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剑法极快,在她落地时,五人的脖颈才喷出鲜血。
她捂住小腹去摸飘出毒雾的香鼎。
将这六只香鼎扔进成王的棺椁里,而后将盖子牢牢盖上。
她将要离开之际,察觉到那个频频望向棺椁的老者竟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衣襟上,他双目睁着,满是遗憾。
鱼郦摸向他的衣襟,摸出了一只小药瓶。
她咬住牙在黑暗中趔趄着前行,这一段路艰难异常,终于走到了头。
辰悟和潘玉守在密道口,见密道门开了,忙迎上来。
鱼郦虚弱至极,险些摔倒,辰悟搀扶住她,两人一起坐倒在地。
她冰凉的手覆上了他的掌心,交给他一只药瓶。
“快,交给蒙晔,这是解药。”
她身着黑衣,根本看不出哪里有伤,潘玉跪在地上上下打量了许久,才察觉到她的腹部湿漉漉的,触手去摸,摸到了一手的血。
刚才推开棺椁时她也中了一箭,只不过在密道里被她自己拔掉了。
辰悟的手颤颤抵住鱼郦的脉,有泪水不断滴落鱼郦的面颊,他想将药瓶拨开,喂给鱼郦。
鱼郦握住他的手,摇头:“只有一瓶,让蒙晔带给万俟灿,给她好好研究,城外的魏军还等着救命。”
“你不要担心,等药王研究出解药,我就能活了。”
潘玉盯着那瓶药,泪眼模糊,“给她解毒吧,她会死的。”
辰悟痛苦地摇头,“不,先救魏军。”
辰悟想要抱起鱼郦,却发觉腿膝酸软,又重重跌坐回去,最后是他和潘玉合力才将鱼郦带了出来。
屋外初晨破晓,彤云散去,黑夜已逝,明亮的天光即将洒满大地。
赵璟醒来后不见鱼郦,立即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忙率禁卫奔向邑峰。
嵇其羽唯恐他有危险,立即通知荆湖南路节度使徐滁率军护驾。
当浩浩荡荡的魏军行至山麓,正遇蒙晔率领周军下山。
周军尽皆除甲,将刀剑双手奉上。
蒙晔领着李雍明走到赵璟面前,双膝跪地,将解药奉上。
“祸首相里舟已死于萧尚宫剑下,吾等归降大魏天启皇帝,这是解药。”
赵璟飞快环视左右,终于看到了晕倒在辰悟怀里的鱼郦。
长久以来他脑中紧绷的弦倏然断裂,惊响阵阵,他失魂落魄,欲要奔向他的鱼郦,蒙晔跪着拦在了他的面前。
“官家,请接受我们的归降,从此世上再无周军,蜀郡安康,天下安康。”
赵璟闭眼,竭力将泪水憋回去,接过解药,扬声道:“朕接受归降,不日便将厢军撤出蜀郡,解除对蜀郡的封锁,免三年徭役,与民休养生息。”
众将皆俯首谢恩。
金乌跃出山头,照亮了地上金光闪闪的铠甲,亦照亮了蜀郡大地。
干戈散尽,危机解除,赵璟终于能带着鱼郦奔向药庐找万俟灿。
万俟灿为鱼郦把脉,神色愈发凝重:“不对,窈窈中的毒同城外魏军的毒不一样,她拼死带出来的药能解魏军之毒,却解不了自己的。”
鱼郦在昏迷前曾将密室里的始末说给了辰悟听,辰悟一一复述,赵璟立即道:“中间那个人背着其余四人换了箭毒,想来他们并不互相信任,而真正的祝姜对成王李翼格外忠心,所以要用更厉害的箭毒来护住旧主的遗体。”
万俟灿颔首:“这箭毒极难淬炼,所以只用在了保护棺椁上。”
众人恍然,惊讶于赵璟的敏锐,更加担忧鱼郦。
赵璟握住鱼郦的手,冲万俟灿道:“你告诉朕,这毒能不能解?”
