就是这几声叹息触动了鱼郦敏感的心弦,她问:“你从外面来,可曾听说蜀郡现在如何了?”
万俟灿欲言又止,想起赵璟的警告,终究把话咽回去,“蜀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想来还算太平,倒是听说官家派兵加驻韶关边防,想来是将大部分精力放在对付戎狄上。”
鱼郦翻了个身,凝着她的侧颊,“姐姐,你没有骗我吗?”
“我骗你做什么?”万俟灿扑哧笑出来:“我巴不得将蜀郡说得越惨越好,到时勾得你跟我走,只是没有的事,你让我说什么?”
她笑靥灿烂,神色坦荡,让鱼郦不禁生出几分侥幸。
或许就是自己多心了,她想也许赵璟真的只是派暗探入蜀,就算他卑劣地背弃诺言想要取雍明的性命,可是雍明在兆亭,有蒙晔谋划保护他,不会让赵璟得手的。
一定是这样,鱼郦如是安慰自己。
万俟灿起身为她盖严被衾,又去试了试薰笼的温度,确定一切无差错,才自己去了合蕊早就为她收拾出来的偏殿住下。
没了万俟灿的陪伴,鱼郦独自躺在榻上发呆。
过了没多久,她听见殿外雨铃叮咚,心不由得揪起来,果然帘幕被掀起,一股龙涎香飘进来。
赵璟带着一脸疲惫走到榻边,抬手去试她的额头,紧拧的眉才稍微舒开。
“窈窈,你好些了吗?”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
鱼郦捂着腹部不说话,这殿里很暖和,可是她的手总是冰凉,裹在被衾里捂了许久才捂出一点暖意。
她将这点点暖意传到腹上,唯有这样才能换来心安。
赵璟看着她宝贝地捂住腹部,再不像前几日总说着不要这个孩子,又想起万俟灿说的,这个孩子迟早是保不住的,不禁心如刀绞,喉间有血腥味儿蔓延。
他脱了外裳,躺到鱼郦身侧,缆柱她的肩,于她耳畔轻声说:“窈窈,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话飘似烟雾,连他自己都不信。
鱼郦累极了,她不想再与他争辩谁对谁错,阖上目,强迫自己入睡。
万俟灿留在紫宸殿照顾了鱼郦十余日,针灸汤药佐以精心料理的膳食,渐渐将她脸上的血色养回来几分。
白日无事,乳母会把寻安抱来同鱼郦玩一会儿,只不过如今乳母是断断不敢让鱼郦自己带他,一直侍候在侧。
有时寻安会吮着手指呆呆看着鱼郦的腹部,软糯糯道:“小妹妹。”
他那般天真澄澈,眼睛干净清灵,鱼郦不禁搂他入怀,轻声问:“寻安喜欢小妹妹吗?”
寻安会在她怀里重重点头。
有子相伴,生活似乎有了些盼头与希冀,鱼郦有时会认命地想,既然怀了那就生吧,生下来这个,她自己再悄悄地找副狠药来吃。
可是这样想完,又会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失落。
万俟灿察觉到她的变化,愈发忧心,她知道这个孩子保不住,如果从一开始就告诉鱼郦,让她有个准备倒还好。偏偏他们各个都怕刺激到她,对此事三缄其口,到如今她好像已经有些期盼这个孩子的到来,再告诉她孩子其实保不住,她肯定是承受不住的。
她陷入两难之境,无人可说,只能在逮住嵇其羽的时候在他面前念叨几句。
嵇其羽仰望天空,叹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官家那么聪明的人都想不出法子,我哪能想出来。”
万俟灿无奈:“我现在除了担心窈窈的身体,还担心她的这儿……”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那天我陪她午睡,一觉醒来竟看见她攀上了窗牖,像是要跳的样子,我急忙去把她拉回来,她却说她不知道怎么就爬上了。”
嵇其羽想想那个场景,觉得瘆得慌,他回头看了看紫宸殿的窗,“窗才多高,跳下来也不会怎么样。”
“可是她回来后会掰着自己的指头叫母亲……”万俟灿叹道:“我盯着她的眼睛,也分不清她究竟是不是在梦游,我问她在干什么,她又不说话了。”
嵇其羽是知道鱼郦的生母裴氏的经历,听到这一段,不禁眼睛酸涩,堂堂七尺男儿差点落下泪。
他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恐怕连官家都这样以为,没想到被她藏在了心里,于脆弱时反复舔舐伤口。
他从来没见过一个姑娘的命会波折凄苦到这地步,鱼郦这些年强撑着熬过来,是到了要熬不住的时候了吗?
