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相凡坐在宾馆的小厅里。
小镇安静,来往人数不多。宾馆竟然还辟出一个小小的休息区。明相凡懒得上楼,握着手机仰头坐在沙发上回消息。
老板娘叫容珍,她外出一趟回来,就见着在沙发上唉声叹气的明相凡。
“怎么,遇到什么难事了?”容珍瞧她神色,接了杯水放在她面前。
明相凡见她善聊,也不藏着掖着:“导师突然来消息,让我们改论文。”
“今年毕业?”容珍问。
“是。”
明相凡和她聊起才知,容珍以前也是青荷大学毕业的,学的也是新媒体,是她直系师姐。聊熟了,容珍问起修改细则,两方对比,才发现时光如梭,各种表述已经是过去时。
明相凡手机上虽也有WPS,但字体没有电脑上全,排版也看不清楚全貌。
她问容珍姐附近有没有网吧,容珍摇头,不过表示可以让她去用前台的电脑。
前台电脑是陈旧机型,台式,屏幕后面还跟着一个大块头。往常登记住户信息倒还能正常顺滑运行,一旦碰上加载论文,下载新字体后,电脑先是反应迟钝,后来直接死机、黑屏。
明相凡万分抱歉,容珍也是同样。
容珍问她:“你刚同步修改内容了没?这死机死的也太不是时候了。”
明相凡忙说没有,“只是简单加载了几项字体。”
两人正一筹莫展,见到门口人影晃过,一抬头,周爱桥推开玻璃门走进来,手上正拎着两袋子矿泉水。
“怎么了?”周爱桥询问。
容珍直言:“小凡要改论文,我这电脑百八十年没换过了,这不,死机了。”
周爱桥将水放在前台,走过来看。
闷热的夏季,周爱桥出去一趟,在炙烤的阳光下竟然没有出汗。绕过前台的木挡时,身上竟然散发着淡淡奶香味。
两人距离不过一臂,明相凡头皮都要炸起来了。正低头琢磨着他用得究竟是什么沐浴露,还有奶香时——他的手撑在桌面上,身型下压,查看电脑系统,救助失败后,微微偏头,轻声问她:“着急么?”
明相凡被对方那张欺骗性巨强的脸蛊惑住,脑袋闷闷的,第一个浮出的念头竟然是:她一个Alpha竟然会被另一个ALpha诱惑住。
不愧是老天爷赏饭吃啊,不仅男女通吃,AO也通吃啊!
见她怔住,他也没催促。
容珍胳膊肘戳她,她才回神说:“八点要交。”
周爱桥看腕表,现在是下午五点二十。
“我房间有电脑,稍等,我去取。”他说得很认真,板正到说出口的话都要去军训。没有过多情绪,就同走在路上,看见蚂蚁搬家,故而绕到马路对面那样。
引人想入非非的机会都没有。
怪不得才二十出头就被封为禁欲系天花板。脸负责欲,私生活负责禁,分工很明确。
那卓成然怎么信誓旦旦说周爱桥有女朋友?
“要不我和你一起上……”刚说出口明相凡就觉得不对劲,人还没熟呢,嘴先熟了。
周爱桥立在原地,少顷,竟点头。
明相凡:“?”
周爱桥说:“刚巧我们是对门。”
他说完,将一袋矿泉水交给容珍,从另一袋中取出一瓶递给她。
他的腕上除了一块表,还有一串珠子,绕了六圈,有小巧流苏坠子,将腕上皮肤掩盖。
明相凡接过:“谢谢。”
“不客气。”
周爱桥拎着剩下的水上楼,明相凡跟在他身后。
两人都在四楼,一个是402一个是403。
周爱桥打开门,不多久拿着笔电出来,递到她手中:“用完放在容姐那就好。”
明相凡顿了下:“你要出门么?”
周爱桥罕见地定在原地,“我准备休息。”
“这么早?”明相凡跟了他一路,路上没停过,更没见到他吃饭,身上也没有饭香,“你不吃饭吗?”