万俟灿头一回不敢看赵璟的眼睛,她说:“我刚刚施针逼出了部分毒,窈窈大约十日后会醒,我有把握让她清醒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她一切活动如常人,若是……”
蒙晔颤声问:“三个月以后呢?”
万俟灿道:“若我找不到解毒之法,那三个月以后,窈窈就会离开我们了。”
屋中一片死寂,渐渐响起了姑娘们的啜泣,慕华澜扑向鱼郦,大哭着说:“姐姐不会死,她保护了所有人,为什么她自己会死!”
赵璟红着眼睛坐于床边,将鱼郦抱入怀中,朝嵇其羽使了个眼色。
正在偷偷抹泪的嵇其羽忙将慕华澜拖走。
蒙晔遣散了众人,只有他和万俟灿守在鱼郦的病榻边。
赵璟目中空洞,冲两人道:“剩下的事要听朕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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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郦是在正午、阳光最炙盛的时候醒来。
作者有话说:
咳咳,为防自己挨骂,我还是得啰嗦一句,窈窈不会死。
第86章 旧人
“瑾穆,你怎么才来……”
她睡在郡守府的榻上, 身旁竟有灿然绽放的海棠花,她挣扎着坐起来,低头一看, 小腹上的伤口已被妥帖包扎好。
赵璟撩开珠帘, 露出一张俊逸的脸,凤眸弯弯,含着促狭的笑。
“你再睡下去就要错过蜀王庙的祭祀大典了。”
鱼郦的脑子有些发懵,“祭祀?为什么要祭祀?”
赵璟坐于榻边, 道:“我接受了周军的请降,蒙晔献出解药,万俟灿已经研制出了更多的解药送入魏军军营,将士们已经有所好转。周军在离开前提出要祭拜旧主,我答应了。”
鱼郦摸摸小腹上的伤口,总觉得犹在梦中, 她小心翼翼看向赵璟, “你不生气?”
赵璟的脸沉下来:“生气, 可是你睡了太久,我等得心焦, 不知不觉气就消了。”
鱼郦问:“我睡了多久啊?”
“整整十天!”
鱼郦拧眉看他,嘴唇翕动,犹豫再三还是把话咽回去。
心想大好的日子, 还是不与他生气了。
她起身梳妆, 在赵璟的亲自护送下去了蜀王庙。
那里人头攒动,皆是前周旧人,赵璟不方便过去, 只有在离蜀王庙不远的一间农舍里等她。
慕华澜早早在村头等她, 搀扶着她过去。
鱼郦还是觉得这一切有些虚幻, 问她后来的事,慕华澜眼中有悲伤一闪而过,旋即换上一副笑颜:“蒙都统很厉害的,又有雍明殿下在,周军很快被劝降,官家见他们都交出兵刃了,又得了解药,自然不会再追究——姐姐,你的伤口还疼不疼?”
鱼郦捂着小腹,哀哀叹息:“自然是疼的,疼死我了,以后啊我再也不逞强了。”
慕华澜心中哀戚:姐姐,你早就不该逞强了,人人都得了好归宿,你又该怎么办?
但她早就受过嘱咐,半点端倪都不能在鱼郦面前露,笑说:“让药王给你多开几副药,她自打和我们在一起,对于治疗外伤可有心得了。”
两人说着话,很快到了蜀王庙。
其实鱼郦来得已经算晚,大多数人拜祭完旧主就散了,只剩下零星几人。
李雍明自是长跪父亲雕像前不起。
那日万俟灿为鱼郦诊脉时,蒙晔特意将雍明支了出去,因而他并不知道鱼郦身上的毒未解,只当她和山下的魏军一样,经药王妙手回春,已经没有大碍。
他起身迎向鱼郦,“萧姐姐,你的伤口还疼不疼?”
问了和慕华澜一样的话。
从前鱼郦惯会逞强,但她决心从今往后不再逞强了,捂着伤口叹息:“疼啊,怎么会不疼?”
