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其羽忙附和:“是是是,哪及官家分毫。”
入夜前,万俟灿提前到了。
她来给鱼郦扎针,鱼郦躺在榻上看她忙前忙后,随口问:“这毒解起来这么费劲儿,还得扎针啊。那魏军中那么多中毒的将士,岂不要累死你了。”
万俟灿正把针放在火上燎,闻言一阵失神,银针落地。
她慌忙找补:“我把针法教给柴渊和其他的郎中们,旁人在我这里怎么会和你一样?”
鱼郦凝着她许久,莞尔:“姐姐,你真好,你们都好。”
扎过针吃过药,鱼郦恢复了些精神,身着华服,绾起高髻出席夜宴。
众人早就列席,酒过三巡——辰悟喝茶,鱼郦望着潘玉道:“我有一事想向诸位宣布。”
她身旁的赵璟放下筷箸,默念几遍忍,含笑着让她说。
鱼郦道:“我想收潘玉为徒。”
众人愕然,包括潘玉自己。
鱼郦接着说:“蜀王剑独步天下,若断在我手里未免可惜。潘小郎君乃忠烈之后,如今又孤身一人无处可去,不如随我去金陵,我会当一个耐心的师父,将毕生所学尽皆传授。”
末了,她倾身看向潘玉,殷切地问:“你能答应吗?”
众人目光齐齐汇向潘玉,大有他敢不答应就要砍死他的意味。
潘玉心底五味陈杂,他怎么可能不答应?就算鱼郦要他死,他也会照办。
他离开桌席上前,朝着鱼郦拜倒,双手合揖:“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鱼郦咧嘴笑开:“乖徒儿,师父送你一把剑,权当是拜师礼。”
她将龙剑送了出去,蒙晔和赵璟对视一眼,各自凝重地收回视线。
鱼郦见潘玉接过了剑,甚是喜悦,“徒儿,你对这宴席还满意吧?若是不满意,为师改日再请客,一定要让徒儿风风光光地入我门下。”
潘玉认真道:“师父,我很满意。”
鱼郦高兴极了,还想再饮一杯酴醾酒,赵璟摁住她,“明日我要带你出城去见外祖母,信早就送出去了,你若是喝醉了起不来床,那不是让外祖母她老人家空等?”
鱼郦只有乖乖把酒盏放回去。
第二日清晨,御驾鸾仪早早出了蜀郡。
萧太夫人站在驿馆前张望许久,终于等来了她挂念至深的孙女。
鱼郦身着红裙,由赵璟搀扶着下马车,她急不可耐地走向萧太夫人,朝她跪倒,哽咽:“祖母。”
萧太夫人连忙将她搀起,细细打量她的面容,心疼道:“瘦了,也憔悴了。”
她拉着鱼郦的手往驿馆里去,赵璟欲跟上,谁知萧太夫人回头眄了他一眼,冷哼:“你就等在外面吧。”
赵璟素来尊敬他的外祖母,只有乖乖退下等候。
一进屋,青栀和李嫣栩便围了上来。
青栀梳起了妇人髻,往日俏丽明媚的面容上多了几分沉稳,她跪在鱼郦身前,拉着她的手哭着唤“姑娘”。
鱼郦好容易哄好她,她像在闺阁时那般站到了鱼郦的身后。
李嫣栩朝鱼郦盈盈一拜,“这么多年,我一直欠你一句道谢,如今终于得见,我要说多谢,多谢你对我的再造之恩,我铭感五内,永生难忘。”
鱼郦忙道:“公主不要这样。”
李嫣栩微笑:“这里哪里有公主呢?我这些年已习惯了做平民百姓,王权富贵过眼云烟,倒还真不如做个百姓来得自在逍遥。”
