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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
黑漆漆的女妖自己, 也给不出什么答案。
她甚至记不得具体花了多长的时间,才彻底杀死途中那些想扑上来撕咬自己的家伙。
回过神时,身上除了满溢的鲜红的血,似乎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手。脚。眼球。肚子。
这些部分,都没感觉。或许是因为被撕烂太多次了吧。
她低头, 低头,低低地注视自己……只能看见大片的血。
……鲜红的……刺眼的……肮脏至极的血。
或许有些属于敌人, 或许有些属于自己。
……或许吧, 她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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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曾亲手送给自己的漂亮裙子已经被那些畜生扯成了裹尸布般零碎的东西,如今的她只披着鲜血与残布在身上……所以不在乎任何事。
话又说回来, 报丧女妖本就是该披着鲜血和碎布的。
为什么会在乎漂亮裙子。她不会再在乎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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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除了,这个。
她从无数世界的杀戮一路屠来,要找到的目标。
M慢吞吞地抬起头,重新望向眼前这个陌生的世界。
不知花了多久,不知砍杀了多少沿途扑上来的垃圾,从尸骸里拼凑着零碎的信息……才终于、切实找到这里呢。
这个格外独特的世界。
这个曾悄无声息吞没数只报丧女妖的地方,曾被灰女妖彻底圈禁起来、饲养无垢死亡的巨大牢笼。
……也是,如今的,【永生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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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于任何通道中,也没有供给女妖出入的“墙洞”。
在亿万世界中,它封闭又静默,边缘落在世界与世界间无比黑暗的夹角,泛着浅浅的绀色光点。
就像是海上的孤岛。
只不过真正的大海上好歹还能听见海浪、看见飞鸟;但这个世界静静地待在这里,与无数世界完全隔开,什么也听不见,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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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个天生就适合做监狱的世界。
【永生监狱中,永恒关押着一名囚徒。】
【只要自愿去那里服刑,与那名囚徒进行一场赌局……】
【它就会实现你,一个不可能的愿望。】
M其实不怎么相信这个传言。
能实现一切不可能愿望的存在,为什么还会被关押在这座监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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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她知道这个世界里,有个支离破碎的东西强大到能一点点把灰女妖拖向死亡――这样的存在,肯定不缺力量,说不定比她的那些同族还要强。
吞噬下这样的存在,肯定就能变得更强吧?
只要她变得更强……更强……时间、空间、世界、全都可以逆转……
M高高举起双手,身后漫出日渐庞大的黑影,在她手心中化出镰刀。
她歪了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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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出来。不管你是什么,让我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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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的一声巨响――如同天灾的一刀――
M从不等一句话说完。
她话说到一半时一般就撕开了对方的心脏――后半句也可以对着尸体说完的,她无所谓。
这次也是一样,“吃掉”轻轻落下时,巨大的黑镰已经劈穿了眼前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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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穿了?
咦?
M愣了愣,骤然劈开的绀色光点就像水珠般溅开、纷纷跳进周边虚无的黑暗――无比轻易,就像用手指摁开软糖――
温和,顺从,毫无反抗之心。
这个世界静默无声地敞开,没来得及收刀的M骤然跌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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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比起跌进去。
她就像是被迎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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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被迎入这座古怪的监狱,没有见到镣铐也没有见到囚牢――
她径直倒在一片无比柔软、洁白的郁金香花海里,还没抬头,便嗅到铺天盖地的香气。
是花香吗?
