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趴在棺椁边僵怔了许久,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摸瑾穆的脸,被赵璟扼住手腕拖了出来。
他把她打横抱起,抱去停尸殿的隔壁。
他冷眼旁观了太久她为另一个男人疯癫,积蓄了太多怒气,终于压过重逢的喜悦,在濒临崩塌的边缘爆发。
是报复,也是验证。
所幸结果是令他满意的。
他为鱼郦系衣带,用鹤氅将她裹住,如同呵护易碎的珍宝。他将她的青丝挽在掌间,一遍又一遍地说:“都过去了。”
灌输给她,安慰自己。
鱼郦抬眸看他,突然觉得这个人很陌生,扭曲变形,与她记忆深处的那个人怎么也无法重合。
但赵璟并不在乎这个,他把她抱回东宫,私藏起来,日夜赏玩。
世人只知越王荒唐,沉溺酒色,荒.淫无度,却不知这位看上去内敛持重的太子殿下比之更甚。
鱼郦起先冷漠相对,但随着神思清明,逐渐想通了一些事。
瑾穆是死了,但害死他的人还活着,她绝不能罢休,可那人位高权重,凭她一己之力很难杀掉,当前唯一可利用的就是眼前这位太子殿下。
心存目的之后,鱼郦逐渐恢复了生气,与赵璟说笑温存,追忆过往,营造出一副要与他重温鸳梦的假象。
两人默契地避开了那个名字,谁都不再提,只是如今的赵璟与从前大不一样,稳重和煦的外表下性情愈加乖戾暴躁,时常上一刻还与鱼郦春风沐雨、花前月下,下一刻莫名其妙就勃然大怒,开始出口伤人。
鱼郦知道,他心里藏了一根针。移除不了,只能将他自己扎得血肉模糊。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乾佑帝率军抵京,两人不得不分开。
柔情蜜意时,鱼郦为了博取赵璟的信任,告诉了他那条勾连章吉苑和东宫的密道,自然而然,就成了两人幽会的鹊桥。
鱼郦委身于他,一直在等一个时机,等了半年,那个时机终于来了。
眼前烛光潋滟,赵璟拂开幔帐走到她跟前,他没有因为她的出言不逊而恼,面色温和,像极了从前那个对她极尽宠溺包容的少年,他握住她的肩膀,坚定地说:“窈窈,我们不会刀剑相向,我永远不会把我手中的剑对着你。”
他的誓言太过动听,让鱼郦有片刻的动容,她瞧着他冶艳丰朗的面容,电光石火之间,想到了一个更绝妙的主意。
可以让仇人死得更快。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鱼郦就觉浑身血液滚烫,激动得像要沸腾起来。她竭尽全力让自己冷静,掩盖住欲要嗜血的凶悍,伪装成柔弱无依的小可怜,忐忑难安地上移目光,问:“那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赵璟道:“我要娶你。”
鱼郦面带犹疑,失笑:“娶我?”
她的反应刺激了赵璟,锢在她肩上手更紧,他近乎于咬牙切齿:“我的女人,绝不容许旁人觊觎。”
原来深夜发疯,是让薛兆年给刺激到了。
鱼郦抬起下颌,倨傲道:“我要当太子妃。”
赵璟有片刻的迟疑,很快点头:“好。”
一如五年前,事情商量得很顺利,当即决定成亲,赵璟换上绛纱貂袖朝服,戴上九旒冕,连夜入宫求见他的父皇。
乾佑帝召了新宠薛昭仪伴驾,正要睡下,殿前都知梁道秋站在罗帐外通报,说是太子求见。
赵璟为人谨慎,从未有过深夜求召见,乾佑帝只当前朝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再无与美人温存的兴致,匆匆敛衣,去往前殿。
幽深静谧的殿宇,人影斑驳,赵璟已在那儿跪了多时。
乾佑帝拢着外袍坐下,“你跪着做什么?起来,出什么事了?”
