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娴慈闻言甩开他的手,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继续为他按揉发僵的肌肉。
宁濯初时还不适应,可渐渐觉出她手法细腻又有力度,揉捏按搓间,沉重疲倦褪去,双肩轻快松弛了许多。他将宋娴慈拉至身侧,伸臂拥住她,轻轻唤她的名字。
宋娴慈浅笑着应了一声。
宁濯埋在她身前,鼻间萦绕着妻子的甜香,低声道:“娘子今日为何不去见顾寂?”
宋娴慈低头觑了眼他,玉指轻抚他耳朵,等看见那只耳朵染上薄红才慢悠悠开口:“怕我夫君吃味。”
宁濯的耳朵瞬间变得更红了,抱着她的手更用力了些。
宋娴慈由着他抱了一会儿才将他扒拉开,柔声道:“快些忙完快些歇息,明日还要早朝呢。”
宁濯点点头:“你先睡。”
宋娴慈知他总怕她会累,当下便顺着他,依言进去上榻躺着。
待宁濯忙完已是子时三刻。他揉了揉眼,起身去净过手,再迈步往里间走,担心吵醒她,特意放轻了步子,没成想甫一进去就对上一双亮晶晶的杏眸。
杏眸的主人冲他笑,还对着他拍了拍身侧的另一半床榻:“夫君快上来!”
他一怔,随后便也笑了,上榻躺在宋娴慈身旁,将她拥入怀中,霎时间只觉整颗心都被这副柔躯填满。他声音轻柔:“睡吧,娘子。”
*
翌日用早膳时,祁俞突然冲进来,却不立时开口。
宁濯会意,先给宋娴慈夹了一个水晶包,才出了紫宸殿。
祁俞低声道:“陛下,贺大学士今日又去了御史中丞薛府。”
贺大学士与薛家以往并无交情,但近日二人却多次互访。
且他查到宋娴慈去净元寺跪拜之日,贺大学士与薛大人正好都曾路过那里。
宁濯一直记得那日宋娴慈掉落帷帽面纱以致暴露真颜,闻言紧蹙眉头。
祁俞面色肃然:“御史中丞倒还好办,可贺大学士是陛下的恩师。陛下,若大学士当真看见了娘娘的脸,咱们该如何是好?”
宁濯思索片刻,回主殿执笔写了一封信交给祁俞:“将此信送去给苏老夫人。”
“苏老夫人?”祁俞一时没反应过来。
宁濯神色沉静,话中带了两分尊敬:“皇后的外祖母,云城朝勇候的嫡女,苏老夫人。”
第59章 第 59 章
◎娴慈还活着◎
苏府。
苏老夫人身边的焦妈妈站在屋外着急得直跺脚。
方才一个高大男人不知怎的突然出现在老夫人房里, 一手捂她嘴不让出声,一手掏出块令牌给老夫人看。
因老夫人用膳时不喜人伺候,丫头们都被赶去了外头, 是以当时房中就她一个陪着老主子。
也不知那人什么来头,老夫人一看到那块令牌就把她轰了出去, 还不许她叫人。
焦妈妈心里惴惴。老夫人的生父朝勇候足智多谋,骁勇善战,是百年一见的人物,年轻时追随谨帝打下了大昭江山, 余荫至今都还能庇佑后代。老夫人作为朝勇候嫡女, 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能让老夫人变了脸色的,定是宫里的贵人。
想到此处, 焦妈妈不禁在这夏日里打了个颤。
过了许久,焦妈妈估摸着来人应是离开了,便大着胆子在帘外问了句, 得了老夫人的允准便急忙走了进去。
只见老夫人脸上淌着两行浊泪, 正低头看着手里捏的那张笺纸,透着窗户撒进来的日光依稀可从背面窥见上头的字迹。
笺纸为描金粉蜡笺,是皇家用的。字迹苍劲有力,显是出自男人之笔。
焦妈妈见状又打了个抖,将那句到了嘴边的疑问生生咽回肚里。
半晌,老夫人将信恭恭敬敬地叠好,抹了抹眼泪,冷声吩咐焦妈妈:“去, 把我那不成器的幺女叫回来。”
焦妈妈一呆。
老夫人因着娴慈表小姐的事而怨怪这个嫁入镇国公府的幺女至今, 今日为何又突然肯叫人回娘家了?
