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骨的凉。
她低头，小心问：“你是见到沈兴和了吗？”
商泠的动作一顿，几秒后，很快恢复正常，带着三分讥诮：“别提，不吉利。”
“那你……”
商泠笑，翻手，将手里的酒洒了些在面前的地板上：“我只是想他们了……还有，后悔。”
沈清梨看着她，心脏突然疼了一下。
在她的印象里，商泠是个孤勇的女子。
她的怨恨嗔痴、嬉笑怒骂皆在脸上，让人一眼就看到底。
当年，她爱沈兴和，便不顾外公外婆如何反对，执意要跟当时还一无所有的沈兴和在一起。
后来，她确定了他的背叛，只一夜之间便做了决定，带着沈清梨毅然离开沈家，不带一丁点转圜的余地。
年幼的沈清梨不止一次天真地问她：“你恨不恨爸爸？是他让你这么辛苦，这么可怜。”
每每，商泠都坚定摇头：“你妈最大的缺点是不听劝，最大的优点是不后悔。”
年幼的沈清梨当时只理解了字面意思。
尽管，十几年来，她的确从没听到她说过“后悔”二字，但其实，她其实只是嘴硬吧？
沈清梨不知道怎么安慰脆弱的商泠女士，只能侧过身，紧紧地抱住妈妈，像只温顺的猫。
商泠摸摸她的发顶，声音轻轻的：“今天我出来的时候看到他们了……”
沈清梨的心跟着发紧，强笑着应：“那你回来有没有好好洗洗眼睛？或者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一场？”
商泠翻了个白眼：“在你心里，你妈就是个泼妇吗？”
沈清梨将脑袋摇成拨浪鼓：“才不是，那叫骁勇善战。”
商泠笑了两声，紧接着，又长长叹了口气：“他们没看到我，我路过超市的时候看到了他们一家三口，一家三口……”
一家三口，手挽着手，有说有笑，和和美美。
沈清梨用发顶蹭蹭她：“羡慕了？”
半晌，无人应答。
初春的月光是冷的，逼出人心底最惶迫的不安。
商泠的胸膛剧烈起伏，有冰凉的液体擦过她的脸颊。
沈清梨整个人僵住。
商泠的呼吸乱了：“我后悔了，后悔自己的蠢。我恨我自己……我恨自己眼瞎……害得我的梨梨，我的梨梨好委屈……我的梨梨她……”
沈清梨抿唇。
从云端跌落深渊，是十三岁那年。
一夕之间，沈清梨从娇生惯养众星拱月的霸王花成了个没有爸爸的可怜小孩，以最难堪的方式。
更不堪的是，她是最后知道的那一个。
一向对她百般讨好的小女孩动手将她推进泥潭里：“你爸爸在外面有新的孩子了，他不要你了！”
昔日围在她身旁的那群孩子转瞬之间成了孤立她的那些人。他们毫不掩饰对她的嫌恶；他们当着她的面窃窃私语，捂着嘴笑；他们用最稚嫩的声音说出最伤人的话……
就连她说话声音大了点，都会引起别人的不满：“你个没人要的可怜虫，还牛什么牛啊！”
沈清梨不相信，冒着雨跑回家，找爸爸求证。
沈兴和依然笑着将她抱进怀里：“梨梨跟爸爸还有妹妹一起生活好不好？梨梨有妹妹作伴，就不会无聊了。”
原来，都是真的，一切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用尽浑身力气将沈兴和推开，大喊着：“我没有妹妹！”
后来，淋雨过后的沈清梨发了高烧。
迷迷糊糊之间能听到爸爸妈妈激烈的争吵，沈兴和为了车子房子票子，而商泠则是为了她的梨梨。
那场高烧过后，北城成了沈清梨记忆里的荒芜。
商泠女士的情绪找到了宣泄口，顺理成章地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我的梨梨，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她为什么要承受大人的错啊！甚至，她到现在都不敢谈恋爱，不敢相信男人，她……”
沈清梨乖巧地缩在商泠怀里，任由她将自己抱得死紧，任凭她大颗的泪珠砸在自己发顶、脸上。
她知道，商泠女士之所以执着于给自己介绍相亲是因为心疼，或者说是愧疚。
商泠女士总觉得是自己失败的婚姻给自己的女儿造成了心理创伤，以至于让她不相信爱情，更不愿意触碰婚姻。
等商泠的情绪平复了些，沈清梨才小心挪动身体，从她的怀里抬起头。
“妈妈，”她冲她笑，“不是哦，我一点也不委屈，因为我有全世界最好的妈妈啊！”
沈清梨伸手替商泠抹泪，接着说：“虽然啊，她嘴巴很臭，喜欢骂我，有时候还动手，人还不太聪明……”
她幽幽叹气，商泠女士嘴角一抽，不哭了。
“好了，商泠女士，打起精神来！我今天可是有狠狠出了口气的。”
沈清梨将今天在窄街偶遇宋律师和沈兴和父女的事又绘声绘色讲了一遍，重点描述了一下当时沈清芷和沈兴和的反应。
“我就喜欢看沈清芷看不惯我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她得意洋洋，尾巴就要翘上天，商泠终于“噗嗤”一声笑了。
想起白天的事，沈清梨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宋律师，她贴近商泠女士，难得正了神色：“妈，你在宋阿姨家后来有没有看到小南？不是说他也要回来？”