嵇其羽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住了,他不敢想象如果鱼郦有个好歹,官家会怎么样。
两人各怀心事,忽听身后有声音,回过头去,见鱼郦竟出来了,她散着头发,如瀑青丝及至脚踝,穿一件蜜合罗裙,衣袖翩垂,怀里抱着手炉。
万俟灿忙跑过去搀扶她,问:“你出来做什么?”
“屋里太闷了。”鱼郦眺望远方山水,“我想去章吉苑泡温泉,我身上总是凉凉的,我想暖和一下。”
万俟灿看向嵇其羽,嵇其羽道:“官家刚来就被仲密缠住了,说是有些吏治上的事要商议,把我都请了出来,我不好再去,不如让中贵人进去问问。”
“吏治?”鱼郦奇道:“你一个吏部尚书,商谈吏治的事为什么要把你请出来?”
“大约是因为近来的文选勋封,还不知那个仲密要给我罗列什么罪名……”嵇其羽讥讽地轻笑了笑:“我若是哪日被谗毙,连个孩子都没有,倒省了祭祀繁礼了。”
鱼郦静静看了他一阵儿,忽得生起气来,不管不顾往偏殿闯,宫人们皆知她有孕在身体弱多病,不敢使劲碰触到她,竟被她冲破阻拦推开了殿门。
里头熏香袅袅,黄花黎长案后赵璟仰躺在圈椅上,仲密一边给他揉肩一边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鱼郦觉得这个场景简直令人作呕,因而当赵璟起身要来拉她的手时,她嫌弃地避开了。
赵璟扑了空,也没有生气,半拢着她坐到圈椅里。
仲密极伶俐地绕到长案前,跪地继续禀事。
赵璟瞧着他这副恭敬低微的模样,心中十分满意。
自当上皇帝后他才深切地感觉到何为高处不胜寒,他坐在崇政殿里的那张龙椅上,看着御阶前众臣三跪九叩,总是抑制不住地想,这些人究竟是不是真心跪伏,他们打着什么算盘。
所以他成立了左班,藉以监视群臣,铲除祸患。
起初他只当左班是他手里的一把刀,恰如明德帝的玄翦卫,奉行君意,直入御庭。
渐渐的,他开始享受这种掌控一切,生杀予夺的感觉。
凡朝臣中有异动,左班必会迅速探知,诛之。
他登基两年,昔日做太子时的仇敌已诛杀殆尽,如今的朝野举目望去,再也没有乾佑朝时的影子了。
这一切除了赵璟自己的运筹帷幄,还得益于仲密的能干。
这是个宦官,不必担心他会有非分之想,而且每每他在外头咬完了人,回来像条狗似的跪在赵璟面前,赵璟都会觉得得意。
他看着仲密,就像看着多年来自己经营起的朝堂,有种将天下生灵碾于脚下的痛快。
少年时的凄惨境遇以及爱而不得的惆怅,仿佛都可以得以舒缓。
仲密习惯了做奴才,深谙君心,将做小伏低半扮到极致,当然,必要时也要咬人。
“今年的文选勋封,嵇尚书递上来的人选都是明德朝的旧臣,这些人在新朝向来籍籍无名,也未见有何建树,嵇尚书倒是惦念着他们,不忘畅通这擢升之路。”
赵璟蹙眉,因为他想起了前不久嵇其羽还向他请旨要去蜀郡。
他倒不是怀疑嵇其羽通敌,只是觉得某些东西一旦在心底生了根,行事就会有失偏颇。
就如他身边的鱼郦。
鱼郦将青丝拢于身前,一边捋着头发,一边不解地问:“我有些不懂,如今究竟是明德年间还是天启年间。”
仲密夸张地惊呼:“娘子可不兴乱说,当然是天启年间。”
赵璟的脸色有些沉,但是没发作,只是捏过鱼郦的手,道:“你身子不舒服就好好歇着,没得出来胡言乱语。”
鱼郦偏头看他,未施粉黛,一张小脸素寡干净,“明明是天启年间,仲都知还一口一个明德朝旧臣,难道他们不是天启皇帝的臣子?”
