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璟扼住她的手腕把她拖了回来。
他面有不豫,“人都说君心似海,我怎么瞧着你如今的性情比我还坏?”
前些日子鱼郦不想闻赵璟身上的熏香,向他提出亥时以后不许进她的寝殿,赵璟虽然有气,但考虑到她如今的情形,生怕刺激她导致病情加重,也只有捏着鼻子忍下来。
晚上不让见就罢了,白天见了也没个好脸色。
鱼郦没理她,兀自低头摸向自己的腹部,那里平坦如川,真难想象竟有个小生命在里头慢慢长大。
她幽幽地说:“其实这个孩子是保不住的吧。”
像一盆冷水被浇在头上,赵璟打了个寒噤:“你……你胡说什么?”
鱼郦白净的脸上挂着深切的惆怅:“我能看见她啊,她一直在哭,说她不想死,想活……”
她说着说着,闭眼晕了过去。
赵璟接住她,愣滞了片刻,才想起将她打横抱起快步回寝殿。
万俟灿给鱼郦把了脉,道:“还是体虚脾弱的老毛病,她这身子是虚耗透了,像个漏水的瓶子,补药灌下去效果甚微,现在仍不是好时机。”
赵璟知道她说得好时机是什么,心里一阵抽痛,望向昏睡的鱼郦,担忧道:“可是等孩子月份大了,不是更麻烦更伤身?”
“那还不是你造的孽!”万俟灿恨声道。
这普天下只有药王是赵璟不敢得罪的,他忍下这口气,道:“你说,还需要什么,灵芝鹿茸,天山雪莲,只要你能说出来,朕必会命人送到你面前。”
万俟灿终于忍不住:“你就没发觉窈窈这些日子有些怪异?”
要说怪异,那就是她的脾气越来越坏。有时赵璟跟她说不上一两句她就突然暴躁地要赶人。他白日忙于朝政,晚上得空时鱼郦又不许他进寝殿,两人相处的时间极少,他还能看出哪里怪异。
万俟灿见他一脸懵懂,忍不住骂了句,正视他,“她会掰着手指叫娘,会睡着睡着跑去跳窗户,官家,您是何等本事,把一个鲜活坚韧的姑娘逼到了这个地步?”
赵璟眼睁睁看着万俟灿的红唇张张合合,竟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待反应过来,只是有股凉气在体内蔓延,他心疼地拢住鱼郦,与她额头相抵,有泪滴落。
他想起刚才在偏殿鱼郦抚着腹部跟他说话的样子,其实她心里一直很清楚,这孩子留不住,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他不知事情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若要怪谁,那第一个要怪的就是他自己。
万俟灿冷冷低睨他,只当他惺惺作态,道:“官家若是怜惜,夜间就不要在寝殿外来回踱步,窈窈眠浅极易被惊醒,而且她认得你的脚步声。”
她和鱼郦同床共枕,睡得迷糊时鱼郦时常会突然钻进她怀里,像个寻求庇护的孩子,孱弱地颤抖。
开始时万俟灿尚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她是听见了窗外赵璟的脚步声,她畏他如斯,抗拒如斯,哪怕隔一堵墙仍旧遏制不住。
赵璟垂下眼睫,神情颇为落寞:“是吗?窈窈会认出来。”
他怀中的鱼郦轻微挪动了下身体,隐有要醒的样子,万俟灿忙把赵璟赶出去,将盛针的布囊拿出来给她针灸。
赵璟回了崇政殿,在漆漆黑夜中伏案独醉,崔春良守在一边,默默给他斟了一杯又一杯酒。
他忽得将手中酒盅扔出去,酒盅落地后瞬时四分五裂,碎瓷飞溅。
黑暗中他的一双茶色瞳眸格外幽亮,“朕要立窈窈为后。”
崔春良大惊:“官家……”
赵璟继续道:“民间不是有冲喜的风俗吗?朕以皇后之位为朕的窈窈冲喜,她一定能好起来。”
崔春良暗自嗟叹,荒唐,荒谬,也……可怜。
他提醒:“官家,太上皇驾崩尚且一年,这个时候立后,怕是惹人非议,要说官家不重孝道。”
赵璟冷笑:“谁敢说三道四,朕就杀谁,直到把这些讨厌的舌头全都拔光。”
次日朝堂他刚提出这事,果不其然台谏中有人站出来反对。
赵璟当即要开杀戒,若非嵇其羽和文贤琛极力阻拦,那言官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朝堂上围绕着鱼郦风云攒聚,她自己却毫无所知,在醒来后让万俟灿搀扶着她去章吉苑泡温泉。
这里白雾濛濛,热水从竹引中淌出,氤氲着花叶。
遥想当初从这里的密道偷跑去东宫与赵璟幽会,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鱼郦不止一次地想,那个时候就不该纠缠在一起,缘起而相爱,缘尽而离散,本是世间真理,要强行逆转,只会得到反噬。
她泡在水中,发现自己今日的脑筋竟格外清醒。
万俟灿陪她泡了一会儿,披衣起身,去屋里准备针灸的物什。
章吉苑的宫女进来帮她。
两个姑娘默默将细针和药瓶规整,宫女忽得问:“药王看上去年岁不小,可曾婚配?”