李雍明面含疼惜,忙扶着鱼郦去旁边的圈椅坐下。
“你不要跪父亲了,他知道你受伤肯定心疼,他不会因为这些虚礼跟你计较的。”
鱼郦冲他笑笑,安心地仰靠到圈椅里。
蒙晔敬上三炷香,在万俟灿的搀扶下起身,冲鱼郦道:“蜀郡城外的厢军都撤了,连围城的栅栏都叫百姓劈了烧火,商贾货物重新涌入,魏军正昼夜不歇地清理骚扰百姓的贼寇,连街头暗肆都抄了好几间。窈窈,这座城又活了。”
鱼郦诧异:“我只昏迷了十日,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蒙晔微笑:“官家说,他要你醒来时就能看见一片全新的天地。”
鱼郦终于知道这种虚幻的感觉从何而来,太理想了,眼前的尘世就像她无数回想象过的那样,甚至比想象中的还要美好。
她正出神,蒙晔蹲到她面前,问她:“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鱼郦认真思考过后道:“我想寻安了,我想立即就见到他。”
肩头重任终于可以卸下,她可以重拾最本心的情感。
蒙晔心头酸涩,不敢想象鱼郦万一真的撒手人寰,那个可怜的孩子该怎么办。他深吸一口气,竭力维持着脉脉的笑容,道:“官家说他要快些回金陵,你就跟着他一起回去吧。我会在蜀郡留些时日,把玄翦卫和昭鸾台都遣散,你放心,官家给我银两了,至少能保证他们十年衣食无忧。”
“至于雍明……”
蒙晔脸上有片刻失落:“他恐怕要和你一起回金陵。”
赵璟唯独在此事上不肯妥协。
他可以开恩放走前周旧将,放过玄翦卫和昭鸾台,但要把李雍明牢牢抓在手里,这是以防后患。
登基两年多,他已将帝王权术玩弄得炉火纯青。
可是蒙晔不能怪他,因为他深知,能做到这个地步赵璟已是仁义了,若没有鱼郦,恐怕事情不会这么容易圆满结束。
抛开尊卑,以雍明的自由换取五万人的性命,其实已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鱼郦低头默了默,含笑看向李雍明,“好啊,你跟我回去,你知道吗?你都当舅舅了,你要给寻安准备一件礼物。”
原本郁郁寡欢的李雍明眼睛瞬间明亮起来,他凑到鱼郦身边问:“我的小外甥长得像姐姐吗?他漂不漂亮?好不好相处?”
正说着话,李莲莲和潘玉来了。
两人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祖上的交情,父辈又都忠肝义胆,李莲莲原本因为相里舟而对潘玉有些怨恨,但亲眼见着他在邑峰上指证相里舟,便知他也是受了蒙蔽。
从邑峰下来,两人只用了一刻钟便握手言和。
他们向蜀王像拜谒过,一起过来看鱼郦。
李莲莲握着鱼郦的手,亲昵道:“姐姐的剑法精妙如神,若非我急着去江湖闯荡一番,还真想拜姐姐为师。”
鱼郦摸摸她的脸,宠溺道:“等你闯荡江湖回来,来金陵找我,我就教你几招。”
李莲莲满面春风,喜笑颜开:“真的?”
鱼郦点头。
两人说了会儿话,李莲莲起身负手告辞。
她出了蜀王庙,一直走出去很远,才抬袖开始擦眼泪。
叔父们上前问她怎么了,她哽咽着说:“从前我是不信神明的,可是从今往后我每遇一间庙都要进去拜,祈求四海神灵保佑她长命百岁。”
几人牵着马,在啼哭和安慰声中渐行渐远。
鱼郦抱着手炉抬眸看向潘玉,问:“你也要走吗?”
潘玉同李莲莲不一样,相里舟一死,他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举目无亲,便只能做独行侠。
他自鱼郦的神色中觅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试探着问:“娘子想让我留下吗?”
