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就像妓院里其余的人看待山茶一样。
女妖们都说M是傻子。报丧女妖为什么要挑剔最强大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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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的确是因为她傻吧。
也或许是因为她刚诞生,只是个弱小普通的报丧女妖,什么都不懂,在同族中其实也算幼崽。
……无所谓,M不奢求变强。
哪怕变强后的灰女妖似乎铁了心地要彻底吞噬她,弱小的M与它争斗时再无还手之力――
她被撕咬、被吞噬、每次碰撞时再也占不了上风,只能无比狼狈地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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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女妖无数次嘲笑她选择的死亡,因为蜕变之前她好歹还能赢几次的。
“这就是你蜕变后的全部力量吗”,灰女妖笑起来美丽极了,一边美丽地笑,一边扳断M的双腿,塞进自己裂开的口中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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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冷眼看着她,并不在乎。
报丧女妖总是会受伤的,多少次她与同族撕咬后只能维持一片虚无的黑影,两条腿并不算什么,逃走后躲在后厨多啃几条死鱼总能缓回来。
M选择了一次普通又弱小的死亡,那么,被同族无数次撕咬就是她要负责的代价。
每个报丧女妖都知道,自己的蜕变会伴随代价。
选择变弱小,就会被吃掉。
M还能逃走,M每次都能拼尽全力、哪怕被扳断双腿也疯狂逃走――既然能逃走,既然不会被吞噬,就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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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M看着强大美丽的灰女妖,莫名就觉得,总有一天,它也是会付出代价的。
灰女妖亲手圈禁的世界里,亲手缔造的那么多那么多、连报丧女妖都不敢置信的无数死亡。
……那样多的死亡,总有一天,会诞生一个比灰女妖还扭曲的怪物吧。
灰女妖会偿还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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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说不上来,但她直觉一直很准。
她能无数次逃脱最强大的报丧女妖的吞噬,都是依靠自己的直觉――直觉说,对方存在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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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果然,某天,稀松平常的某天。
――灰女妖彻底从同族中消失了。
灰女妖所圈禁的那个、蕴含着无限死亡的奇怪世界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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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许多多的同族蠢蠢欲动起来,它们想找到那个奇怪世界,想重新打开通往那无数扭曲死亡、无比强大力量的通道――它们甚至来找M打听情况,因为M是见过灰女妖最后一面的报丧女妖――
M没怎么搭理,她只是又一次与同族们撕咬起来,最终狼狈地拖着残破的身躯逃离。
最后一面……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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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天灰女妖又变强了,强到M再也逃脱不掉。
它来彻底吞噬她,M也做好了彻底湮灭的准备。
它们撕咬、争斗、M再次被摁在灰暗的阴影里、但这次她在灰女妖空前强大的爪下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灰女妖裂开嘴,已经撕扯下她的双手,双脚。
M闭上眼,等待它咬断自己的头颅――不追求强大的报丧女妖就是这种结局,反正她也无所谓消失,没什么喜欢与在乎的东西――
但,灰女妖顿了顿。
它合拢嘴,直起腰,白色的长裙晃了晃,美艳的脸出现了一种古怪的扭曲。
“怎么……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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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有些不耐烦。要吞噬就快点,她做什么都不喜欢磨蹭,哪怕是面临自己的彻底消失。
“喂,你,快点……”
“不可能!”