万俟灿摇摇头。
“哦,那是有心上人?”
万俟灿想起了十几年前就认识的那个人,彼时还是青衫磊落的少年郎,转瞬间成黄土白骨,真是世事无常。
时隔数月,每每想起悲伤总是难抑制,她轻叹:“有是有,可惜,死了。”
话音将落,门外传入什么磕碰的声响。
万俟灿脑子里绷的那根弦骤然惊响,忙奔出去,见鱼郦扶墙而立,衣衫松散,像是匆匆追过来,而她脚边有万俟灿遗落在汤池边的发簪。
偏偏今日合蕊没有跟来,当她从汤泉中出来,发现这发簪要亲自给万俟灿送来时,无人敢阻拦。
鱼郦捂住腹部,面上尽是痛苦之色:“蒙晔……死了?”
“你别胡说!”万俟灿慌忙否认。
鱼郦紧盯着她的眼睛,“你敢发誓吗?你敢发誓你没有骗我?”
万俟灿稍有躲闪,立即被她捕捉到。
她嗫嚅:“蒙晔死了,蜀郡现在成什么样子了?究竟死了多少人……”
身边宫女们惊呼,有鲜血从鱼郦的身上滴落,落入花田,在枯叶上留下斑驳血影。
她们来不及回紫宸殿,万俟灿把鱼郦抱紧了章吉苑温泉旁的屋里。
赵璟中断朝会飞速赶来时,正见宫女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出来,他脚步虚浮地迈进殿中,鱼郦躺在床上,整个人裹在单薄的亵衣里不住颤抖,手抓住床帏,死命地绞扭。
他上去试图握住鱼郦的手,却反被她甩开,她声音嘶哑,满含憎恨:“你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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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璟上前环住她,声音中隐有哽咽:“是,我混蛋,你就算想杀我解恨,你也得先咬住牙活下来。”
鱼郦的脸上满是冷汗珠,周遭一切皆朦胧,但脑子却是清醒的。
她想她一定得活下来,蒙晔死了,玄翦卫都统死了,只剩下她这个昭鸾台尚宫,她要活着去蜀郡。
她紧掐着这缕念头陷入黑暗。
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了许久,如她这些年在绝望困顿中挣扎,凭着一口气才没有被这幽兽一般的黑暗吞没。
她睁开眼,正是天色溟濛,寝殿里暗漆漆的,沐在死寂一般的沉静里。
只有赵璟在,他趴伏在自己的身边,鱼郦稍挪动了下身体,他立即抬头惊醒,带着浓重的鼻音道:“窈窈,你觉得哪里不适吗?”