鱼郦微笑着点头:“我想你留在我身边。”
潘玉受宠若惊,忙小鸡啄米似的应下。
慕华澜默默挪到蒙晔身边,以眼神问他:这不会出事吧?官家能忍?
蒙晔轻哼:凭什么不忍?窈窈都这样了,不该让她快乐吗?男人只有大度才能家室和睦。
慕华澜把视线收回,心想药王真会调教人。
在蒙晔的主持下,完成了祭祀大典。
寒夜寺派了僧人来庙里守护,辰悟也跟着来了,道他要给明德帝念一段往生经,还请诸位去厢房里休息。
鱼郦有伤在身,难免精神不济,应酬了诸多人早就累了,便如他所言去厢房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不甚安稳,梦里云雾弥漫,有悠扬神乐飘至,她迷瞪瞪睁开眼睛,看到了一片刺绣着螭龙的衣角。
她抬头,看到了一张温润含笑的脸。
多年来积攒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鱼郦泣道:“你去哪里了?你怎么才来找我?”
瑾穆摸着她的头,爱怜道:“我一直都在啊,在你的身边,不曾离去。可惜我做不了什么,只能陪着你哭。”他目中多了些释然:“可是现在我该走了,窈窈,我要回天上去了,人间一游劫难一场,已彻底了结了。”
鱼郦咬住下唇,缄默不语。
瑾穆望入她的眼睛,“窈窈,你做得很好,也到了把过去彻底抛开,迎向未来的时候。你是这世上最该幸福的人,从今往后你的身边只有好事,会越来越好。”
“你已足够强大,你不再需要我了。”
声音如潺湲细水流淌在耳畔,但他的面容却越来越模糊,鱼郦急切地想要抓住,却只剩一缕青烟自掌间流逝。
鱼郦猛地惊醒。
周围是尘俗素朴的厢房,炭盆里炉火正旺,窗牖半开,有清风入怀。
她捂着伤口慢吞吞走出去,在游廊上见到了同样失魂落魄的蒙晔。
鱼郦心中戚郁,嗫嚅:“我梦见主上了,他说……”
“他说他要回天上去了,人间一游劫难一场,已彻底了结了。”蒙晔道。
鱼郦惊诧,蒙晔喟叹:“主上那等风姿,自然不是凡人,我们确实该抛弃过往,迎接新生了。”
庙堂里梵音初歇,他们回去,蒙晔询问诸人,发现只有他和鱼郦梦见了主上,就连雍明都没有做梦。
祭祀大典彻底完成,鱼郦带着潘玉回去。
赵璟见到这位跟在鱼郦身后的俊俏郎君,剑眉深深皱起,语调中颇有些风刀锋锐之意:“这是何意?”
鱼郦脸色有些苍白,身体仍旧虚弱,她体力不支,靠在赵璟的身上,道:“我今夜要请客,劳烦有思帮我备一桌酒席,我要请蒙晔、华澜、鱼柳、辰悟、雍明还有药王姐姐。”
说完这句,她疲惫地合上了眼。
赵璟不敢再纠缠,忙弯身将她抱上马车。
虽然心里有疙瘩,赵璟还是照鱼郦的话去做了。
但是做时却颇有些嘀咕,什么意思?带个男人回来,还要备一桌宴席,把亲朋好友都邀来,莫非是真看上这个小郎君,要跟他成好事?
赵璟挥剑砍向廊亭石柱。
赶来的嵇其羽只见石灰扑簌簌落下,再瞧瞧赵璟那张黑如锅底的脸,默默把迈出去的脚收回,正欲开溜。
赵璟背对着他道:“你滚过来。”
嵇其羽只有硬着头皮过去。
“慕华澜跟你说什么了?”
嵇其羽斟酌了片刻,轻声说:“华澜说她姐姐中毒了,这个时候就该让她快乐,只要她快乐,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他没敢说,慕华澜甚至已经备了一份厚礼。
赵璟揉揉额角,使劲压抑醋意,还是忍不住阴阳怪气:“十八还是十九?小白脸一个,长得比朕差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