几人说了会儿话,李嫣栩察觉出鱼郦有心事,便借口倒茶,把青栀带了出去。
鱼郦终于能安静地和祖母说会儿话。
她观祖母气色比在金陵时好了许多,虽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连嗓门都比从前大了。
想来这些年在坊间过得十分舒心自在。
鱼郦道要把雍明带回金陵,但请祖母放心,一定会保证他的安全。
萧太夫人见惯了风浪,知道她已尽力,不好再多说什么,只道:“这些年雍明不曾离开我,我已将他当作了亲孙子,他若去金陵,我便也跟去,正好回家看一看崇河。”
萧家上下,如今唯一值得她挂念的只剩崇河。
鱼郦起身朝祖母拜倒,郑重道:“有一事需托付给祖母。”
萧太夫人把她扶起来,让她快说。
“我想将母亲的棺椁、灵位迁出兰陵萧氏的祖坟,葬入河东裴氏也就是母亲的娘家。此事太过离经叛道,只怕惹来非议,所以要请祖母亲自坐镇。”
她原本准备了一席话来说服祖母,谁知祖母只沉默了片刻,道:“这样也好,离萧家人远些,没得到了地下还要平添恶心。”
她们将事情敲定,萧太夫人会带着青栀和李嫣栩先回兰陵,待事情了结再去金陵。
李嫣栩原本放心不下雍明,想跟在身边照顾他,可听说赵官家已选定了妥帖人照顾,推测他不喜雍明身边有前周旧人,想先避一避风头,待过去些时日再去金陵见他。
鱼郦坐在马车里,撩起罗帐一直看着站在驿馆前的祖母,直到只剩一抹遥远的影子。
她落下罗帐,道:“祖母知道我的身世。”
虽然未挑明,但鱼郦就是觉得祖母知道。
赵璟握住她的手,宽慰道:“那有什么要紧呢?她始终待你如亲孙女,半分偏爱不少。”
鱼郦释怀,靠在车壁上呢喃:“是呀,本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谁会去在意呢……”
了却最后一桩心事,终于可以离开蜀郡了。
万俟灿要随着鱼郦一起走,蒙晔要留在蜀郡善后,对于让他们分离,鱼郦很过意不去。
万俟灿倒是想得开:“好些事涉及到前朝辛秘,蒙晔未必愿意都让我知道,我躲出去就不会让他为难了。”
她施完针,哄睡了鱼郦,出了寝阁就去书房找赵璟。
第一句话便是:“我找到解毒之法了。”
赵璟正在批阅奏疏,闻言朱笔画出长长一道,他忙将笔扔掉,问:“什么法子?”
万俟灿略有些为难,但还是道:“此毒载于《岭南志》中,名九疆,乃剧毒,无药可解,但有一法子可使中毒者活下去。”
她停顿,赵璟焦急地催促她快点说下去。
“就是……需有一身强体壮、意志力坚定的人将毒渡到自己的身上,具体操作我已知晓,只是过程极为痛苦,若这个人意志稍弱或者身体不够强壮承受不住痛苦,渡毒就会失败,窈窈会立即死去。机会只有一次。”
赵璟终于明白万俟灿为什么会犹豫,身为郎中当悬壶济世,在她的眼中生命不应当分出高低贵贱,她不能为了鱼郦的命而去要另一个无辜人的命。
而她知道,赵璟为救鱼郦会不择手段。
这怎么可能呢?
就算他是天子,找得到身强体壮的人,又如何能控制人心,让对方心甘情愿赴死?