鱼郦静静看他,他反倒不敢触碰她的视线,偏头避开,起身去给她倒了半瓯热水。
他用瓷勺一口一口喂她喝完,说:“窈窈,我会娶你。”
“呵……”鱼郦忍不住轻笑出声,这一笑气息牵动了腹部,又传来一阵撕裂血肉的疼,她顷刻之间冷汗夹背。
她的声音轻飘如烟:“有思,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悲惨的事不是出生在萧家,不是被薛兆年逼婚,更不是后来经历的国破城倾,而是被你爱上。”
不知是不是夙夜未眠的缘故,赵璟脸色煞白,端瓯的手猛掂了掂,好像连那点重量都承受不住。
他多想抱抱她,可是触到她眼底刺目的嫌恶,终究难以伸出这手。
“你好好休息。”赵璟像是没听见她伤人的话,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为她把被衾盖严实。
万俟灿因为守了一夜而体力不支,暂且休息去了,待她醒来便立即来看鱼郦。
满殿宫人都安安静静,众人极少说话,更是绝口不再提那个短暂存在过的孩子。
乳母有时会将寻安抱来,鱼郦凝着他天真无邪的纯净面容,总是不由得自主地想:活着多难啊,你生在这宫闱里,有一对这样的父母,往后的人生该经历多少酸楚啊,不如早早了结……
她残存一缕意识,回过神来,手里竟然拿起了绣篮里的剪子。
鱼郦悚然一惊,忙让乳母把寻安抱走。
自那日后,不管鱼郦有多挂念想念,她都不敢再见寻安。
她出人意料地平静,没有再想章吉苑初闻噩耗时大哭大闹,众人都以为她正默默接受现实。
一日清晨,万俟灿比平常早来了半个时辰,将她蒙面的被衾掀开,晃见她早已泪流满面,颊边泪痕斑斑,可是没有一丝声响。
她仰躺着冲万俟灿哑声说:“姐姐,你给我用药吧。”
万俟灿知道她经历了何种痛苦煎熬才做出这个决定,再难以割舍,也因为筋疲竭力到守不住而必须割舍。
那药每日一点点放在补药中,无声无息,赵璟看见鱼郦因为小产而日益衰弱,几次三番找万俟灿,却始终无能为力。
鱼郦不许他靠近,他便只有趁她睡着偷偷来看她。
有好几回鱼郦突然不见,万俟灿领着宫人出去找,结果不是在水渠边就是在假山上发现她,她一个人迎风站着,神情淡淡,清浅眸中一片冷寂,仿佛世间万千再也映不进去。
深夜赵璟宿醉后刚刚睡下,崔春良快步进来将他晃醒,惊惶道:“官家,娘子去宣德门阙楼,她想上去看看,禁卫不敢阻拦,特来向您禀报。”
赵璟略微愣滞,忙起身披衣快步奔出去。
今夜天气晴朗,天幕迢迢漆黑如慕,有星河灿烂,赵璟远远看见鱼郦坐在城碟上,抬头仰望天空,星光映亮了她的半边面,美丽清皎似初见。
禁卫守在她身边,阙楼下还有几个,寸步不敢离。
鱼郦看见了赵璟,远远地,搁着沁凉夜色朝他轻轻一笑,那笑容虚幻得如一缕幽梦。
赵璟拎袍顺着石阶飞速朝她奔去,袍袖如翼,在风中翩舞。
鱼郦脸上罕见的没有怨怼与憎恶,她眺望远方山河,眉目间尽是释然:“有思,你看,这世间辽阔,繁星如许,恰如及笈那年,你说要娶我时。”
赵璟心想:你记错了,你及笈那年的夜晚是月光皎白,星河反倒黯淡,你不知道,我在萧府外徘徊了许久,才终于攀上那座院墙。我说要娶你时,看上去镇定,实际手心里全是汗,怕极了你会拒绝我。
禁卫一阵惊呼,赵璟抬头看去,只见鱼郦朝着天空伸出了手,掌心大开,想要将星光攥在手中。
她大半边身体都在阙楼外,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纸鸢,料峭危险。
自她小产后,于赵璟而言,恐惧总是如影随形,他的心像漏跳了一拍,慌忙上前环住她将她单薄的身体箍进自己怀里,近乎于哀求:“窈窈,不要想不开,不要丢下我。”
作者有话说:
这算是今天中午的更新哈,咱们晚上再见^_^
么么哒,狸狸爱你们。
第63章 冲喜
“窈窈,我要立你为后”
鱼郦任由他抱着, 目光落入迢迢夜空,那里恰有一双飞燕逐云。
秋风萧索,将两人的衣袖搅缠在一起, 宛如这纠缠哀凉的命运。
赵璟紧拥着鱼郦, 她身上有股如兰如麝的香气,混浊着药的清苦,纤纤细弱,如同一片随时会消散的影魅。
他愈发不安, 想与她说几句话,却听怀中传来低喃,她好像在哼一首歌谣。
赵璟觉得熟悉,想了许久,才想起来从前在都亭驿为质,有一回他得了风寒, 高热不退, 缠绵于病榻, 昏昏沉沉醒来时,正见鱼郦守在他的榻边, 在哼这首曲子。
那时觉得歌谣甜美,同样的曲调,如今却无端品咂出几分悲凉伤戚。
他们曾经是那么相爱, 于乱世中誓要厮守, 为了对方甚至有对抗整个世间的勇气。
从何时起,他们竟把对方弄丢了。
他在她耳畔轻声说:“窈窈,我再也不会强求你些什么了, 从此你可做你自己, 我们从头来过, 好不好?”
