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猛地向后退去,修剪干净的指甲仓皇中插入庭院的泥土。
猛地从她膝盖甩落下来的黑猫明显愣了愣。
它扭头看了她一眼,黑漆漆的眼睛流露出茫然:“你……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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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怕。
哪个人类不怕会说话的猫?
就算、就算是……山茶抠紧手指,指甲缝渗入更多的泥土……
不。
这是那只猫。
她喂养了这么多年的,特别的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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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深吸一口气,压下嗓音的颤抖,急速的心跳。
她前几天终于学会了温婉从容的笑。万幸她学会了。
“怎么会……不,我不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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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是个善良的姑娘,那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但它从没听过人类对自己撒谎。死亡不会撒谎。
――它轻易就相信了,尾巴重新愉悦地轻摆起来。
“哼,既然这样,快去给我做泡饭吃。要鸡汤泡饭,放很多鸡肉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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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善意的谎言似乎并没有什么,因为山茶依旧跌跌撞撞地去给它端来泡饭,之后勇敢地放下那点畏惧更亲近它、更照顾它,还给它做了许多比泡饭更好吃的东西。
但,初见时的谎言,是意味着什么的。
这个时候的雏妓与小猫都不知道。
第一眼时是否脱口遮掩的恐惧,就像是第一眼是否能分辨出双生子,它冥冥之中意味着什么,也决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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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养多年的猫开口说话了――山茶无暇顾及、也无暇去探究这一点,因为她要准备正式出台了。
在金鳞阁中,雏妓正式出台很重要,将决定自己在阁中的档次:首饰的档次,服装的档次,出行工作的档次,服侍的客人的档次。
好比金鳞阁上坐在最高台的花魁,她甚至是有资格挑选自己的客人,决定自己的工作内容,做到“卖艺不卖身”的。
当然,谁都知道,妓院里的“卖艺不卖身”也不过是块遮羞布,真正有权势的王公贵族想要哪个女人都可以――说白了,高级妓|女与低级妓|女,都只是妓|女。
但,起码,金鳞阁的花魁有那么一块看似美丽的遮羞布。
其他的妓子连这块遮羞布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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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阁是这座城最繁华的楼,金鳞阁的花魁是这座城最美丽的女人――
本质上,不过是最赚钱的妓|院,与妓|院里最赚钱的女人。
花魁不会轻易伺候客人,端坐在最高台上看着皎洁明艳,也不过是因为,花魁保持“干净”,才能引来身份更高的客人,卖出更高的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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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很受老妈妈看中,即便后来她嘴角温柔的浅笑离“傻子”这个词愈来愈远,她的各项功课也照样是第一,她想当花魁的决心依旧无比积极。
她其实已经被暗中钦点为下一任花魁了――只要出台那晚表现得足够好,足够吸引客人的目光。
金鳞阁的老板毫不怀疑山茶能为自己赚来比现任花魁还多的钞票:山茶比现任的花魁性格温柔许多,而且,漂亮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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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阁的现任花魁脾气不好是出了名的,拿错发簪的丫鬟能被她打断手,讨厌的客人她会直接唤打手把他丢出门外,固然才貌双全,但性情冷傲。
“冰美人”受欢迎的前提是“美人”,在妓院这个地方,现任花魁如果不够美,冷傲的性格能直接让她变成最吃亏的女孩。
过去没出问题,因为她足够美,是城中最美的美人。
现在……
年轻的山茶,她美太多了。
温柔,娴静,眉眼弯弯,一笑就仿佛春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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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任花魁还端坐在台上,该怎么捧起山茶做花魁呢?】
于是,老板给出了很简单的解决方案。
――【挑一个晚上,把那个臭脾气的前任花魁彻底卖出去。】
花魁光明正大地卖给客人后,就落了次等,不再能称为“花魁”,也不可能再端坐在高高的台子上,成为所有男人的可望不可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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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山茶不知道。
自己出台的那夜,就是金鳞阁新任花魁出台的夜。
也是前任花魁被彻底卖给客人的夜晚。
买走花魁的客人也已经选好了――是花魁曾经最厌恶的客人,但,他出得起最高的价钱。
那个肥肠油肚的男人,不仅出得起最高的价钱,还送上大把大把的玉石古玩给老板,说,要举办一场“公开表演”,向大家展示自己是如何拥有金鳞阁曾经最美的女人。
