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璟低头看看剑,再抬头看她,目中有化不开的沉郁,“这是在给我脸色瞧?”
鱼郦怒道:“你捣什么乱?”
赵璟唇边清诮:“那你想让我怎么做?由着你上邑峰,无动于衷,袖手旁观,不管你的死活?我未曾伤害任何人,我只是要警告相里舟,你不是他能动的。至于那些你带不走的姐妹,她们本就不信你,你有何遗憾?”
他身在阁中,对山中事尽在把握。
鱼郦在怒意冲顶之余,感到一种无边的乏力,自始至终他们如在棋局,只是一枚无关紧要身不由己的棋子,而赵璟是下棋的人。
她道:“你能不能不要管我的事?”
“你觉得可能吗?”赵璟仰头,茶色瞳眸中冷光熠熠。
“我不需要你。”鱼郦将手撑在桌上,倾身盯着他的眼睛,“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很厌恶你,我怎么总也甩不掉你。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平声静气地与你说话吗?不,我是畏惧你,有思,你成功地让我畏惧你了,你高兴吗?”
眼中的光终于破碎,辛苦维持的平静终于臻于崩坏。
赵璟搁在桌沿的手止不住颤抖,他凛声:“我不想与你争吵,我说过了,我是在心疼你的命。”
鱼郦道:“我的命属于我自己,我并不是谁的附庸。你想让我按照你的意愿活,可是我不愿意!”
她霍得转身跑出去,在驿馆门口撞上了嵇其羽。
嵇其羽见荆湖南路厢军出动,多少猜到来的并非顺王而是官家,他踯躅于馆舍外,始终不敢让通报。
见鱼郦寒着一张脸出来,愈加无措,却听她道:“你去吧,此事与你无关,以后不要来药庐了。”鱼郦冲他合拳,“多谢嵇尚书这些日子的照料。”
嵇其羽知道她是怕连累自己,怕官家盛怒之下发落他欺君,可这些日子朝夕相伴,他十分放心不下华澜和鱼郦。
甚至于他对蜀郡这片土地也有了感情。
明明那么荒芜混乱,可是牵动着许多人的心,让那么多人不惜为它洒热血。
他终于明白长久以来支撑鱼郦坚持这条路的是什么。
如今将要割舍,心口竟隐隐作痛。
嵇其羽站在鱼郦面前,欲言又止。
鱼郦明白他重情义,拍了拍他的肩,“真的谢谢你,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要走,你能为我们做到这般,我们已经很感激了,往后你要多多保重自己。”
嵇其羽目送鱼郦离去,这才鼓起勇气请禁卫代为通传。
没多时禁卫便让他进去。
里头沉静如深潭,赵璟坐在窗边,脸上森凉如覆霜雪。
嵇其羽自知理亏,默默跪下。
赵璟掠向窗外山景,冷哼:“你还有脸来见朕?”
嵇其羽稽首:“臣罪犯欺君,罪该万死。”
“朕至今想不通,她是用了什么东西把你收买至此?慕华澜吗?你不至于色令智昏到这个地步吧。”
嵇其羽稍加思索,平声道:“臣一开始只是怕皇后吃亏,想替官家保护她。可是随着时日的流逝,臣渐渐被皇后身上那股侠义之气所吸引,心甘情愿追随。”他顿了顿,目光中燃起久违的光亮:“就像回到了从前襄州,臣追随官家起义。”
“你倒是会打比方。”赵璟言谈中带了些不屑:“把鱼郦如今在做的事比作朕从襄州起义,你可真是胆子够大的。”
嵇其羽连忙磕头,“臣绝没有那个意思,臣的意思是……”他斟酌词句:“皇后的胆识才干并不逊于世间男子,官家的心里若当真有她,就不该束缚她。”
赵璟将杯中清酿一饮而尽:“她不过是个女子,哪里用得着像男人那般拼命,你说她侠义,朕是怕她太过侠义,救了旁人,反把自己的命搭上。”
“可若她当真听了官家的话,做一个明哲保身、贪生怕死的小女人,官家心里还能瞧得起她吗?”嵇其羽道:“就像相里舟那样的小人,官家不会鄙夷吗?”