虽心中有万般困惑, 焦妈妈还是依言出府往宋家去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 焦妈妈领着人进来:“老夫人,小姐到了。”
老夫人抬头看着比上一回见时还更清瘦的女儿,脸上的怒意减了许多,将要出口的斥责也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叫焦妈妈出去守着,不许放任何人进来,随后叫女儿上前,把手上的信递了过去:“莹儿,你看看这个。”
自独女宋娴慈中毒身亡,苏莹便似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木偶,脸上再见不到一丝笑意,闻言木然将信接过来,低头细看。
看着看着,她的手开始发抖,慢慢地浑身都开始剧烈发颤,眼泪自瘦削的脸庞滚滚而落。
信上说,娴慈没死,当日中毒身亡只是一个脱身之计。
信上说,娴慈就是宫里的江贵妃。
她只看到这里,视线就已模糊不清,想擦掉眼泪继续看,却怎么都擦不完,于是崩溃似的对着老夫人大哭:“娘!”
老夫人眼睛倏然一红,将她搂在怀里,如三四十年前那样轻拍她的背:“信是陛下亲笔,断断不会有假。莹儿别哭,别哭,咱们的娴慈还在世上!”
苏莹被哄了许久才渐渐止了哭声,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继续看信:“陛下要我当着朝廷众臣的面说贵妃不是我女儿?”
她又哭起来:“这怎么可以!我就只她一个女儿,她怎么能这么狠心,认别人当娘呢!”
什么江贵妃?娴慈明明姓宋,是她怀胎十月生的女儿,怎么就跟别人姓了?
老夫人见她竟敢拂逆圣命,又气又怕,当即开口怒骂:“娴慈狠心?你可还记得你当初做了什么?先是生而不养,对自己亲女儿不管不问十余年,再是明知她对陛下有情却逼她嫁入顾家,最后还跟着顾家那群忘恩负义之辈一起折辱她!天底下有哪个亲娘跟你一样给自己亲生女儿房里塞妾的,且塞的还是女儿的庶妹!你敢说她狠心?若是娘家靠得住,她何至于假死脱身!”
苏莹第一次被母亲这般痛骂,瞪大了眼睛愣了好半晌,尖声驳道:“她不孝亲娘,护着那贱人母女……”
“够了!”老夫人喝道,“你是我的幺女,自小被你哥哥姐姐疼爱长大,不知娴慈身为嫡长女的难处。若是娴慈不拦着你害人,我才要骂她一句不孝!”
“你觉得娴慈对不住你,好好好,就算她对不住你,可孩子生下来哪知道是非黑白?都是靠大人教的!教娴慈为人处事的是你婆母,你这亲娘教过她什么?若是觉得娴慈没学好,当初又何必刚把女儿生下来就丢给你婆母?”
“让娴慈善待弟妹的是你公婆,让那冯氏进门的是你婆母和丈夫,你若敢去骂你公婆丈夫,我倒还能夸你一句,可你当初在你丈夫要纳冯氏进门时连吭一声都不敢,只将怨气都撒在你亲生女儿上。苏莹,你好得很,厉害得很啊!”
……
苏莹呆呆看着自己的亲娘。
老夫人冷声道:“我明着告诉你,届时需要你站出来为娴慈作证时,你休要再摆出这副样子。你女儿是皇后,宫里的是江贵妃。贵妃娘娘与宋家,与你,都无半点关系!你若记不住,到时候惹得龙颜大怒,可不是你我能承受得起的。”
有句话她不敢说:如今不能相认,未必此生都不能,此事也不是没有转圜之机。
可女儿若还是执迷不悟,娴慈如何还肯回头?