……不。
那无与伦比、连她也没嗅到过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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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有这么多啊。”
是无数个、无数个、无数个无垢幼崽,万分扭曲后的阴暗死亡。
这无数次死亡共同掩埋在无数颗花种下,然后,开出了一株株洁白的郁金香,日渐累积后,一起散发出了无比绚烂的香气。
这个世界淹没在这样绚烂的香气里。
……对报丧女妖来说,真的是,无比诱惑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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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放开手心,镰刀重新化成黑影。
她把刚刚握住镰刀的那只手手背放在脸上,脸则高高仰起,对着没谁会看的世界之外。
……刚刚被她切开的世界之外,只有虚无的黑暗,绀色的光点浮动着,像是一个个好奇探出头的小孩。
M这样静默地在花海里站了许久。
许久后,她才重新放下手背,握起镰刀,用非常迟缓的速度继续前行,比在尸体里一路跋涉而来还要迟缓。
因为,她突然觉得有点累了。
……前所未有的,她觉得有点累。
要拼尽全力,才能继续维持前行的步伐,而不是直接倒在这片花海中。
而这并不是因为被香气蛊惑,也不是因为这片花海施展了某种力量――是因为报丧女妖的本能,令她很清醒地从这香气里察觉到了什么。
所以,才后知后觉地,拥有了疲惫的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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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个地方,被掩埋的无数扭曲的死亡……并不强烈。
和……姐姐的死亡……完全不同。
这个地方……这么多被扭曲的死亡……此时汇聚在这里……
全都,无比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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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每一株花都平静又温顺,好像死亡的痛苦只是开花而已。
这里的每一株花依旧穿着美丽洁白的裙子,没有丝毫怨愤或绝望,就像是……
每一颗花种被种下时,都享受过最高规格的葬礼。
鲜花,沉默,赞美诗,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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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花海外,响起了管风琴的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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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
与吞噬死亡的报丧女妖恰恰相反,这个地方,有谁一直在赞美死亡。
并非追捧,并非叛逆,更不是无病呻吟。
是认认真真地为每一份死亡种花,唱诗,奏乐,举办一场最高规格的葬礼。
……所以,那家伙,才是囚徒吗。
就像牧师必须坐在告解室里,那个未知的存在,必须被囚禁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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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必须保持永恒的平静,这样才能安抚无数咆哮挣扎的扭曲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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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有点累。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嗅到这样平静的死亡,意识到,自己……
根本就没给姐姐,准备最高规格的葬礼。
“不。”她喃喃着说,“姐姐不会死。”
任何报丧女妖都别想吞噬姐姐的死亡。
只要没被吞噬,姐姐的死亡就是暂时的东西。
……她绝不接受,绝不妥协,绝不容忍自己把那样的尸身葬进坟墓、在墓碑上铭刻姐姐的姓名。
如果那样做……姐姐就真的死在那座城里了。
姐姐绝不会死在那座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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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是的,她是还在任性。
她就是这种坏东西。宁愿姐姐保持着扭曲的死亡,也不肯去安抚……忏悔……为她提供任何平静……是的。
她坏透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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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循着管风琴的乐声缓缓走近。
……与洁白纯洁的花海不同,那是一座有些不伦不类的教堂。
教堂内很拥挤,应当供给教徒祈祷的长椅非常少,更多的是装饰豪华的软椅,椅子上的红丝绒绸垫红得发黑。
在教堂的彩绘玻璃窗与鎏金雕花烛灯下,则塞着各式各样的简陋舞台。
都是些小舞台,并不宏大,正适合许多幼小的孩子进行不同的表演。
舞台们琳琅满目,挤遍了所有的窗户与烛台,正巧挡住了所有光照射下来的角度。
……或许是为了把烛光与日光都聚拢在舞台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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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层层舞台之后,就再没有光了。
错落分布的绸垫椅子无形中分出了一条通往舞台最深处、教堂最前方的通道。
很狭窄,但足够M走过。
她走过时身上披挂的血滴在地上,还有几块碎布片掉在了椅背上,但,她没升起任何歉意。
就算是教堂,这里椅子上红到发黑的绸垫或许比她身上的血海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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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一直走到舞台最前方。
层层拥挤的舞台后,又在彩绘玻璃和烛台之后……
坐落着一面巨大的管风琴,是这座教堂最不可能照到光的墙。
那座管风琴远远望去就是一间升起的囚室,而管风琴前那个正低头弹奏的背影,也的确,是带着镣铐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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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根本看不清他。
M甚至不知道那是“她”还是“他”,只觉得那是个很苍白的背影,并联想到了曾经瞥见过的苍白手臂。
管风琴前的那个背影一直隐在最深最深的阴暗里……
也对,那东西是在服刑啊。
刑期永恒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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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默默看了一会儿,再次拔出镰刀。
“比起坐牢,你被我吃掉会更幸运吧?”