周爱桥垂下眼,看着走廊上凹凸不平的水泥地。
“八点敲门,我会醒。”
一个不算约定的约定,明相凡点头:“好。”
等到明相凡对里挑错,对上加错修改了数十次后,才改到导师满意。最后要改掉的,竟然是二级标题的字体种类和字号,以及参考文献的地址以及标点——这还是隔壁答辩组改完之后得出来的结论。
明明一句话解决的事情,仍旧要浪费几个小时,美名其曰锻炼她们自查能力。
明相凡仰头倒在床上,已经没有力气去嚎了。
再一转头,看见时间,还差几分钟八点。又立马翻身起来,将自己改过的文档统统删除。恢复成最初的样子。
八点整,她敲响对面的门。
她只敲了三下,门就被打开。周爱桥又换了一身衣服,雾霾蓝的短袖,黑色运动裤。可能是刚洗完澡,屋内和他的头发上还有水汽。
牛奶汽水。
明相凡突然想到这个从未被开发过的饮品种类。就像是牛奶中加入一枚泡腾片,撞在玻璃壁上。起初牛奶不会有反应,后来加上汽水,汽水混着牛奶,染成一片海洋,咕噜咕噜翻涌,最终变成汪洋,将她卷进去。
她没有进去,中规中矩将电脑递还,道谢。
“没事。”周爱桥清了清嗓子,将电脑放回房间,旋即转身问她,“要去吃饭么?”
小镇人少,外卖也不怎么盛行,多数都是小贩摆摊。
明相凡一直忙着改论文,后来拿了包里剩下的面包充饥,今天也没怎么吃。听他一说,肚子好像也开始抗议了。
“好啊。”
两人一起关门下楼。
明相凡挑话题:“你和容珍姐是亲戚么?”
周爱桥一步一步,走得踏实。
“不是。”
或许周爱桥也察觉到话题结束得太快,又慢慢补了一句:“常在这里住,碰见了会聊上几句。”
“这样啊。”明相凡恍然大悟,似有若无编谎话,“你还在上大学么?”
周爱桥似乎轻笑了一声:“怎么这么问?”
明相凡知傻装傻:“看你很眼熟,像是我们学校体院的。”
“你在哪上学?”他问。
“青荷。”
周爱桥提醒她台阶,脚下的步子放慢了许多:“下次高考会报青荷的。”
明相凡噗得笑出声,接他的话:“欢迎你来。”
容珍又不知道去哪了,前台小男生也不见人影。
周爱桥推开玻璃门,让她先出。
两人沿着路边慢悠悠走着,就像是暌违多年的故人,重返故地。
小镇的全名叫做小窝镇,高空全景地图上,这里像是一处被流星被砸出来的小盆地,更似鸟筑的巢,后来传着传着就变成小窝。
小窝镇很多东西都是以‘小’字来命名。
街道上的灯长久未曾维护,泛着灰蒙蒙的光,细小蚊虫在灯下盘旋,周爱桥开口:“你来这里旅游?”
明相凡:“怎么不猜我是本地人?”
“本地人不在家里住反而住宾馆?”