赵璟缄默了。
嵇其羽是自幼随他一起长大的,最了解他,虽然玄翦卫和昭鸾台令他头痛不已,但在赵璟的内心最深处,他是钦佩那舍身饲虎以换金陵百姓安康的明德帝,也钦佩忠心耿耿至死不移的蒙晔。
嵇其羽见他有所松动,趁热打铁:“皇后她是天上的明月,光芒能照万民,官家为什么非要把她变成一只锁在琼阁里的灯笼?”
赵璟的手一下一下敲击着白玉酒盅,回想自魏取周而代之以来的三年,点滴记忆入心扉,感慨万千。
他以为他已经很固执了,没想到触到了顽石,将固执的他撞得血肉模糊。
走到这个地步,他已经不敢再去逼鱼郦做什么,只期望她能平安随他回金陵,可若两人之中必须要有人让步,那这个人能不能是他呢?
赵璟也不知道,他心里藏了太多谋算,宛如摆满棋子的珍珑局,已到了分出胜负的时候,移一子而动全身。
他起身,鲛绡纱慢移到了嵇其羽身前,难得体贴:“今日慕华澜带了那些昭鸾台的姑娘们回药庐,你去守着她吧,一个姑娘家担了太多事,你去帮帮他。”
嵇其羽喜出望外,又不可置信,赵璟见他这副傻样,嗤道:“不愿意去就算了,郡守缺个看门的,你去吧。”
他忙起身往外跑,跑到一半想起什么,又倒回来冲着赵璟感激地深深一揖。
鱼郦离开驿馆,顺着巷道一路慢行,脑中总是不断浮现邑峰上的场景。
相里舟的狡诈、局面的艰难都不能让她退却,可是那些昔日姐妹们的背弃让她伤心。
她知道,其实也不能怪她们。
三年的颠沛流离,她们一定吃尽了苦头,变得冷漠谨慎也只是为自保。
谁让她与魏朝皇帝总是纠葛不清呢。
鱼郦不愿意承认,赵璟有一句话说得很对,那些带不走的姐妹,她们本来就不信她。
忧思郁结,不知不觉间辰光流逝,暮色四合,街衢的人渐渐稀少,而鱼郦所经之地总能吸引一些目光。
她今日为上邑峰摊牌,并没有戴面具,清皎美丽的容颜,青丝如瀑,在半明半暗中尤显惑目。
她知道身后有人跟着,如今赵璟也好,相里舟也罢,都开始打明牌,无需遮掩,反倒轻松。
走入一道小巷,几个男子追了上来。
他们身着罗衣,油头粉面,拿着折扇冲鱼郦笑嘻嘻:“蜀郡几时来了这么美貌的女子?娘子,我们请你喝酒可好?”