她将信烧了,回头见苏莹瘫坐在地上无声流着眼泪,一时心中凄然,过去抱着她:“莹儿,日子还长,咱们慢慢来。娴慈还活着,这就很好了。”
*
是夜,宋娴慈看着身旁的宁濯,柔笑着问他:“怎么魂不守舍的,出什么事了?”
宁濯这回却没立时反过来安抚宋娴慈,而是定定地看着她,轻声唤了句:“娴慈。”
她一颗心提起来,学着宁濯以前的样子低头啄了啄他的眉眼:“嗯,我在。”
宁濯愣怔须臾,忽地展颜一笑,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细细吻了许久,直到身下的娇躯受不住了开始挣扎才放开,低声道:“你可想见你母亲?”
宋娴慈脸上的绯红瞬间褪去,保持着方才挣扎的姿势好半晌,才重又躺好,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没有我在母亲面前晃悠,恐怕母亲还能过得欢喜些。”
宁濯静了片刻,将贺大学士和御史中丞可能知道了宋娴慈就是江贵妃一事告诉了她,然后跟她说了对策:“我已去信告知你外祖母,届时由你母亲和外祖母出面作证。只要你母亲说贵妃不是她女儿,外人再怎么说都无用。”
他抱着宋娴慈:“我得问问你,你可想回归本姓?若你想,也不是没有办法。”
宋娴慈被他紧紧抱着,身上渐渐回暖,沉思许久后,缓缓摇了摇头:“不了。”
她怕宁濯担心,抚着他的脸补了句:“和阿涓兰瑾做姐妹挺好的。”
回归本姓,就意味着又要回到那处深渊,还连累了宁濯。
非清白之身不得入皇室,她只能咬死了自己不是嫁过顾寂的宋娴慈,否则就会给宁濯添麻烦。
宁濯沉默了片刻,又回到最初的问题:“那你要见一见你外祖母和母亲吗?”
闻言,宋娴慈搭在他脸上的手指轻颤,竟是犹豫了很久很久。
宁濯低头亲了亲她,语气松快:“那就为夫来替你做决定。”
他直直望入宋娴慈的眼睛,在她略有些紧张的眼神中低声道:“见。”
话音落下,宁濯看见,妻子紧绷的身躯骤然放松下来。于是他吻上她的唇瓣,指腹温柔地抚摸那如瀑乌发,一字一顿重复着自己为她选择的决定:“我们见。”
宋娴慈杏眸微红,蓦地扑进他怀里。
*
翌日朝堂之上,宁濯临下朝前如往常一样询问诸臣是否还有事要说。
只见御史中丞站出来,持玉牌对着宁濯抬袖一礼:“陛下,臣有事启奏!”
宁濯温声道:“薛卿请讲。”
薛大人看着这样风度卓然的帝王,胸中那股正义之气越发澎湃。
他年轻之时就深慕德宗的风采,如今陛下也和其父德宗一样是个好皇帝,这可是社稷之福。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为女色所迷,不顾祖宗礼法!
纵是陛下大怒,要杀他以震慑朝臣,他今日也要谏君!
这才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这般想着,薛大人扬声道:“陛下,臣于四月十九告假,前往京郊迎回自江南祖宅返京的老母,途径净元寺,亲眼目睹陛下抱着应已身死的宋皇后走下台阶,亲耳听见陛下用宋皇后闺名称呼怀中女子。陛下,□□谨帝有训,非清白之身不得嫁入皇室。臣斗胆一问,当日陛下怀中之人,是否为如今宫中唯一的宫妃江贵妃,而江贵妃,又是否就是已葬入皇陵的宋皇后!”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静了一瞬,然后霎时间便开始议论纷纷。
当初宋氏女中毒身亡,陛下将其尸首迎入宫,因着有德宗皇帝的赐婚遗诏在,且虽宋氏女不洁,但到底已成了一个死人,激不起什么风浪,所以诸臣见陛下执意如此,也就没有多反对。
可若宋氏女活着,那就不一样了。他们可还记得当初陛下为了那宋氏女不顾国政,听闻宋氏中毒身亡,出巡才刚开始就全权交给次辅大人便策马返京,后来又做出册立死人为后的荒谬事来。
宋氏去世那阵子陛下的脸色有多阴郁冰冷,谁看不出来?能将陛下的心蛊惑成这样的女子,还是个嫁过人的,怎能入皇室?