灰女妖突然颤抖着尖叫起来:“不可能不可能,那只是条支离破碎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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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灰暗的阴影里,突然绽放出绀色的光芒。
绀色。
既像被吞噬的黑夜,又像是死亡之后苍白指甲的映射。
那是与黑暗极为搭配的颜色。
而从灰暗的阴影中绽放的、从灰女妖的本源中绽放的――
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另一个M尚未触及世界的,通道。
有东西在另一个世界打开了通道。
轻易无比,跨越万千世界、无数纪元,“啪”地一下建立了通往灰女妖这里的通道。
然后,有东西,从那通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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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只看见了一条惨白、惨白的手臂。
那或许是属于一个孩子的手臂,但,她看着它,只能联想到徜徉在无限死亡中的亡灵。
【支离破碎的小狗】,灰女妖尖叫着说出的这个描述,突然令她有些恍惚。
的确……感觉通道那头的……是支离破碎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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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只是转瞬之间。
原本要彻底吞噬她的灰女妖尖叫着、咆哮着、扭动着自己的躯体――但那只从它本源里探出的惨白手臂死死地攥住了它,惨白却有力――
M听着自己所见过的最强大的报丧女妖发出无比绝望的咆哮声,紧接着,它被那条手臂拖进了绀色的通道。
就像在拖一袋装满碎尸的垃圾。
一点点,一点点,拖向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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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躺在地上,瞪大了眼看灰女妖被那条手臂逐渐拖走。
它一直在咆哮、绝望地反抗、原本美丽洁净的指甲抓过小巷的泥土与油渍,抓出长长的痕迹――它甚至朝M投来视线,求救的视线――
但M之前差点被它彻底杀死,她不可能救它。
灰女妖只是彻底失去理智、向所有能触碰的东西发出求救信号而已。
“救我,救我,救――”
那条惨白的手臂顿了顿,似乎是察觉到了这边还有其他生物。
而灰女妖的躯体已经有大半淹没在绀色的通道里,它脸上露出一抹得救般的神色,立刻拼命往外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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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没动,她听见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声音。
是稚嫩又温和的声音。
“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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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瞬间,灰女妖彻底被拖走了。消失在绀色的光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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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到尾,M只看到了一条惨白的手臂,只听见了一句话。
……她不知道通道那头的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被拖走的、无比强大的报丧女妖会遭遇什么。
她不在乎,那个被圈禁的诡异世界,诞生什么都不奇怪――反正她不会去探究。
严格意义上说,那东西还顺便救了她一命呢。
它听上去挺好说话,起码比总想着吞噬她的灰女妖讨喜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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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没把自己看见的那幕告诉任何同族,来询问她、打探那个世界情报的,M尽数撕咬过去。
渐渐的,试图追寻到那个世界、吞噬那个世界的死亡的报丧女妖也消失了几个。
莫名消失,和灰女妖一样,再也寻不到踪迹。
同族们便不再打听了,那个世界逐渐被掩埋在流言里,就像是报丧女妖界的百慕大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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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段时间,万千世界中,出现了一座永生监狱。
据说永生监狱永恒关押着一名囚徒,而只要自愿去那里服刑、与那个囚徒进行一场赌局,就能实现一个不可能的愿望。
报丧女妖普遍没什么不可能的愿望,也不可能为了实现愿望把自己送进监狱,所以没有同族去关注那座监狱,就像没有同族再去打听灰女妖曾圈禁的世界在哪里。
M倒是对永生监狱产生了一点点好奇心。
她连自我湮灭都无所谓,更没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只是有点好奇,如果那个囚徒能实现所有愿望――它自己怎么还会被关押在监狱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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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M的好奇心只有那一点点。
比起遥远的永生监狱,那个不知道是否能实现一切愿望的囚徒……她更关注自己的新裙子,自己的拨浪鼓,姐姐递到自己嘴边的、花瓣形状的桃子味糕糕。
如果不是同族来撕咬嘲笑自己透露了这些消息,M根本不会再关注其他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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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M终于有漂亮裙子穿,有玩具玩,还有琳琅满目的各种点心吃了。
同族都说选择那次死亡蜕变的她是傻子,但M认为很划算――她拥有了人类的手脚,拥有了丰富的味觉,拥有了体验各种各样好玩东西的机会――还拥有了一个自愿给自己上供这些东西的人类。
哦,不是人类,要叫姐姐。
是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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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越来越喜欢贴近姐姐。
只要不和同族撕咬,只要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她就会蹦蹦跳跳地去拜访姐姐。
姐姐会给她好看裙子,给她好玩的玩具,给她好吃的东西。
姐姐那里什么都有。
而且,比起过去,现在M还有光明正大的贴近理由――
“我可没办法再选择你第二次,姐姐。”
她嚼着嘴里的马蹄糕含糊说:“一只女妖虽然能选择两次死亡,但,每次死亡不可能是同一个对象。你再被谁害死我就救不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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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给她沏了一杯香茶,如今的她比多年前刚出台时的稚嫩雏妓成熟了许多许多,曾经那个傻乎乎的小山茶,从她身上已经看不到任何痕迹了。
M没变,她依旧不太懂妓子是什么,脑子里只有吃喝玩乐。
但W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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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愈发看不懂她,也觉得,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不过,唔,就像是她对自己死亡的态度。
既然我这么弱,所以我总有彻底消失的一天,那就无所谓啦,什么时候消失都无所谓。
虽然我看不懂姐姐,虽然我总直觉走在离我越来越远的路上――但是,她依旧给我弄饭菜吃,给我买玩具衣服,那就无所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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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是习惯了流浪的报丧女妖。
报丧女妖不会懂挽留,不会懂寂寞,更不会懂拥有的。
姐姐一直在我能找到的地方、用一样的态度照顾着我――那么,就不用去琢磨她变化的思想,不用去琢磨她眉眼中有时浮上的忧愁,不用去揣摩那种种的变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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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姐姐只是个温柔的小女孩,从小喂养各种流浪动物,长大也依旧爱喂养流浪动物。
无垢的善良是不会变的,姐姐也不会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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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我会一直保护你到老的,确保你不会再次死掉的。别想这么复杂啦,你也吃块糕糕吧?你看,这块是小狗形状的!”