赵璟垂眸陷入思索。
仲密忙道:“可终究是旧朝上来的,不得不防。”
鱼郦含笑看向仲密,“我记得你也是前朝的宦官,这么说,官家也得好好防范你了?”
仲密叫她噎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偏偏面上尽是卑微的惶恐:“奴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娘子,竟叫娘子按上如此诛心之论?”
他这种招术鱼郦从前跟着瑾穆身边时见得多了,一点不放在眼里,只慢悠悠道:“我也不知嵇尚书是哪里得罪了仲都知,竟叫你按上如此诛心之论?”
仲密抬起头,恨不得将银牙咬碎。
要说他决心对付嵇其羽,根源便在于赵璟遇刺的那个深夜,也是从夜起他彻彻底底地清醒了。
哪怕他舍命护驾有功,哪怕他一直守在官家身边尽心伺候,可当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官家要托孤,要立辅政大臣,先想到的还是嵇其羽和谭裕,哦,多加了一个文贤琛。
说到底,他们三个才是股肱之臣,他仲密不过是官家豢养的一条狗。
他恨,恨不到官家身上,只有把气撒在三人身上。
那个文贤琛性情内敛甚至可以说是木讷,尚不足为患,倒是那个掌了吏治大全的嵇尚书,颇有些性情,仗着自幼跟在官家身边,行事锋芒毕露。
仲密想若是他能扳倒嵇其羽,既能顺势将吏治大权收入自己囊中,还能在朝臣面前立威,朝野上下必以他仲密为尊。
本来一切正有条不紊的进行,偏偏半途冒出来个萧鱼郦。
赵璟听到鱼郦的话,忍不住笑起来:“你说得倒也有道理啊,本就是一回事。”
仲密见官家对萧鱼郦满是宠溺宽纵,只有将怨恨暂且咽下去,稽首:“娘子教训得是,是奴愚钝了。”
赵璟道:“你警醒些是对的,朕让你监视朝臣,万不可有分毫懈怠。”
仲密应喏。
他告退后,赵璟摸了摸鱼郦的脸,戏谑:“你跟一个宦官置什么气,我还真能把其羽怎么样吗?”
鱼郦想起了文泰年间,自己外祖父牵扯进去的太子谋逆案,摇了摇头:“只怕耳边风吹多了,谗言便成了刺向忠臣的刀。”
赵璟想要替自己辩解几句,却见鱼郦直勾勾盯着他,“嵇其羽永远不可能像仲密一下在官家面前低三下四,他是个脊背挺直的人,不是一条狗。”我也一样。
赵璟面露诧异:“你这是怎么了?我几时贬低侮辱过其羽?”
鱼郦心头梗着气,心道:是呀,你没有把嵇其羽当狗驱使,却任由一条狗在你面前随意攻讦他。
你也没有直说我是你豢养的鸟雀,可是我连要不要怀孕都自己做不了主。
也许从前她还抱了一线希望,她一度觉得赵璟也有待她好的时候,可这个孩子的到来让她彻底清醒了,所谓好不过是海市蜃楼,控制与禁锢才是这段关系的本质。
她不再说话,站起身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