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陆姑娘。只是此物贵重,奴才不敢再收。”
他将炉子捧出来,肿地同红薯一样的手上遍布伤痕疥疮,看一眼就恶心。
陆菡羞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触目惊心的冻疮。眉头禁不住下意识一皱,脸上的矫揉登时少了些许,咳一声:
“这东西既然赏你了便没有收回的道理。何况你都碰过了,我可不要。”
语毕,狐狸眼撇了撇,似是嫌弃。闻衍璋不语。
借着这两眼,陆菡羞心底微动。
届时的闻衍璋和陆菡羞选择时看到的图片不一样。
他不白,皮肤比初遇时还灰黄。营养过度不良,整个人就是骷髅架子。能看的只有一双眼睛,和眼尾那粒迤逦的红痣。
与那疏冷,凉淡,却又萦绕着欲语还休的勾引味的芝兰玉树少年差别极大。
此刻,许是周遭的银光太亮眼,硬是将他的肌肤打亮几个度。又冷,眼尾那块便格外红。
陆菡羞看在眼里,觉着他好像画了个眼妆。忽然就神飞天外。直到他干涸起皮的薄唇轻声唤了第二次:
“陆姑娘?”
她立即回过神,往后退步,遵循人设冷脸:
“本姑娘赏你的,我瞧你猪养得好,又救我两次,给你点东西怎么了?难不成还是瞧不上我的?
是,我可比不过那些大家小姐公主殿下,你也是给宫里做活的,见的好东西多了。”
陆菡羞说完一顿。眸子心虚地狂闪——完了,一时顺嘴!
她不是故意提起昭阳公主的,只是照着这个人设生活一段时间,弯酸人起来居然也十分顺口,专挑痛点。
小心翼翼打量过去,果不其然,闻衍璋的手一动。肿胀的肉一瞬绷紧。
陆菡羞心里一跳,大氅下的手揪在一块。
他不会恼羞成怒吧?可她没有说公主坏话。
落雪纷繁,少年在这鹅毛大雪中缓缓抬脸,死寂无波的眼缓缓盯住那面上莫名心虚的娇俏姑娘,一字一顿:
“奴才荣幸之至。”
话音戛然而止,万籁俱寂。
只余风,雪。与沐风饮雪的少男少女。
陆菡羞嘴唇不受控地颤了下,不知怎么的就口干舌燥,糊弄道:
“这个也不算什么,我瞧你比家中奴才顺眼,下回再赏你个值钱的。你住在皇庄哪处啊,我改天去瞧瞧。”
她立马再补一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
“你可不要多想,姑娘我就是闲得慌。”
说完陆菡羞就懊悔了。
这是什么鬼都不信的理由?
她不安地用眼缝瞟人,担忧间却没想闻衍璋直起身子,低声:
“皇庄不放外人进出。奴才住在东头最外的下房,姑娘还是莫入腌臜地,以免又被猪冲撞。”
语调轻轻的,陈述事实与担忧。
陆菡羞一听,确实萎了。她真的很怕这个时代有獠牙的大黑猪。和以前见过的白猪根本不一样。
两人之间突然就没音了。
可得找接近的法子,她心里发急。
一个月了还没进展,手机电脑和作业还在等她呢。
CPU都要烧掉时,突来一滴血顺之而下,啪地打在地上。溅出一朵红梅。
陆菡羞一愣,摸了摸鼻尖上的血渍,随后便下意识抬头——“贼人束手就擒!”
一群金吾卫自四面八方奔来而来飞身越上琉璃瓦,太阿宫上不知何时藏了个断臂刺客,见状抱着手里的东西迅速奔逃。
陆菡羞被挤地一踉跄,径直栽倒。偏那群高大的金吾卫没人顾忌她,一个劲地斥声:
“快快放下手中东西!”
亮眼的刀身齐刷刷拔出,照地人几乎要瞎眼。云里雾里的陆菡羞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往边上躲。大氅松垮垮悬在身上,一旁的闻衍璋眸色微动,睨眼狼狈的陆菡羞,默默往后退几步。
看着金吾卫们甩出绳索套人,他抱着手炉的手极细小地抖了抖。
幸好。少年侧目,缓缓伸手拉了惊慌的少女一把。得她感激一笑,立即松手。
闻衍璋敛眸。
不枉他特地叫来这陆家女当个佐证,又替代了守门太监。
若是他撑不住,还有午门恭桶里的替死鬼。皇子们嫌疑最大,他只是暗暗加了把火而已。
宫宴已过了大半,金吾卫们一半守在太阿宫周围。头领见陆菡羞不知所措地站在这,发觉好似是那陆将军极为臭名远扬的二女,心里轻嗤,上来关怀:
“陆二姑娘,你怎会在此处?”
陆菡羞顾不上认不认识,忙道:“我出来走走,迷了路。这是怎么回事?刺客不该死了吗?”
