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被囚徒回溯到了许多年前某个春光灿烂的季节,山茶还没有经历第一次死亡,上一次见面才听见自己喂的猫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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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望着指缝里摇动的斑点。
……她其实不是很敢去见姐姐。
该怎么见呢?解释猫为什么能变成人?还是解释自己为什么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她……
【我、我不害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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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是被回溯到了春光灿烂的时候。
但她没有啊。
唯独……她……是经历过那一切的……黑色女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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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把遮盖阳光的手直接放在了眼睛上。
如今,她的眼睛上,连阳光摇动的斑点都有点刺痛了。
太久、太久……只注视着猩红色的血……视野里只有血……
重新看到阳光、鲜花后,真的,很难再适应了。
她注视血的时间太长。尽管这个世界已经删除了所有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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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落在长凳上的另一只手突然被碰了碰。
她从手背的阴影下懒懒动了一下眼睛,就看到旁边的光球认真地推了推盘子,让散发着甜香、被阳光晒得微暖的木盘边缘抵上她的指尖。
他颇为认真地重复:“还剩三块糕糕。你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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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糕糕”是她刚接触糕点时学着那些小孩乱叫的,后来就算逐渐有了点常识,为了跟姐姐撒娇也这么称呼……但M已经知道了这东西全名是“糕点”,“糕糕”这个称呼透着十足的稚气。
囚徒是个神秘、强大又冷淡的家伙,声音也很模糊,跟青涩稚嫩完全不沾边。
……这种家伙这么认真地学着她随口的习惯说“糕糕”……看来他的确不懂这些……
M嗤笑一声,伸手戳了戳那颗光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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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朋友。还蛮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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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
监狱里的囚徒慢半拍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迷惑地舔了舔嘴角还没吃完的糕点渣。
他回复:“请不要乱戳。这是一颗用能量凝出的光球,戳散了就没有了。”
M不以为意:“你都能倒流世界了,凝出的光球手指一戳就散?”
“不要乱戳。”
M从来不爱听“不要”开头的劝告,她立刻伸手又捅了一下:“就戳了,怎么样。”
“……”
再戳戳:“你能怎么样能怎么样。”
“……”
“你有本事越狱来打我啊。嘻嘻嘻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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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也没什么的。
那些常常参观表演的大人也曾戳过他的脸颊……更多的是捏或掐……而且,捏完了还总说他丑,不会给他这种香香软软的食物吃……哦,这种食物叫什么,糕糕……
囚徒思索了一下,抬起脸:“那你再给我买一盘这个吃吧。再加一盘糕糕,你随便戳。”
M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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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小姐瞎戳的手立刻就僵住了。
她从没和这种乖小孩相处过,还弄不清自己心里嘭嘭的感觉是更想欺负对方还是骤然愧疚呢――话说回来,把一个能倒流世界的存在与“乖小孩”联系在一起就有点怪怪的。
再怎么觉得这东西乖,也不该放松警惕的。
僵住的M小姐只好干巴巴道歉。
“……对不起哦。”
“没关系。还要戳吗?”
“……不用了,谢谢。”
“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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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M那天请光球吃了整整三盘糕。
……出于莫名的心虚感,也出于莫名的蠢蠢欲动。
怎么说呢,就像是突然明白了,姐姐为什么那么喜欢投喂其他流浪小动物……大概也就是这种“投喂感”令妖上瘾吧……咳。
囚徒没有性别,没有相貌,没有年龄,小光球外形什么都看不出来――所以,M认为投喂他就跟投喂宠物一样。
没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觉得聊得来,觉得乖,又挺感谢人家帮忙……所以想喂就喂了。
就只是单纯的好感。
像拍打枫叶玩一样,M对这单纯的好感非常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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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反正,她也不是很在乎钱。
这个时间点,曾经的她为了打听出城的情报一直在搜刮金银,几个小巷里的旧窝点里还剩不少扒尸体得来的钱袋……几盘糕,还是喂得起的。
……茉莉花糕,桂花糖糕,绿豆糕,整整三大盘竟然全部被对方炫完了,也不知道他究竟是饿了多久,不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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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为投喂的那三盘糕起到了一些作用,吃完糕的光球还没离开。
他提出建议:“不去见见那个你拼命救回来的人吗?”