鱼郦却恍若未闻,执拗地一遍又一遍哼那首歌谣。
这是幼年时母亲常常哼给她的,是温柔的吴侬软调,这么多年,母亲的模样已渐渐模糊,这首歌谣倒像刻在心里,带着些闺阁里芸香的味道。
赵璟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明明她在怀中,软玉温香,却像失了魂灵,听不见他说话,没有喜怒哀乐。
他曾经几乎疯魔地想让鱼郦温驯听话,她终于变成他想要的模样。
赵璟抱鱼郦下城碟,把她裹进自己的披风里,仪鸾司抬来了肩舆,两人并排坐着,赵璟将鱼郦拢进怀里,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落在地上交颈相依的影落,看上去那么恩爱。
鱼郦是趁着紫宸殿宫人疏忽偷偷跑出来的,她有轻功在身,虽然体弱,但是躲避几个笨拙的内侍还是绰绰有余。
赵璟将她抱入寝殿,沉着脸要杖责疏于职守的宫人,鱼郦突然开了口:“别打他们。”
听到她的声音,赵璟浑身竖起的尖刺瞬间软下,他唤回要行刑的禁卫,上前握住鱼郦的手,温声道:“好,不打他们。”
鱼郦颇为冷淡地把手抽出来,瞥了一眼殿中的更漏。
赵璟明白她的意思,这是在提醒他时辰到了,他该离开了。
他慢吞吞起身,因刚才在阙楼上的一番纠缠,玄色鲛绡纱的袍裾上满是褶皱,缕绣的金龙暗昧无光,恰如他整个人颓丧。
赵璟不想离去,可又怕再缠着鱼郦会惹她生气,徘徊在紫宸殿外的廊庑上,看着地上由殿内映出来的烛光,舍不得离去。
直到寝殿里传出瓷瓯坠地的声音,赵璟听见合蕊在低声宽慰鱼郦,他知道,这是鱼郦听见他的脚步声迟迟不离而发脾气,生怕她气坏了身体,纵有万般不舍,也只得离去。
他走后,万俟灿就从偏殿摸去了鱼郦的寝殿,躺到了她的榻上。
鱼郦那一头青丝迤逦于枕间,蓬松柔韧,半遮半掩着一张白皙憔悴的小脸。万俟灿把遮于她眼上的一绺发丝撩开,道:“那药你吃了五日,如今还是瞧上去气血亏,再往下身体会越来越虚弱,吃到一个月,就会有油尽灯枯的假象。你若是后悔了……”
“姐姐。”鱼郦仰躺看殿顶,眼中澹静如深潭,“我今日登上阙楼,在上头吹了半夜凉风,突然想通了很多事。”
“人活一世,是不能退而求其次的。我从前不愿回来,可是有思逼我,他手腕强硬,我怕他,只有妥协。如今我想离开,舍不下寻安,又想妥协。可是到最后我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了,险些做出伤害寻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