鱼郦冷声说:“我今日心情不好,不想打架,你们离我远点。”
“呦,口气还怪大的。”其中一人欲要上手,鱼郦刚拎起剑,那登徒子便被一只酒盅破了头,直挺挺倒下。
赵璟身上满是酒气,打起人来毫不留情,不多时便将这几个银样蜡枪头的纨绔摔了一地。
富家郎君出行是带了随从的,十几个随从围过来,赵璟挽起袖子,与他们厮打。
鱼郦甚至懒得看他们一眼,握着剑继续往前走。
身后的拳脚声越来越微弱,那熟悉的足音再度跟上她,不远不近,不轻不重。
鱼郦拐进了落花巷,转过头,见赵璟靠在巷口的墙上,华美的鲛绡纱上满是褶皱,袍裾上碎裂了几道,还有一绺发丝从玉冠里脱出来,垂在鬓边。看来官家打架也免不了狼狈。
迎着黄昏的月光,他的神情落寞至极。
鱼郦告诫自己不能心软,直当看不见,叩了几下门,温婆婆来将她迎进去。
同白日里的热闹惊险比起来,这一处小小的院落清静而温暖,温婆婆细心地照料膳食,鱼郦吃饱后陪着雪姐儿玩了一会儿,梳洗后换上寝衣躺到床上,忽听窗外落下了雨。
起先只是雨珠啪嗒啪嗒,而后逐渐连成水柱,大雨瓢泼,夜风将枝桠吹得沙沙作响。
鱼郦稀里糊涂睡了一小会儿,听见雪姐儿在院子里叫喊,她猛地想起温婆婆曾说他们全家被杀也是在一个雨夜,每到雨夜,雪姐儿就会格外狂躁。
她披衣出去,见雪姐儿挣脱温婆婆,敞开门跑出去。
鱼郦连忙去追她。
小巷里泥泞不堪,踩踏而过溅起几道泥水,鱼郦才堪堪抓住雪姐儿。
她浑身颤抖,秀丽的面容恐惧到扭曲,尖声嘶叫:“坏人来了!坏人来了!”
她力气奇大,鱼郦竟制不住她,被甩开趔趄了几步险些摔倒。
一直站在巷口的赵璟奔过来,二话不说,抬手朝着雪姐儿的脑袋上来了一下。
她应声而落,赵璟扶住晕倒的雪姐儿,把她交给了追赶而来的温婆婆。
鱼郦静静看他,两人中间隔着雨幕,彼此容颜都有些模糊了。
温婆婆将雪姐儿弄进去后又回来,给鱼郦撑伞,“娘子,咱们进去吧,您穿得这样单薄,是要着凉的。”她又冲赵璟道:“还有这位好心的郎君,快别在雨里站着了,进来暖和暖和吧。”
赵璟走到她们跟前,像只迷途的麋鹿,默默看向鱼郦。
雨下了多久他便淋了多久,衣衫早就湿透,漉漉贴在身上,明明狼狈,可是他未觉,白皙的脸庞犹若玉琢般清冷。
鱼郦让他滚,温婆婆看出两人相识,猜到什么,忙打起圆场:“先让郎君进来换一身衣裳吧。”
他们这里只有伙计的衣裳赵璟能穿,温婆婆殷勤地替他寻来,他捏起衣角闻到一股汗腥味儿,立即嫌弃地扔开。
他脱掉湿透的外裳,仅着中衣在炭盆前来回踱步。
鱼郦不放心雪姐儿,将她擦洗干净抱上了自己的床,拍打她哄她入睡。
还是那首熟悉的歌谣,从罗帐里飘出来,赵璟边烤火边听,目光逐渐柔软。
哄睡了雪姐儿,鱼郦拂帐出来,冲赵璟道:“烤干了就走。”
赵璟只当没听见,偏头看了眼罗帐里的雪姐儿,问:“她怎么了?”
“全家在雨夜被杀,她年纪太小受了刺激,就变成这样了。”鱼郦道。
赵璟默了片刻,道:“那是相里舟做得孽,他纵容麾下士兵扮成劫匪杀人掠货。”
鱼郦轻笑了几声,抬眸问他:“敢问官家为何来蜀郡?”
赵璟想当然是来寻你,顺道儿……“平蜀郡之乱。”
鱼郦又问:“您为何要平蜀郡之乱?”
“因它是我大魏国土,容不得逆贼放肆。”赵璟回。
鱼郦道:“既是大魏国土,那国土之上自然也是官家的子民。”
赵璟闭了闭眼,“我如今挥兵灭了相里舟,照样要死伤无数。”
“那为什么不给我机会,让我说服前周遗臣归降?”鱼郦目中泪光莹莹,“这是数万条命啊,有一条能免于干戈的路可走,你为什么非要阻拦我?”