M……M慢吞吞地摆了摆脚。
明亮的阳光已经逐渐减弱了,之前落在她脸上的斑点如今落在她脚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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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小声说:“不去了。我是报丧女妖,早该离姐姐远点的。报丧女妖身边只有死亡。”
囚徒想了想,说:“这里的一切都不是泡沫。你靠近后不会碎掉的。”
“……”
“我切实倒流了一切。我从未辜负过任何一个愿望。就算你不相信那个人真的活过来,也该信任我的强大。我被永恒关在笼子里,除了强大什么都没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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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低头盯着自己的脚看了很久。
“我该怎么对姐姐解释呢?我这次没有……”
这次姐姐不记得那次选择,也不记得后来的数十年……只有我,是单方面熟悉她的……
“如果那是你姐姐,你直接说自己是妹妹就可以了。”
“……姐姐是很聪明的人……”
“聪明的人不会怀疑亲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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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慢吞吞地站起身,迈动步子。
她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去看光球,神色明灭不定。
“为什么你会说这些?”M问,“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的?觉得我是个脆弱又美丽的女人吗?”
就和那些畜生一样――是的,那些畜生,还没死,她想起来了,也还没死呢――
枫红色的小光球动了动。
“你是女人吗?”他茫然地说,“我这边只能看到一大片黑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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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差点忘了这家伙很强大……远程的能量球视角看不见化形,一眼看穿她本体什么的……
啧。
“你不是女人吧。你是一大团特别张牙舞爪的黑影。”
“……”
“影子边缘还有点毛躁……唔,更张牙舞爪了……”
“……”
“看上去就是一大团不太聪明的黑漆漆。超级、超级、超级大的一团……唔,超级胖的一团?”
“……”
“黑漆漆又龇牙了……那块角角是牙还是影子边缘长得太粗糙……”
“行了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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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你那边也压根看不到什么相貌年龄性别了,快闭嘴,不要再描述我的本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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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
囚徒非常礼貌:“我刚刚只是想描述得具体一些。其实你这一大团还挺可爱的,有一种饱满的美。”
M:“……”
M一个箭步过去,颇为用力地捏住了光球,然后转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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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里的囚徒遭遇了颇为用力的捏脸,但他无动于衷。
吃了这只女妖三盘糕,让她捏三小时也可以,他很讲究公平的。
而且,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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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想,她也只能有这片刻的迷茫、这片刻的恼怒、这片刻率直的小脾气了。
要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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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替其他存在实现过许多类似的愿望。
人类,非人,亡灵,都有。
“死而复生”“再来一次”……太多、太多了。
太多生命渴望世界倒流。
而囚徒从不拒绝,他实现了几乎每一个愿望。
……因此,他太明白,这种整个世界的倒流,会给许愿者带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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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曾发生的消失殆尽。
所有曾经历的变成虚无。
你最敬爱的、最憎恨的、最恐惧的……
再没人在乎你,知晓你。
你历经艰辛,似乎觉得自己拯救了世界――
实际上,是倒流后的世界彻底抛弃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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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当你记忆错乱,当你神经癫狂,当你性格扭曲……
没人会理解那样的你。没有人。
所有――你曾能为之付出生命的所有――抛弃了你。
更何况,唔,要切实、正确地实现“死而复生”愿望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要救一个人真正逃脱一个世界安排好的命运……极端困难。
或许能躲过一次,躲过两次,但,看不到尽头。
稍有差池,最想保护的那个人便会再次死去。
最终,变成了你独自待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再没有在乎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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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被世界抛弃”是一件听上去很酷的事,但,它会切实逼疯每一个许愿者。
不管人还是非人、亡灵还是女妖……
所以,囚徒从不收取代价,给出的条件只是看似简单的服刑与赌局。
“死而复生”这个挑战死亡的愿望本身就会支付代价呀――
在这只女妖之前,每一次,委托他倒流世界、形形色色的许愿者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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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个顺利回到永生监狱服刑。
没有一个回来,永生监狱只有他。
囚徒的许愿者们无一幸存。
那些许愿者都彻底疯了――选择了自杀式的死亡,彻底终结了自己――
丧失了任何,对生命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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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存在都觉得,是囚徒刻意设下了陷阱。
……他怎么会刻意设下陷阱呢?