众臣偷偷去看高座上的帝王,试图看清他的脸色。
只见帝王仍是那和煦温和的模样,噙着一丝笑回应御史中丞:“那日朕怀中所抱之人,确是贵妃江氏。”
众臣不由屏息静气。
帝王接着说:“但江氏却不是宋皇后。”
朝堂上一片哗然。
御史中丞脸色一变,高声压下周围的嘈杂声:“陛下,臣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难道还有假吗!”
“贵妃恰巧与宋皇后有几分相似,薛卿想是认错了。”帝王缓缓道,“皇后故去,朕心痛甚矣。薛卿还不容朕寻个与皇后相像之人解一解心中郁结吗?”
御史中丞一滞,憋红了脸:“天下怎会有如此相似之人?陛下,臣五年前携妻女去拜访老镇国公时可是见过宋皇后长何模样的。”
宁濯一笑:“薛卿也说了,那是五年前,如何还能记得真切?且女貌易变,五年前与如今怎会一样?”
“……”御史中丞脸色白了几番,再次抬袖行礼,“臣确定那日所见确为宋皇后,陛下不听臣言,臣只能再请出一个人证。”
宁濯眸光轻闪:“谁?”
御史中丞低头恭声道:“帝师,贺大学士。”
其余诸臣一听此人名号,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纷纷暗道这薛大人真会找人证。
却见陛下无一丝惊慌之色,闻言手指轻扣龙椅几下,笑了笑:“难怪今日恩师突然入宫。”
他看向门外:“那就请恩师进殿吧。”
御史中丞一愣。
陛下……为何是这个反应?
难道他们真认错人了?
片刻后,一个鬓须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稳步迈入殿门。
宁濯走下来,亲自扶起朝自己行礼的贺大学士。
贺大学士看着自己一手教出的好学生,简直恨铁不成钢。
陛下原是无瑕白玉,却为了一个女子,弃祖宗礼法于不顾,平白留下了一块污点。
贺大学士冷声道:“陛下,草民那日恰好也往京郊去,路遇薛大人,得其相邀同乘马车,与薛大人一同在角落歇脚时见到陛下怀中抱着宋皇后,一同听见陛下以皇后闺名称呼怀中人。”
“陛下莫说草民眼瞎看错人。宋皇后少时常入宫,草民算是看着宋皇后长大的,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认。陛下,您还要否认吗!”
宁濯看着义愤填膺的贺大学士,转身重又坐上龙椅:“恩师,您确是看错人了。那只是与宋皇后长得有几分相似的贵妃罢了。”
贺大学士气得发抖,连说三声好,怒道:“草民辜负德宗皇上所托,未能教好陛下。陛下如今为了袒护一个女子而扯谎,草民实在无颜面对先帝,只能以死谏君了!”说罢,趁着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朝着一根柱子狠狠撞过去。
殿内大臣忙去阻拦,却追不上拦不住这发狂的老头子。
千钧一发之际,宁濯自上首一跃而下,挡在柱前,以肉身生生挨了这一撞。
这一下可不得了,宁濯眉头紧皱,吐出一口血来。
“陛下!”
“陛下——”
“传太医!传太医啊!”
宁濯摆摆手,强撑着站起来,看着焦急的贺大学士:“朕绝无欺瞒恩师之言。若恩师仍觉得江氏是娴慈,便请熟悉娴慈之人亲去看一眼,便可知晓。”
他看了看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的镇国公:“镇国公虽是娴慈生父,却不方便见朕的妃子。便请镇国公夫人与苏老夫人一同入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