若这中间渡毒的人有丝毫的不坚定,鱼郦就会没命。
他怎么可能让鱼郦去冒这种险。
赵璟将地上的朱笔拾起,放回墨砚上,冲万俟灿道:“你准备吧,两个月后实施渡毒。”
万俟灿问这个人是谁,赵璟道:“你放心,此人是自愿的。”
他不欲多说,万俟灿只有告退。
赵璟独自在书案后坐了许久,吩咐:“召嵇其羽过来。”
蜀郡之乱刚刚平定,还有许多庶务需要处理,赵璟原本是派嵇其羽留下善后的。
嵇其羽乐得接这差事,因他知道慕华澜也会留下帮着蒙晔善他那边的后。
可是赵璟改了主意:“你不能留下,你要随朕回京,朕有要事要托付给你,蜀郡的事交给别人。”
嵇其羽欲要说些什么,赵璟深深看向他,“此事朕不放心别人,只能是你。”
嵇其羽察觉出了赵璟话语中的凝重,不再坚持,躬身应喏。
作者有话说:
大约还有两章完结正文哈,但是这两章很长,我今天什么时候码完什么时候放上来。
第87章 正文完结
“因为他爱你啊……”
腊月初八, 是个晴朗的日子,正适合天子班师回朝。
来时是以顺王的身份,走时却是帝王御驾。
当鱼郦窝在暖融融的御舆中时, 想起赵璟曾在鱼郦上邑峰前说过要让她去西蜀裴家住一段时间。
如今倒是绝口不再提, 也是,她如今的情形已经不能再把时间耽搁在西蜀裴氏了。
鱼郦靠在车壁上合眼假寐,她刚刚饮过万俟灿亲自煎的药,身体舒畅, 心里也没有先前那么想不开了,只一门心思想快些回金陵见到寻安。
赵璟掀开绣帷进来了。
他把鹤氅盖在鱼郦身上,冲她轻声说:“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鱼郦睁开眼,讶异:“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赵璟笑笑:“我就是能看穿你的小把戏啊。”
透过扬起的车帷,鱼郦看见白茫茫的雪地里站着一个男子,浓黑厚重的狐裘下露出一角东方既白蜀锦袖, 身姿挺拔若劲松, 遥遥望过来, 看不清眉目。
赵璟道:“他就是西蜀裴氏如今的家主裴笙。”
原来赵璟还惦记着这件事,看来是打定主意要给鱼郦换个新身份了。
鱼郦乐意接受这份好意, 点头:“好,我见一见。”
御舆中十分宽敞,可容得下十人, 裴笙上来后也不见逼仄, 他先后朝赵璟和鱼郦揖礼。
鱼郦抬眸观察他,他四十多岁,面容儒雅气质端方, 说话声音犹如春水涓涓, 透出温和。
赵璟让他坐于自己下首, 笑道:“裴先生乃清流鸿儒,素来不涉官场,凭朕的面子都是请不来的。”
鱼郦奇道:“那是谁将先生请来的?”
“你呀。”赵璟的笑容中有满溢的骄傲,“你在邑峰的义举传到西蜀,裴先生钦佩不已,连夜收拾行囊来见你。”话到最后,有一丝极难捕捉的怜惜怅然。
裴笙慈和地看向鱼郦,“吾有三子,唯独缺个女儿,娘子若不嫌弃,那真是裴氏满门的荣光。”
鱼郦一时怔住。
她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过这种待遇。
从前在萧府,萧琅总是对她疏离冷淡,到了及笈之龄又巴不得拿她换权势,及至后来她和赵璟纠缠不休时,萧琅又嫌她有辱门楣。
她从来不知得到父亲的赞许是什么滋味。
裴笙见她不语,以为她不愿意,想起来时家中娘子和几个儿子七嘴八舌的主意,从袖中掏出一只羊皮小鼓递给了鱼郦。
鱼郦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这一笑,气氛便舒缓了许多。
赵璟道:“裴先生此次入京多住些时日吧,朕已书谕立裴氏女为后,窈窈身后不能没有娘家。”
立后的事赵璟在启程前与鱼郦说过,他说元思皇后仙逝后朝臣迟早要上奏让他再立新后,先占住这个位置,也是对寻安的前程有好处。