那头领瞥眼远处被五花大绑的男子,笑一声:
“不是同一拨刺客,吓到你了吧。”
陆菡羞揪着衣领子摇头:“还好,还好。”
抹了抹鼻尖上的血再次道谢,那头领便嗯一声:“既如此,我送你回去?陆将军还在呢。”
陆菡羞下意识点头,心中却在奇怪——这个剧情好像没什么记忆。
好突兀。
她瞥眼低着头的闻衍璋,手炉不在了。
疑问中目光上移,见他胸怀鼓着,陆菡羞心情微好,没扔了就行。
可这时也不能和他说什么,也找不得留下的理由。
好不容易得来的第三次机会难不成就这么浪费了?
头领殷切的目光中,陆菡羞的嘴唇抿了再抿,脚趾抠住鞋底,没理由地想拖延一把。一道凛冽清冷的女声骤然在霸道的鞭声中彻响太阿宫上空:
“谁许你擅自做主?贼人借刺客暗杀之际偷盗我太阿宫,在场所有人皆需审问才可放行!”
陆菡羞吓了一跳,莫名腿软,刚要转身呢,金吾卫纷纷跪了一地,尤其头领,跪出好大一个坑:
“参见公主!”这嗓音洪亮地,好似要掀翻屋顶。
昭阳公主戚云月?!
她慌忙回神,噗通就跪。水红色的云履下一刻便占据了视线,戚云月再一挥短鞭,陆菡羞便头皮发麻。脸直接贴上地面。
众人噤若寒蝉,那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甩手扔鞭,一只修长的手便在后顺势接住,绕两下抓于掌心。
陆菡羞的视线里多了一双青黑色的男靴。
她绷紧了脸。
那是…男主吗?
第6章 闻衍璋挨打
陆菡羞小心侧眼,余光里的闻衍璋也已跪下。端端正正,连后脑勺都不见。
她小小皱眉。
不等她困惑,头顶上适时传来清溪似的男声,那只黑靴越发靠前,于陆菡羞手前一丈处站定:
“纪统领,劳你将那贼人压来。偷盗的既是公主的太阿宫,倒也没有越过主人审问的道理。”
这嗓音分明不像是寻常太监那般尖细,反而字字如珠玑动听悦耳,却不知为何阴涔涔的。每个字音都好似在口中盘旋许久才跃出,不紧不慢打旋。无形之中一股子拿捏味,叫人汗毛自行往上竖。
笑里藏刀的血观音,裴止风。
陆菡羞无意识抓紧手中白雪。
这才是正式见面,和穿过来第一次见到的感觉大不相同。
身旁纪统领连忙回应:
“十六公公说的是,微臣愚钝。快快将人押来!”
铁链叮当,那贼人似乎被扔下。不怒自威的女声再度响起:
“说,你是谁派来的!”
鞭声打上皮肉,那人连连哀嚎,听得陆菡羞瞪大眼睛——果然是爱用鞭子打人的昭阳公主。
这挥舞起来的力道虎虎生风,光是听声就知道有多疼。
陆菡羞本能地趋利避害,尽力把自己缩成个球。耳边杀手叫过后咬着牙闷哼,一字一句说出杀手必备经典语录:
“我绝不会告诉你!”
“啪!”又是重重一鞭。陆菡羞咬住了嘴巴。
“不说?本宫便打到你说为止。”
“休想!我绝不会向你们这些逆贼低头!昭明太子,属下尽忠了!”
昭明太子?
要是不错,好像是闻衍璋的祖上。这个年岁来算的话可能是爷爷或者祖爷爷辈了。
他果然在准备复国?禁不住沉下心,今天的杀也与闻衍璋脱不开吗?
他…是如何排布的?
果然,熟悉的对话走完流程,陆菡羞捋了下人物关系吸吸冻僵的鼻子,下一刻,纪统领高呼:
“不妙!他服毒自尽了!”
短鞭重抽雪地,结团的雪砸地脸肿痛。陆菡羞慌忙闭眼,便听昭阳公主厉声:
“前朝余孽竟还留有根系妄图谋反。偷盗我太阿宫想来是惦念父皇赠予的柳公亲笔,以此摸清宫中地形。闻氏亡国百年贼心不死,他定有同党!纪冶,速速围城禀明父皇,绝不可走漏风声。”
纪统领迅速行礼,带着一众金吾卫便告退。长长的宫道上于是只剩下几人。昭阳公主的目光随即刺上陆菡羞的背,只是一瞬间,她的脊梁立刻矮上三寸。额头已然尽数扎进雪地,冻地龇牙咧嘴。
裴止风轻笑:
“陆二姑娘,奴才代公主问一声,你怎会在此处?”
陆菡羞背上一凉,裴止风怎么会知道她一个小炮灰的名字?
她咽咽唾沫,哑着嗓把刚才糊弄纪统领的话重复一遍。裴止风哦一声:
“天冷,还是回去吧。宫宴也差不多到了闭幕的时候,莫让陆将军等急了。”
陆菡羞忙谢过,还不等她起身,先前不语的昭阳公主骤然发难:
“今日值班太阿宫的奴才是谁?为何玩忽职守。”
陆菡羞要起身的动作立即顿住了,一旁孤孤单单从始至终安静跪伏在地的闻衍璋膝行三步,膝盖骨与青石相触,袄裤湿了大半,窸窸窣窣推开冰雪。他行过礼后方才应声:
“回公主殿下,是奴才。”
“你?抬起头来,十六,此人可是我宫中的?”