老板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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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没有不同意的理由,最高级的妓|女也只是妓|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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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个要被彻底卖走,还要伺候最厌恶的客人做“公开表演”的女孩是山茶的话,或许,没什么情绪吧。
即使开始懂得揣摩他人的心思,即使开始真正理解“妓子”是什么,山茶也不会把自己的姿态放在高高的台子上。
她从未高贵过,也没拥有过高傲的资本。
山茶始终记得自己是差一点就饿死、为了两块馒头卖进妓院的流民,她吃了妓院的饭,就会平静地做妓院的活,不绝望,也不愤怒。
所有人都说山茶是不懂妓子是什么的傻子――但,山茶有自知之明,她比谁都清楚,自己是个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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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过去只是不懂为什么连疯子都会看低妓子,她以为妓子做卖身的工作,就像老板娘卖牛肉粉一样,是赚钱买饭吃的工作而已。
……她现在懂了,但,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山茶从一开始就没有钱开铺子卖粉,她哪里有资本嫌弃自己妓子的身份呢。
她的父母早早饿死了,是妓院教养她长大,所以她会踏实把妓院教养自己花费的一切赚回来的,赚回来之后再……之后再说吧。
这是山茶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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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毕竟不是那个即将要被卖出去的旧花魁。
旧花魁花名腊梅,人如其名,是寒冬腊月也会盛开的美人花。
和因为战乱成为流民、小时候的梦想是成功抢到蚂蚱吃的山茶不同,腊梅出身显贵,曾经是这座城里某个官员娇养在院子里的千金小姐,饱读诗书礼易,苦学琴棋书画。
她从没吃过苦,流过浪,也没饿过肚子,一双手细嫩洁白,是娇养过的手。
腊梅懂得多。她懂得太多。
她本会嫁给这座城最顶端的王公贵族中的一员,成为寻常人连一面都见不到的贵妇――如果不是父亲贪污受贿被查,整整一族男子砍头,女子充妓的话。
腊梅刚进金鳞阁的时候,被老妈妈关在黑屋里训了四天四夜,被老板抽了不知道多少顿鞭子,都没有低下自己千金小姐的身段,点头做妓子。
她大声叫骂,说这座楼里所有的女人都是不要脸的娼妇,所有的男人都是没脑子的油猪,妓子真是自甘堕落猪狗不如,她说自己宁愿一死以证清白。
直到老板说,这样不听话的美人也没用,直接卖给西边流浪汉聚集处的土窑子做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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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死?
你是被卖进来的商品,别人用布用绳把你手脚绑住,再割断你的舌头给你喂点无力反抗的药――你以为死亡的权利还掌握在自己手里吗?
……于是,腊梅终于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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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活着,谁愿意死。
……死都死不了的时候,又能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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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勉强收起自己前半生学到的矜持与气节,拼着一口气,学成了最厉害的妓子――
金鳞阁的花魁,好歹可以自由挑选客人,好歹可以出入那些自己曾经出入的宴会场所,保有曾经大小姐的那一点点颜面。
她不会成为任人践踏的低级妓子。
死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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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现在,她要被替换了。
她不再能做花魁了,不再是花魁的她已经被预订给了一个她最厌恶的客人,要做她最厌恶的事。
“公开表演”……哈。哈哈。
那就是她的结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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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梅掀开窗边的帘帐,静悄悄地,看着那个蜷缩在荒僻墙角旁,抱着一只黑猫嘀嘀咕咕的小女孩。
那个要顶替她的小女孩还没成年。
过去,这个年纪的小丫头,她会随手抓一把果盘里的糖给她吃。
但在这个地方,远没有成年的女孩,就要出台卖笑了。
……山茶。
是,叫山茶吧。
她姓什么?名什么?这里都不重要了,这里全被抹消,只留下一朵朵的花的名字――呵。
她们这些人,活得还不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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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梅揪紧手指,突然想起,山茶来做过服侍她的丫鬟,听话乖巧,还巴巴地跟在她身后叫姐姐,眼里写满对她的渴慕与向往。
腊梅懂得多。
她读过诗书礼易,她比楼里这些不要脸的娼妇懂得太多了,她知道人生不只是卖笑卖身、讨好客人。
她是花魁的时候,他们都说,她是城里最美的美人,也是最聪明、最高贵的女人。
……可是,很快,她不再是花魁,也坐不上那座高高的台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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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梅的手指,越揪越紧。
老板说……因为山茶更温柔……因为山茶更美丽……因为山茶比她更适合……
呵呵。
不会的。
不会有人比她更适合做花魁的――不,这座楼里,只有她才能称得上高贵,只有她才能离那些低级的卖笑的娼妇远远的!