商泠眨眨眼：“没啊！他有事没回来，怎么了？”
沈清梨挠挠头：“我刚才做了个怪梦，梦到小南了。”
商泠来了精神，坐直了身子：“展开说说，怎么梦到他了呢？”
“可能是因为昨天去过他们家的缘故吧！我梦到那小胖子长啊长的，长成宋律师的样子了，你说怪不怪？”
商泠女士错开视线，轻飘飘地应声：“这样啊……说起来，你不是跟宋律师约会去了？怎么样啊？”商泠女士适时岔开话题。
沈清梨摇头：“别提了。”
心里揣着疑虑，沈清梨硬撑着熬到天亮。
七点一到，她马上翻开手机，赶在宋律师上班之前给他发了条消息：【宋律师早啊！】
几秒后，对方回：【早。】
只一个字。
不上钩。
沈清梨索性直接一个电话拨了过去。
很快，对方接起：“喂？”
沈清梨故意不说话，停顿了几秒，宋律师问：“沈小姐，怎么了？”
这个称呼出口，沈清梨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昨晚，或许只是巧合吧！
第11章 靠近
送沈清梨回家后，宋南谌直接回了窄街，脸色沉沉的。
“小南回来啦！吃了吗？”
和许久不见的闺蜜商泠聊了一下午，宋曼心情很好，眼睛都是笑眯眯的。
“嗯。”宋南谌头也没抬，低低应了声。
宋曼眯着眼睛打量他，只当是他为工作上的事烦心，没敢多问。
宋南谌换了鞋子，抬头扫了眼桌子上放着两只水杯。
“有人来过？”他的声音冷得就要结出冰碴子。
宋曼诚实道：“是啊！今天商泠和她女儿来过了，昨晚我跟你说过的。这几天她们也在北城……就原来沈家那个……你不记得了？”
宋南谌鸦羽般的长睫垂下来，淡淡应了声：“嗯。”
他何止是记得。
从知道今天沈清梨母女会来家里做客开始，宋南谌就处在一种兴奋又不安的情绪里，就连重要的谈判时，他都没有这么紧张过，紧张到一整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如果沈清梨知道自己就是她那个儿时的玩伴，她会是什么反应。
会像他一样高兴吗？
她也曾像他一样，于万千人海里寻找他许久吗？
也会像他一样，恨不得立刻将这些年的思念全都讲给他听吗？
他满心欢喜，却被她兜头一盆冷水浇下。
她不记得他，不是他以为的一时没想起。
就连他出现在那条窄街，她都没将他认出来，还将他误以为是沈兴和的律师。
宋曼转身回屋取了两张票出来，乐呵呵地往宋南谌手里塞：“今天梨梨过来，可惜了你没空，又没见上。我想着不如趁他们也在北城，你约着她去看个话剧什么的？”
宋曼满怀热切，话里的意味很明显，宋南谌自然知道。
他看也没看那两张票，转身避开，只淡淡回了句：“没时间。”
宋南谌唇线绷得直直的，沉默地走到沙发前坐下。
沈清梨实在是太过分了。
就在刚才，他还在跟她一起吃饭。
她跟小时候相比没太大变化，依旧那么漂亮。却又不一样，她的身上再没半点儿儿时的锋芒。
她冲他笑，软着嗓子喊他“宋旸”。
宋旸，呵！
宋南谌咬了咬牙，已经想好了回罙城后怎么给宋旸找不痛快。
“你还是叫我宋律师吧！”他只能用这种程度的反击来发泄他心中的不满。
或许，只是时间太久，她已经记不得他的样子了。
也不止她一个人，几乎所有旧识都说，他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那她认不出他，也算是合理的。
宋南谌这样安慰自己。
临分别前，他怀着最后的期待，将她喊住：“梨子。”
梨子，专属于他的称呼。
果然，她顿住了。
他以为她终于记起，满怀期待。
结果，她转头，只是客气又礼貌地回应他：“晚安，宋律师。”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没良心的，真的将他忘得干干净净了。
宋南谌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低头，不经意间看到水杯旁摊开的相册。那张是他刚刚成为君聿的高级合伙人时在办公室拍的照片。
他猛然抬头：“妈，这谁看了？”
宋曼狐疑看他：“就商泠看了啊！哦对，梨梨也看了，怎么了？不能看吗？”
这本相册里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照片啊！
宋南谌怔怔的，半晌才起身，神色有点不自然：“那两张票您还是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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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宋律师对自己的称呼，沈清梨心里的大石放下，瞬间觉得自己之前的胡思乱想简直荒谬到极点。
她张口就来：“呀！原来是宋律师啊！我打错了，真是不好意思。”
说完，迅速要挂断电话，却听宋律师幽幽开口：“那你原本想打给谁？”