他再三向鱼郦保证,不会因这个身份而束缚她,她才勉强答应。
裴笙在来时就知道这是天子的嘱托。
他虽然不涉朝堂,不慕权势,但既然答应了就要承担到底,此为君子之诺,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裴笙颔首,“官家放心,裴氏永远是娘子的依靠。”
鱼郦抱着羊皮鼓,起身朝裴笙行晚辈礼,裴笙慌忙将她扶起来,见她抬起头,笑靥恬静:“父亲在上,我姓裴名月华,小字窈窈,您以后叫我窈窈就是了。”
裴笙喜滋滋地连叫了几声“窈窈”,连赵璟都笑起来。
这一路因隆冬降雪,道路滑腻,行车极慢。鱼郦得闲时便去教潘玉练剑。
潘玉出身于武将世家,自小耳濡目染,颇有些天赋,又肯勤学苦练,虽然蜀王剑不能速成,但经过几日习练瞧上去倒是有板有眼。
她教潘玉时,李雍明会在一旁观看,不时鼓掌喝彩。
他第一回 拍巴掌时,鱼郦愣怔了许久,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遥远的、已逝的辰光,有些微怅惘,随即释怀。
蒙晔说得对,都过去了,他们都该往前看。
练完剑回去歇息,已是深夜。
赵璟如常等在行辕里,替她将膳食都安排好,盯着她用膳用药,才放她去做自己的事。
鱼郦如今辨不清对赵璟究竟是种什么感情,蜀郡纷乱得以平息,她很感念赵璟最后的手下留情,可若说重拾旧情,又好像有些牵强。
在千帆过尽之后回首,她有些释然,世间不光只有情爱,他们总归还是寻安的父母,如今能抛下恩怨平心静气地一起生活,总好过从前终日争吵。
如今的赵璟脾气温和——至少在她面前是这样的,有时凝着他的脸,她也会有些恍惚,好像岁月从未流逝,他还是那个都亭驿里对自己一往情深的有思。
然后,心就会莫名不安。
真是奇怪,她明明已经察觉自己身上的毒未解,看出众人在与她演戏,也愿意接受薄命的结局,可是当看到赵璟温情脉脉凝睇着自己的时候,就会有些不好的预感。
看不透他在想什么,猜不出他想干什么。
雪停后,赵璟命令车驾加快速度,他们终于在年关前赶回了金陵。
寻安已经两岁半,在乳母和合蕊的照料下茁壮成长,古灵精怪,嘴皮子甚是利落。
他见到鱼郦的时候正在用膳,腮颊上沾了一点点米粒,仰头看向鱼郦,瞳眸乌溜溜转着,倏地大哭起来。
鱼郦以为他不认识自己了,情怯之余不敢抱他,却见他朝自己伸出了手,稍不留神,一双小巴掌便缠上了自己的颈间。
寻安将小脑袋埋入她的怀里,嘤嘤哭泣,像用泪水诉说自己的委屈。
赵璟跟在鱼郦身后,把乳母吓得忙跪了一地,再三赌咒她们没有虐待小殿下。
赵璟当然知道没有,他留崔春良在禁宫,一来为监视萧太后,二来便是监视这些乳母,怕她们待寻安不上心。
合蕊在一旁柔声说:“小殿下这是许久未见亲娘,觉得委屈呢。”
鱼郦怔忪,寻安自她怀中探出脑袋,泪眼汪汪地问:“娘亲不走了罢。”
鱼郦登时心软,冲他点头:“对,娘亲不走了。”
她没有看到,在说完这句话后,她身后的赵璟长舒了口气。
自打回到魏宫,赵璟便日夜忙碌,崇政殿里烛火彻夜不灭,来得最勤的便是中书省侍中文贤琛、吏部尚书嵇其羽、枢密院使桓襄、皇城司使谭裕。
鱼郦本来在紫宸殿里住得好好,赵璟非把她拘在崇政殿,倒不是为风月,而是热衷于教她熟悉朝政。
这几个官员除了嵇其羽和谭裕,鱼郦都不算熟悉,这几日赵璟议政时她在旁研墨,倒是能说上几句话。
鱼郦自知时日无多,想多陪陪寻安,偏赵璟把她扣住不放,从两府三台到六部州郡,事无巨细都要讲给她听。
今夜更是夸张,竟将兵符拿出来教她怎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