赵璟跪得纹丝不动,平静道:“儿臣想要娶妻,求父皇成全。”
乾佑帝怔忪:“娶妻?”他不可思议地觑着儿子:“你这么晚求见朕,就是想说这个?”
赵璟颔首。
乾佑帝哑然失笑,笑过之后,又觉好奇:“你倒说说,哪家姑娘有这般神通,能把你迷得深夜来求赐婚。”
赵璟道:“儿臣欲求娶萧家长女,萧鱼郦。”
乾佑帝脸上的笑骤然冷却,他目藏寒芒,冷声问:“你说谁?”
赵璟字平腔正地回:“萧鱼郦。”
砰!
乾佑帝随手抓起青釉笔洗扔了出去,墨汁倾洒,笔洗在赵璟身侧四分五裂。
他怒道:“她是明德帝的心腹,连薛兆年那个蠢货都知道,自她入宫,虽无名分,但明德帝身边再无嫔妃伴驾。你堂堂新朝太子,多少清清白白的贵女任你纳娶,你是鬼迷了心窍,要娶这么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
赵璟道:“鱼郦也是清清白白的,她与明德帝之间并无苟且。”
“你怎么知道?”
赵璟抬起头,“因为她是儿臣的女人,她的清白儿臣可以保证。”
乾佑帝叫他气懵了,竟没立即明白他话中意思,待反应过来,只觉急火攻心,遽然奔下御阶,狠狠踹向赵璟。
赵璟被他踹得歪倒在地,一声不吭,挣扎着爬起来跪好。
乾佑帝再踹向他。
如此反复几回,乾佑帝气喘,皇绫衫下胸膛起伏不定,指着赵璟:“你同她断了,彻底绝了这个念头,今夜之事朕就当没发生过,你还是太子,朕这就让礼部给你选一位端庄高贵的太子妃。”
赵璟跪得端正,身体笔挺,坚定道:“儿臣只想娶萧鱼郦。”
乾佑帝又要抬腿,赵璟丝毫不躲闪,父子僵持了一会儿,乾佑帝先泄了气,他屈尊弯身劝道:“有思,你自小聪明,怎么连这点事都看不明白,那个萧鱼郦根本不可能跟你一条心。”
他苦口婆心,从家国大义到女子本分,劝了赵璟半个时辰,赵璟就像入了定的老僧,丝毫未见动容,反反复复就是那句话,他要娶萧鱼郦,求父皇成全。
乾佑帝的耐心终于告罄。
他是武夫出身,粗蛮残暴刻在骨子里,对儿女亦是如此,特别是这个长子,自小打得最狠,偏他性子执拗,不像赵玮会讨饶,有好几回被打得皮开肉绽也不吭声。
越是这样,乾佑帝越想把他揍得服气。
他抄起马鞭,狠抽了赵璟几下,赵璟生生扛住,双拳紧握,脸上冷汗涔涔,却偏偏腰背笔直,不肯弯折。
乾佑帝扬袖,又是几鞭子下去。
赵璟毫不躲闪,一一生受下,锦衣之下血渍淋漓,皮开肉绽。
终于,乾佑帝打累了。
他喘着粗气,双手颤抖,连马鞭都握不住了,干脆扔开,厌憎又有些无可奈何地瞪着这个倔强的儿子。
自内心深处蔓延起一股乏力。
乾佑帝一直不愿意承认,他老了。当年落草为寇一路厮杀上来,裂土封疆的枭雄也会老,尤其登基为帝的半年,沉溺于温柔乡里,蚀化了铮铮铁骨。
与他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儿子一日日长大,刚毅果勇,恰如他当年。
乾佑帝叹了口气,卸下帝王面具,像世间所有苍老无奈的父亲,第一回 向自己的儿子妥协:“昭媛,封她个昭媛,在太子正妃过门之前,不许她怀孕。”
赵璟不做声,乾佑帝怒道:“良娣!良娣还不行?”