沈清梨愣了两秒，瞬间有点语塞，只能生硬地转圜：“想请宋律师吃个饭，不知道今天方不方便？”
宋南谌看了眼时间：“可以，九点，凡美集团门口。”
直到挂了电话，沈清梨都还有点懵懵的，她许多年没回北城，对北城如今的发展不甚了解，可不管怎么听，“凡美集团”这个名字也不像是个吃饭的地方。
来不及多想，离九点还有不到一小时。
沈清梨快速爬起来洗漱化妆，打了个车直奔凡美集团。
她到大厦门口时，宋南谌也刚好从另一辆商务车上下来。
看见她，宋南谌径直朝她走过来。
“吃早饭了吗？”
沈清梨点头，又摇头，看了眼面前的宏伟建筑，沈清梨狐疑地看宋律师：“咱们吃什么？”
宋南谌低头，似是轻笑了一下，再看她时，又是那般沉静如水的神色：“这顿饭，恐怕得辛苦你等等。”
沈清梨琢磨着，这得是多稀有的菜式，总不能是满汉全席吧？看着眼前颇有格调的大楼，也不是没可能。
跟着宋律师进了门，沈清梨傻了眼。这哪里是什么餐厅，原来是凡美集团的办公楼。
几个西装革履的人热情地朝宋南谌迎过去，嘴里说着“辛苦宋律师专门跑一趟”，眼睛却时不时朝他身旁的沈清梨身上打量。
在那些人转身的空隙里，沈清梨悄悄扯了扯宋律师的衣角，压低了声音嘀咕：“你不是说要吃饭？”
宋南谌同样将脑袋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幽幽道：“顺便处理个工作，不耽误待会儿吃饭。”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沈清梨看公司里那些人严阵以待的样子，唇角狠狠抽了抽。
半小时后，又一群神色严肃的人到了凡美，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了一楼的大会议室。
而沈清梨被安排在会议室外的候客区。
隔着大大的玻璃窗，沈清梨可以清晰地看到会议室里面的情况。
两个阵营的人分列会议室的两侧，像是正在进行一场紧张的商业谈判。
沈清梨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可很快，沈清梨发现一个有趣的规律。
大部分时候，宋南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并不发言，神色甚至称得上游离，有时候，他甚至还能抬头朝沈清梨的方向看一眼。
每当这个时候，沈清梨就快速垂下眼，装作百无聊赖的样子。
可每当宋南谌开口，对面一行人原本还很振奋的表情就会瞬间变成霜打的茄子，恨不得将“残兵败将”四个字写在脸上；而凡美的那些人则截然相反，个个神采飞扬，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宋律师。
这一部“默片”，沈清梨看得津津有味。
“沈小姐。”
沈清梨抬头，一个团团圆脸的女孩子，手里端着份甜品，正笑盈盈地看她：“这是宋律师交代的，说让您先垫垫肚子。”
“谢谢。”沈清梨有些惊讶，起身接过甜点，忙不迭道谢。
女孩并不准备走，而是凑到她身侧，用一种艳羡的眼神看着沈清梨：“沈小姐是宋律师的女朋友吧？您可真幸福啊！我们跟宋律师合作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带女孩子出现呢！”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沈清梨脸色“腾——”地一下红了。
女孩子捂嘴笑：“沈小姐您慢慢吃，有什么事叫我就好。”说完便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沈清梨伸手捂住自己的脸，烫得有点吓人。
她掏出手机，百无聊赖地刷着，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好缓解这突然狂乱的心跳。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议室里的人已经去了大半，沈清梨看过去的时候，会议室里只剩下宋律师和几个凡美的人。
几个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大屏幕，正在讨论什么。
沈清梨托腮，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宋律师脸上。
不同于初见时的惊艳，现在，沈清梨已经对他有些了解。
他时常冷漠，又偶尔贴心；时常少言，却又能偶尔语出惊人，噎死人不偿命。
她的目光最后凝在他眼尾那块小小的淡粉色疤痕上，突然很想知道这块小小疤痕的故事。
她想的出神，猛然间跟宋律师看过来的视线撞上。
躲闪不及，被现场抓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