赵璟凝睇着鱼郦的脸,其实他拖延至今还有一个目的,他想利用前周遗臣的纷争把李雍明引出来。
相里舟镇不住局面,蒙晔和鱼郦也镇不住,他们彼此不服,是因为皆非正统。
而算算岁数,李雍明今年已经十四岁了,若他承袭了他父亲的仁善,必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臣子们相互残杀。
只有他出来,在蒙晔和鱼郦的辅佐下才有一线希望能主持大局。
赵璟只要捉住他,就能彻底免除后患。
这一点鱼郦自然也想到了。
她曾在极端的煎熬之下做出决定,暗中派人去兆亭,却发现雍明已经不在那里。
她想是蒙晔遇害前察觉到了危险,将雍明转移走了。
来蜀郡没多久她就意识到了,这世上本无双全法,不能既奢望蜀郡安宁,又想把雍明永远藏起来。
若雍明没有活下来,如今就是死局,谁也奈何不了相里舟,周魏之间必有一战。
阴差阳错的,雍明活下来,反倒成了破局的关键。
赵璟知道鱼郦并不是一个自私的人,她既能为苍生舍出自己,就断没有舍不出李雍明的道理。
只是时间长短罢了。
他看向雨中佝偻着身体忙碌的温婆婆,再看看睡梦中惊悸难安的雪姐儿,深吸一口气,“半个月。”
鱼郦猛地抬头。
赵璟道:“我只给你半个月的时间,这半个月里,我会保护你的安全,但不再插手你的事情。半个月一到,若是未成事,就要用我的方法来了结这一切。”
鱼郦生怕他反悔,忙道:“好。”
赵璟凝着她明亮充满希望的双眸,忍不住轻翘了翘唇角,笑意蔓延,虽然短暂却温暖。
他知道鱼郦不想他久留,低身将散落在地的外裳捡起,一一穿上。
鱼郦犹豫了片刻,去角落里拿伞给他。
身后倏然飘来赵璟的声音:“在你的心里,我是不是永远都比不上他?”
作者有话说:
今晚有三十个红包^_^
第82章 朕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
“不要让自己受伤”
鱼郦背对着赵璟, 将伞柄紧攥入掌心。
赵璟十分执拗地盯着她,大有今日不给他一个答复便不离开的架势。
两人僵持许久,鱼郦拿伞转过了头。
“你是你, 他是他, 本不需要放在一起比较。”鱼郦道。
赵璟坚持:“若我偏要比呢?”
鱼郦扑落油纸伞上沾的水珠,神色颇有些寥落:“有思,你总是想与他比,觉得他被众人奉做了神明, 永远可望不可即。可若他还活着,没准也会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运筹帷幄,乾纲独断,能把握住帝国权柄,有望做一个开创盛世的帝王。”
赵璟的神情柔软了许多,“你真的这样想?”
鱼郦颔首。
赵璟道:“可是你仍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盛世帝王是命运的选择, 他问得是鱼郦的偏好。
鱼郦绕不开这个话题, 直望向他, 坦诚道:“我不会把瑾穆与任何人做比,也不会把你与任何人做比, 你们是自己,本就不需与任何人比较。”
利益可以权衡比较,但人不行。
赵璟素来争强好胜, 凡事皆要争先, 自小父母给予他的教育也是必须赢过旁人,犹如丛林中野兽厮杀,必要刀刀见血, 否则只能任人鱼肉。
因此赵璟一直不择手段地往上爬, 这一路神挡杀神, 佛挡弑佛。
鱼郦的答复让他沉默了许久。
原来……他只需要做自己,不必同别人比较吗?
窗外急风如骤,枝桠拍打着窗纱,宛若摧战的鼓点。
鱼郦将伞塞给赵璟,虽沉默,但逐客之意格外明显。
赵璟明了,面上有失落,却不再强求。
他走到门口,转过身冲鱼郦道:“窈窈……”胸藏千言万语,可是无从说起,最后只有一句:“不要受伤。”
他走入雨中,背影孤寂寥落。
鱼郦在窗前站了许久,直到雪姐儿在睡梦中嘤咛,她才躺回去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