赵璟一字一句道:“儿臣要娶太子妃。”
乾佑帝忍无可忍,问候了赵璟八辈祖宗,骂道:“你以为朕离不开你是不是?你以为太子非你不可是不是?朕告诉你,朕今天把你废了,明儿就立阿玮为储,照样三呼万岁,海晏河清。你等着瞧,你要是丢了储位,那萧鱼郦还能不能三贞九烈地跟定你。”
他骂累了,靠在龙案上歇气,侍立在侧的梁道秋终于瞅见机会,凑到乾佑帝身边附耳低语。
乾佑帝脸色铁青,质问赵璟:“你把人带走了?”
赵璟脸色苍白,额间隐有痛苦浮现,强撑着身体,声音虚浮:“我说了,她是我的女人,我绝不会再将她放开。”
说罢,他双手撑地,勉强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乾佑帝气得要拔剑,被梁道秋颤巍巍拦住:“息怒,官家息怒……”
***
鱼郦在寝阁等着赵璟,百无聊赖,她寻出打火石,把鎏金莲花台上的蜡烛一一点亮。
她环顾四周。
赵璟并不像赵玮那么奢侈,这太子寝宫仍然维持着旧时模样,紫檀木戗金书案后是长长的五斗橱柜,地面青砖上浮雕着瑞兽祥云的纹饰,因为年岁日久,而有些斑驳古旧,靠近门口的那几块,甚至还泛出些血红。
鱼郦走近看一看,才发现自己看错了,那里的几块砖与其他地方的并无二致,虽然陈旧,却光可鉴人,想来宫人每日都会清扫。
她心里正难受,忽听门外传来顿顿错错的脚步声,肯定是赵璟回来了。
她猜赵璟是替她求不来正妃之位的,依她对乾佑帝的了解,若赵璟坚决,权宜之下也许会施舍个侧妃。
而赵璟……大概会见好就收吧。
正想着,门被推开,月光与浓重的血腥味一同涌入,赵璟倒进了她的怀里。
第9章
你有没有喜欢上别人
崔春良连夜去请来御医,他们一边咝着凉气,一边哆哆嗦嗦把赵璟的亵衣剪破。
乾佑帝下手太狠,亵衣与血肉粘连在一起,严重的地方还在流血。
赵璟一声不吭,只是抓着鱼郦的手不断收紧,鱼郦不停地擦拭着他额间淌下的冷汗,心里很不是滋味。
若早知道是这样,她不会让他去。
嘶拉一声,御医将最后一片亵衣小心剥下,往赵璟的伤口上倒药膏。
赵璟浑身都在颤抖,终于忍耐不住,发出一声粗嘎的低吼。
鱼郦连忙抱住他的双手,轻声说:“没事了,有思,没事了。”
在她细语安慰下,赵璟逐渐安静下来,他趴在床上,挣扎着仰头看鱼郦,苍白如纸的脸上挂了一丝浅淡的笑:“窈窈。”
“嗯。”
“窈窈。”
“嗯。”
他连叫了几声,像寻求一种安慰,听见鱼郦不断地应和,紧绷的情绪才缓缓松弛下来,他冲她笑,得意非凡:“这下我们的命运彻底连在一起了。”
凤眸中如有星光点点闪落,像回到了从前,清澈少年,一片赤诚。
鱼郦下意识避开他的眼睛,又觉不妥,仍旧低下头看他,恰到地幽怨嗔怪:“官家打你,你讨饶也好,躲闪也罢,反正不能让他把你打成这个样子。若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我怎么办?”