裴止风眯着眼审视完那缓缓抬头的少年,一双凤眼,黑黄靴瘦。浑身的寒碜。一瞧就不是遍地绫罗的太阿宫奴才。
他淡声:“殿下,此人不是。”
此间一时肃杀,雪似乎凝滞了动向。
陆菡羞喉咙极痒,敏锐地感觉到气氛变了,昭阳公主分明没有让她走的意思。难不成是怀疑她?
原身父亲一直不站队,这应当与公主没有干系。古代的人心眼一个比一个多,陆菡羞心脏狂跳——她确实应付不了。
昭阳公主显然要罚闻衍璋,这是一个重要攻略点,可如何才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把人拖回去?
她心情有些复杂,也不知这之后闻衍璋对公主的感情是个什么态度。
裴止风瞥过那少年满是冻疮的烂手,依旧淡淡:
“今日值班的按理该是砚台,也不知他溜去何处。你这打扮倒像是洒扫奴才。哪个宫的?”
闻衍璋立即答,微微绷紧的嗓音荡入这冰天雪地:
“回公主,公公,奴才是皇庄来送货的。正往回走路过太阿宫,遇上守门公公三急,叫奴才先抵一抵。之后公公一直不曾归来,奴才便不敢擅自离开。请公主殿下恕罪。”
他并不十分卑怯,反倒是异样镇定。陆菡羞听在耳里一抿唇。昭阳公主便道:
“宫中规矩,离职前需报备,无班者亦然不可擅自接交。皇庄里的也该懂这事理。”
她清清冷冷,好似也并不是十足的刁难,只是板板正正地照规矩行事。
然大雍立国百年,规矩虽森严,实则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以昭阳公主就是在怀疑,宁肯错杀也不肯放过任何一个。
裴止风立即默契接上:
“照宫例,需打十棍。”他忽然又微笑着唤陆菡羞:
“陆二姑娘,失礼,忘了你还不曾走,狼毫,送陆二姑娘回去。”
陆菡羞匆忙低着头谢恩,那小太监上来就将她扶起。可跪久了的腿血液不通,陆菡羞站不稳,啪一下重重栽倒。
“臣女鲁莽,冲撞了公主,请公主责罚!”她慌忙谢罪,没想公主顿了一晌,似笑非笑:
“本宫这般不讲道理?”
坏了。陆菡羞迅速补救:
“并,并非,是臣女不知礼数在先。”
“罢了,狼毫,架她回去。笔洗,上棍,打完逐出宫门。”
戚云月似是懒得计较,下完令,那名叫狼毫的小太监笑一声:“奴才得罪。”便架着她往外拖。陆菡羞走也走不得,只听见后头结实沉重的棍棒声。
她禁不住频频回头,连天银箔,风雪迷人眼。仙人之姿的主仆二人施施然踏雪入门,朱门再闭。
红墙高立,巍然不动。一切静谧无声。阔大的宫门下,空余两道细影。
是挥棒的太监,与地下几欲被雪掩埋的少年。
陆菡羞轻轻张了嘴,呵一口浅短的白气。狼毫边走边笑道:
“隆冬腊月的可真冷呐,姑娘,你可仔细些莫要惹了寒老虎。”
她怔怔点点头:
“是很冷…”
蓦地,陆菡羞抓住他衣袖,拔了头上金玫瑰簪子便塞进他手里。不顾狼毫一愣,她郑重其事,一双狐媚眼又亮又清明:
“劳公公帮忙,我才想起落了个手镯在巷子边上,我去取了再来!”
“诶——姑娘!”
她的狐皮大氅飞入雪海,惊起一片琼芳,风刀子割上脸也不觉痛。
那臭名远扬的陆二姑娘挥着手,浸在狐毛里隔着素尘对他快活大笑,活似偷了鱼的猫:
“公公可莫来呀!”
狼毫顿了下,伸在空中的手一滞,莫名嘿一声,把那簪子藏好嘀咕道:
“哟呵,这陆二姑娘好似也不那么讨嫌呢。嘶,冷呐。可要点上满满一盆碳才好。”
可不止是碳,黄酒也要温一温。
碎琼染目,满脑昏沉。
行罚的走了,闻衍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恍惚晕眩,便思起那些老朽的话语。
亚父常说,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闻氏一族天人之姿,大难乃是上天考验,同玉皇大帝般修得正果了,天下依旧姓闻。
这劫历了四代,倒是历地血脉都要死了。
好在,他半阖着眼,这光明正大一顿打,打开了嫌疑。
那贼人是何家的,与他无关。若再不行,紧要关头撇清就是。易容术并不难。
大不了他再割一张脸套上。
至于昭阳公主…少年沉下心。
果真那般霸道,机敏。手段雷厉风行。
他蠕动着剧痛的身体动了动,默默回忆一遍打棍的太监,笔洗。
这个,得杀。
闻衍璋撑着滑溜溜的雪地爬起,怀中的暖炉已不甚热。他毫无血色的脸冷着,伸手掏出来,正想扔了,忽而便听得少女急促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