他只是一个喜欢弹管风琴的好囚犯,诚心诚意地想要满足大家的每一个愿望,接着,弄一点点彻底崩溃的自杀亡灵做花肥罢了。
安抚花下那些死亡必须要用优良的花肥呀。找不到合适的花肥,他就只能自己去死一次了。
他并不排斥死亡,但单纯为了做花肥,总觉得太浪费了些,而且,没什么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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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囚徒真的从未设下陷阱。
他知道那些家伙误会自己的原因是看到自己的光球总出现在那些自杀的许愿者身边,拉走他们破碎又颓丧的灵魂――
但,唔,那些灵魂摆在那里,也只会慢慢消磨,变成虚无的。
他从不坑害自己的许愿者,但如果他们选择了自我终结,没道理不允许他回收利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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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每一次,囚徒都诚心诚意地许愿,自己的许愿者能顺顺利利地活下来。
他甚至负责任到给每一个许愿者赠送一颗光球,尽可能地给他们讲解清楚实现愿望的方法,实时监控,帮他们实现愿望呢。
反正他待在监狱里,除了强大,什么都没有。
力量分一份出去,分一百份出去,也没什么很大区别的。
……可他的愿望无人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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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过分。
满足了无数愿望,从没有人满足他的愿望,这样善良无私的他还要被怀疑是坏人。
……算了,好歹能再赚一点花肥,唉。
至于他为什么这么贴心、认真、负责地确保那些许愿者完成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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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坐牢是一件很无趣的事。
非常、极端无趣。
他太需要乐趣了……太需要乐趣。
如果没有那些许愿者,如果不能旁观那些心愿那些世界――
囚徒会无聊到反复杀死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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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厌恶鲜血。
但永恒的刑期中,只有望见鲜血从自己的手臂流淌下去,才能感觉到,自己切实存在着。
……不是活着,仅仅是存在着而已。
仅仅是存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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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被紧紧拷在笼中,连杀死自己的权利都没有。
于是,每一次,当囚徒无聊透顶、想要杀死自己的时候――
他便会让永生监狱进行倒流。
一遍、一遍、一遍地回溯,自己还是管风琴的日子。
一遍、一遍、一遍地遇见帕西法尔,一遍、一遍、一遍地目睹那些孩子死去,一遍、一遍、一遍地送走帕西法尔,然后,一遍、一遍、一遍地……
放任自己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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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死,抽血,穿刺伤,在教习老师的刀下,在那些大人的酒瓶下,被驶向远方的马车轧成两半,还有,啊,他最喜欢、最喜欢的……
坠崖。
在兄长面前坠崖。
或被兄长推下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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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仰、闭目、被彻底放开手、双肩打开――风鼓起白色的衣角,就像在飞一样,不知道外面好玩的蹦极运动是不是这种感觉呢――哎,那真好玩啊,就是摔落的时候有点痛――
但是,过程中,能够那么自由地飞起来呢。
所以,那点痛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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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永恒的刑期中,这是囚徒唯一的玩耍方式,也是唯一固定拥有的乐趣――自己的死亡。
……没有许愿者来玩,就只能玩自己了。他实在是没办法呀。
他一直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他只会玩自己,从不玩别人的,这点小小的爱好应该不算什么吧?
更何况,永生监狱中,无边的洁白郁金香花海里,巨大管风琴下关押的这位囚徒……
他自有意识,就在这座监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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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从未品尝过“自由”。
“禁锢”就是他的襁褓。
多姿多彩的食物,烂漫奇特的风景,丰富多彩的运动……
这些都和他没关系。
从一开始,他就是个囚徒。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需要永恒待在监狱里,保持着永恒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