赵璟见她红了眼眶,甚是疼惜,正要说些什么,眼见御医还在给他抱扎,只有咽下,深深道:“放心吧。”
鱼郦明白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她这些日子与赵璟暗通款曲,不是傻乎乎地只知陪寝,藉由他,暗地里把大魏的朝堂局面摸了一遍。
乾佑帝是草寇出身,好勇善武,但经营朝堂是细致活儿,前周积弊日久,留下的摊子不好规整,而赵家瞧着兵强马壮,实则文治的底子薄弱,不得不沿用旧规和旧臣。
偏乾佑帝这个人疑心深重,朝臣在他底下难有施为,渐渐倒向东宫。
赵璟是个精明人,出头安葬了明德帝,又给他建宗立祠,借机收拢了一大批前朝的遗老遗少,瞧着不显山不漏水,实则根基深厚,不可撼动。
乾佑帝也许会在气头上说出要废他的话,但深思熟虑之后,就会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他的庶子们年少稚弱,无法肩负神器之重,而赵玮……那更不可能。
鱼郦腻在赵璟身边楚楚可怜地落泪,暗地里把朝堂上的各方势力数算了一遍,那厢赵璟却毫无察觉,扣着鱼郦的手,深情绻绻地说:“这回我们一定能顺利成婚。”
鱼郦点头应和,内心感到遗憾。
这一回也不会顺利。
因为她从没想过要嫁给他。
御医上完药告退,崔春良差遣了几个小宫女出去煎药,寝阁里刚刚安静下来,便传进宫女脆生生的嗓音:“宁相国,宁姑娘。”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领着一个美貌女子进来,老人脸上隐有愠色,瞥了一眼鱼郦,冲赵璟道:“某不知,殿下竟还是个情种。”
赵璟勉强坐起来,掩唇咳嗽了几声,虚弱地说:“孤只任性这一回,往后皆听老师教导。”
鱼郦知道这个老头儿是谁,尚书台令,昭文左相,百官之首,宁殊。
自乾佑帝在官场发际,宁殊就追随其左右,是管家也是军师,还肩负了他家几位郎君的诗书指导。
赵璟的温言示弱并没有让宁殊消气,他坐在赵璟床前,硬梆梆道:“太子言行有失,触怒圣颜,都是师之过,前朝周帝厌弃太子,命人责打太傅,某这老胳膊老腿儿,也不知能经得住几棍。”
“老师!”赵璟变了脸色,疾声喝止。
原因无二,那个被杖责后郁郁而终的太傅就是鱼郦的外祖父。
气急之下的宁殊反应过来,收敛怒容,循着赵璟的视线看向鱼郦。
鱼郦低头站在床边,装出一副温良恭俭让的乖顺模样,想好了,万一宁殊对她说难听的话,她就哭,哭到赵璟心疼、心碎。
迟迟没有等来指责,只有一声叹息:“当年裴太傅何等学识傲骨,只可惜……”
只可惜,后人不堪,丢尽祖宗颜面。
鱼郦替他补全后面的话,却极不认同。
她并不觉得她丢了祖宗颜面,相反,她的行为才是真正秉承外祖父的那一套忠孝节义,忠君在前,她对瑾穆的忠诚至死不渝。
真正该感到羞愧的,难道不是这些满嘴仁义道德,而行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
想通这一节,她反倒轻快了,对上宁殊老迈沧桑的脸,问:“宁相国,您在可惜什么?”
宁殊未防她有这一问,稍有滞顿,随即道:“可惜家学不存,门楣凋敝。”
好家伙,不愧是饱读诗书的名士,骂起人来不带脏字。
赵璟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他双眉紧蹙,下逐客令;“孤身体不适,夜深了,就不多留老师了。”
宁殊还未说什么,他身后的美貌女子先站了出来,柔弱翩翩,泪水盈眶,几欲哽咽:“有思,你怎能这样跟祖父说话?你可知他一听说你的事,便急着见你,生怕你有个什么差池。”
鱼郦在一旁打量这女子。
她有一双诗画般的远山眉,皦玉衣裙勾勒出纤细腰身。似烟月朦胧,似秋水照花,好一个清雅文弱的佳人。
鱼郦在记忆中稍加搜索,宁棋酒。
她是宁殊的孙女,当年赵璟在京中为质,身边除了不离左右的嵇其羽,便是这位红颜宁棋酒。
宁棋酒并不在都亭驿里久住,而是时常往返于金陵和襄州,名义上是探望赵璟,实则暗中替乾佑帝贿赂朝中重臣。
她是个女子,并不会引起人注目。
赵璟抬头掠了一眼宁棋酒,轻斥:“你别跟着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