……绝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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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梅放下帘帐,转身,握紧了那把沉重的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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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是花魁了,她不信,自己还会和当年一样……
死亡的权利,重新握在她自己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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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阁的花魁,要给一个还没出台的小雏妓送点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只要山茶没出台,她依旧是花魁。
……只要山茶再也无法出台,她依旧,会是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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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娼妇,不是妓子,不用做公开表演。
是高高在上的花魁,拥有最高贵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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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梅悄悄走进山茶的房间。房间角落点起的安魂香让她睡得很熟。
她醒不过来的。
腊梅知道,她再也醒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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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缓缓在她床边坐下,属于花魁规格的漂亮衣裙拂过山茶略显朴素的袖子――
腊梅轻轻摸了摸这女孩的脸。
小女孩。
与她无冤无仇,只见过几面的小女孩。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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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梅从金边镶玉的华美衣袖里,抽出那把曾被山茶插在她发间的、沉重的金簪子。
她捅了下去。毫不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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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怪她。
不怪任何人。
山茶要成为花魁,腊梅也要做花魁――山茶懂得少,腊梅懂得多――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
腊梅捅了一下,又捅了一下,又捅了一下,捅了更多更多下――
她直接捅烂了女孩那张漂亮的脸,又捅穿了女孩还未发育完全的胸口,捅穿了她白皙的胳膊、会跳舞的双腿。
她紧紧揪着手指,捏着自己华美的裙摆,一下、一下、一下地捅在这个小女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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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漂亮温柔的小女孩,变成了床铺上一摊辨不清眉眼的肉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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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梅还在捅。
握紧簪子,捅下去,拔出来,再捅下去……就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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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梅的手臂已经酸痛无比,那把金簪的簪头也几乎捅弯了,她视野里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她甚至不知道从自己眼眶里往下掉的是汗珠,还是别的什么。
腊梅……腊梅想继续做花魁。
腊梅不想做公开表演。
腊梅想继续活下去。
腊梅是历经许多的花魁,腊梅比山茶懂得多,腊梅知道,有时候,为了活下去,必须狠狠心,握紧自己手里的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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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活下去。
山茶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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妓院这个地方,没有能不付出代价就好好活下去的人。
也不可能有无垢的善良,有无辜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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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有天真的傻子会说……为什么要杀她呢,或许可以只划烂她的脸……
不。
烂了脸的雏妓,在这个地方活着,还不如被她彻底捅死。
活着……活着……活着,比死,要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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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梅直起腰,把捅弯的金簪扔到一边,大口大口地呼着气。
金鳞阁……这座城……谁不是呢,为了活着。
她只是为了活着。
“别怪我……小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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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淌了一地。
腊梅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房间,脸上依旧掉着不知是汗还是雨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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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就这样死了。
腊梅替她点起了最高级的安魂香,她是在睡梦中安详死去的,即便尸体几乎被簪子捅成了一团肉泥,依旧没有任何疼痛。
她的死亡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仅仅是有人想活着。
她睡着之前,还在期待自己出台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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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的死亡依旧和多年前被捆在那个篓子里一样,单纯又善良,散发着属于孩子、满怀希望的醇香。
于是,和多年前一样,她的死亡招来了一只报丧女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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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似乎是来迟了。
但,又似乎不算迟。
黑猫从阴影里爬出,跳下窗台,一爪一爪踩在流淌的鲜血上。
它是讨厌鲜血的,过去,肯定会避开这些鲜红鲜红的东西。
但,这是山茶的血。
……一心供奉它的人类幼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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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猫跳上床,爪垫在仅剩的一片干净被角上留下刺眼的腊梅。
它低下头,静静地看着这具模糊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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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得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