W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别总把‘死’挂在嘴上,妹妹,不吉利。”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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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讪讪住嘴,把小狗形状的糕点塞进自己嘴里。
姐姐是个避讳这些词的人类,不能讨论尸体或死亡,会吓到她的……怎么又忘了。
W又倒了杯茶,她现在是城中风头最盛的花魁,也攒下了许多银两,能买到幼时所有渴望吃到的东西――每天一碗龙肉粉丝汤也不是不行――
不过,现在的她也不想吃了。
生活在这个地方,每天应付形形色色不同的人,心里揣着沉重的想法,哪里还有……优哉游哉,欣赏美食的心情呢。
给妹妹吃就好。
她看着与自己相同的女孩啊呜啊呜吃糕点,微皱的眉一直没有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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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吃慢点。喝点茶。”
“……哦,好。”
M往嘴里塞了第四块糕点,有些艰难地放慢了进食速度:她今天来之前又跟同族打了一架,又差点被吞噬了,所以急需补充能量。
……自从蜕变后,想趁机吞噬她的同族越来越多了。
或许是觉得第一次蜕变的她这样弱小,肯定能成为它们的食粮吧。
――嘁,报丧女妖除了蜕变,还可以依靠吞噬变强呢,M每天和它们相互撕咬,依旧能一点点变强,只是速度很慢很慢而已。
今天就是,肚子里的肉好像被那个同族掏空了,但,她也成功反扑,啃掉了它大半颗脑袋……
M斜眼看了看眉心微皱的W。
……姐姐看上去依旧在烦恼什么沉重的东西,而且她连“死”都很避讳听见,我还是别提和同族的争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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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是善良温柔的人类,善良温柔的人类最讨厌血腥,肯定会被吓到的。
M摸摸有些空荡的肚子,拿过第五块糕点。不知道把这个吃下能不能加快复原的速度。
W突然开口说:“你知道吗,边境又有战乱了。”
M下意识说:“哦……”
战乱就战乱呗。她第一次诞生好像就是哪场战争来着。战争简直就是报丧女妖的摇篮。
“那是战乱。妹妹。会死很多很多……很多人。还有很多很多活人……会成为流民。”
那又如何,我连自己的消失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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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对着姐姐忧愁皱紧的眉,M再次把心里话咽了下去。
她和她相处了这么多年,已经熟知怎样的话题不能对姐姐提起了。
死亡,尸体,血腥,流浪,阴暗,对生老病死的漠视……关于报丧女妖的一切。
姐姐把她看作妹妹。所以在姐姐面前,M只是个妹妹。
乖巧的好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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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练筛掉作为报丧女妖立场讲出的一切后,M找不出什么话说了,只能第无数次重复――
“没关系,姐姐,我会保护你的。”
W叹息一声。
越长大她叹息的次数就越多。
她也觉得实在不该跟自己傻乎乎的妹妹提战乱这种事,她能懂什么,她已经坐在她旁边啊呜啊呜快塞完一整盘的糕点了,明显满心糕糕。
估计军队打到她眼前,她也会拿起第六块糕点往嘴里塞的。
她妹妹是W认识的,最没心没肺的傻姑娘。
……毕竟不是真正弱小的人类,要求她去关注这种事,是不太合适。
没心没肺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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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其实也并非忧心战乱给人民造成的苦难――
得了吧,她作为这座城最受瞩目的花魁已经在形形色色的危险中徜徉数年,她自顾不暇,哪来的闲心施舍遥远边境的苦难人民。
在这座城,无限暴露自己的善良与柔软,是会死的。
这些年,W学会了太多东西。
不过W心底是有点感同身受的,但遥远边境的流民们不需要她的同情,他们需要的是这座城最顶端的、王公贵族的同情。
W试过了。第一次听闻边境再起战乱时,她就试着在弹琴玩闹中游说那些权臣皇子护佑百姓――但哪里有人真正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