正弹奏管风琴的囚徒顿了顿,但,音节依旧流畅,他继续弹奏了下去,没做出任何回应。
平静的囚徒不会理睬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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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直接挥起镰刀――
管风琴外的绀色光点爆开、溅射、又消失在黑暗里。
“……哦。这还真有只笼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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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的脸颊被这反射过来的力量震出了一道深深的刀口,但她没什么反应。
两条手臂也在挥下刀的下一刻被震碎了骨头,她低头瞧了瞧自己软软垂在身体两侧的胳膊,难得,感到一些新奇。
这是她第一次在没被攻击前就受到这样重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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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笼子……这间囚室……不,这座监狱。完全反弹了我现在的力量。”她突然笑起来,“那么,如果我把这些全部吃掉的话,会变得超级、超级强吧?”
管风琴的嗡鸣声终于停下,或许是因为一整首曲子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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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风琴下的囚徒开口说话。
“你不是要吃我吗?”
――那声音隔着重重舞台与管风琴围拢的囚室传过来,沙哑模糊,听不清男女,也听不出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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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要吃掉我,我才邀请你进来的。”
囚徒说话非常平静:“我听说你是如今最强大的报丧女妖,本以为,邀请你来,能邀请到我自己的终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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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M咧咧嘴:“你是把我当成了自杀道具吗?正巧,我的确需要杀死你。”
囚徒似乎是摇了摇头,重新敲下一根琴键。
他说:“请回吧,客人。我不欢迎‘需要杀死’。”
“……你在挑剔我的态度?”
“死亡应当是一份私密又亲昵的仪式。我不愿意勉强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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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个奇怪的疯子。
……数秒后,M意识到自己正沾了满身的血、两条没骨头的胳膊摇摇欲坠、身上零星的几块布片还沾着肉泥,便被自己这个想法吃吃逗笑了。
她竟然还会突然觉得别人是疯子。
哈哈……嘻嘻……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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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相信那传言了。”
脸上深深的刀口随着笑渗出更多的血,M一边揩着脸上的血一边笑着说:“传言说你能实现不可能的愿望,只要一场赌局,是吗?”
“……还有自愿服刑。必须,待在这里,服刑才行。”
“噗嗤,咳咳,所以只要一场赌局和一次刑期,哈,哈哈哈,就能实现不可能的愿望……你被关在这里关了多久?脑子已经完全关坏了吗?”
囚徒顿了顿,轻轻抬起手指。他放弃了摁动这根琴键之后的琴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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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据说无比强大的漆黑女妖,他期待了很久很久呢。
可她听上去,怎么像是个彻底崩溃、尤其疯狂的傻子。
……不过。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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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会对别人冒出这种评价呢?
……奇怪。
有点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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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收回手指,又张开,就像是确认它还能活动,还能布下网。
接着,他用手指轻轻地抚摸自己面前的琴键,就像在抚摸即将要种下的郁金香花种。
“当然。我可以实现愿望。您有愿望想要实现吗?”
“哈哈哈哈,咳,真好笑,难道你能做到死而复生――”
“嗯。可以的。您的愿望就是这个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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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脸上的笑消失了。
她抬起碎裂的双臂,黑影再次聚出刀形。
“别开这种玩笑。”
“玩笑是什么?”
“……”
“死而复生很难,但,世界倒流并不难,操作它只需要几个详尽的坐标。”
管风琴下的背影依旧非常平静:“如果您愿意与我进行一场赌局,来到永生监狱服刑……我会实现您世界倒流的愿望。”
“您可以挽回任何人。您可以颠覆任何一个世界。是的……我会实现您的任何一个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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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定定站在阴暗的教堂里,心却猛地跳动起来,比教堂外那些生机勃勃的郁金香还要鲜活。
她突然感受到了手。脚。眼球。肚子。
这些部分,一瞬间,涌起了感觉。
无比疼痛、强烈震动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被撕烂太多次了,是的,真的被撕烂太多太多次了,一路走来,她一路跋涉而来,对自己重复了亿万遍,绝不能对未知的奇迹抱有任何希望,还要继续跋涉在鲜红鲜红的道路上――啊,她被撕烂了多少次,多少次,又多么渴望能找到――
毕竟,上一次,被无数次撕烂后,她什么都没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