明相凡忍不住笑出声:“看来是你的逻辑正确。”
她的话半真半假:“来这里玩,算是毕业逃亡。”
“毕业逃亡?”周爱桥不解。
“即将进入职场,告别学生身份,出来玩两天,算作犒劳。”
明相凡随着他的脚步,停在了一处小巷口。
巷子名为勒马巷。
“悬崖勒马?”明相凡自言自语,对这名字格外好奇,在嘴里过了一遍就记住了。
“那你要停下么。”周爱桥问她。
夜幕深沉,他的所有情绪都被黑暗裹挟住,藏在不能被剥离的阴暗处。
“为什么要停下?”明相凡坦然道,“停下就没饭吃了。”
周爱桥抿嘴淡淡笑。
他带她来到一处私房菜小馆子。
“小盏。”明相凡抬着头,看着亮光牌匾上的字说,“这名字起得好听。”
周爱桥瞧她脸,眼神坠落在她右侧太阳穴上。那里,悄无声息地藏着一颗针尖大小的痣。
他一贯平稳的呼吸错乱了瞬息。
小盏里的座椅很少,这个点也非饭点,因此还是有座位的。
两人选了窗边的位置。老板见着两人落座,便拿来一本厚厚的老式册子,里面是拍成照片的菜谱,色泽鲜亮,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
虽然最后的结果百分之九十九和图片都是不符的,但这丝毫不影响明相凡点菜。
两人点了三菜一汤。
松仁玉米、香菇青菜、鲜椒羊排、紫菜蛋花汤。
明相凡对吃的东西一概不挑,反观之周爱桥。要不是她提前知道他的身份,此刻估计也认为对方是个长得帅的普通人。
他对吃食也不挑剔,明相凡点的菜他都认为可以。考虑到周爱桥演员身份,最终决定两素一荤。
松仁玉米出锅前加了一片芝士,端上桌面的时候,热气腾腾还拉丝。
吃到一半,周爱桥手机响,他离座。
“抱歉,接个电话。”
“喂……我在小窝。”他的声音变得温润,一如这沉静的夜晚。
明相凡趁热吃饭,她的耳朵如果可以捏造形态,或许已经竖得老高。
等周爱桥回来时,她似好奇问道:“女朋友?”周爱桥并未说话,眼神沉甸甸落在她脸上。
明相凡摸摸脸:“我饭吃脸上了?”
“没有。”他摇头。
随后的饭,吃得稀奇古怪。
两人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勒马巷出去后,闯进了烟雾缭绕的街。烤馍、炒河粉、臭豆腐、糖葫芦等等小吃展开画卷,印在明相凡眼底。
她突然在这烟熏火燎中找到点归属感。周爱桥走在道路外侧,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直到看见宾馆的灯牌,明相凡才开口。
“谢谢你今天的饭。周爱桥先生。”
周爱桥有些讶异:“你知道我名字?”
“你不是也知道我来这儿的原因。”明相凡目不转睛盯着他看,笑着说道,“周爱桥可不能这么笨。”
周爱桥失笑:“这是在夸我?”
“不是吗?”明相凡歪头笑着,手背在身后,脚尖随意踢着地面的小石子,仰着头望向天空上的星星。
周爱桥也跟着看。
苍穹之大,星子浩渺。
万物都在更迭变换,昨日非今日,今日亦非明日。
“你不问我点八卦?”周爱桥说,“回去好交差。”
“就算你告诉我,最后能发出去?”明相凡笑,眼神亮晶晶的。
“告诉你一些别人的。”周爱桥挑了一下眉,眯着眼睛看她。
明相凡:“这算是内部爆料?第一口瓜?”
“嗯。”周爱桥应她。
明相凡往前走,向后摆摆手,“还是算了吧,万一瓜主顺藤摸瓜知道是你爆料,你就惨喽。”
“他们不会知道是我。”
明相凡头一次好奇周爱桥脑袋里的构造。她扭头看他眉目。
“找不到你,那他们止步于我,我就完咯。”明相凡耸肩,“你的瓜都有点大。一般人吃不下。”
周爱桥皱起眉头,似乎也在思考怎么才能两全。
两人回到宾馆,告别前,周爱桥握着门把手问她:“明早走?”
“后天。”明相凡补充说明:“临时决定的毕业逃亡,再怎么样都要发挥最大价值。”
周爱桥唇角的弧度失控一瞬,眼底似乎有些期许:“那么,明天见?”
明相凡对他笑笑,意有所指:“希望你今天能睡个好觉,明天见。”
周爱桥应:“好。”
权当作今日为露水,朝阳起,水燃烧。
然而,然而。
洗漱后,明相凡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小时后,拍灯坐起身。
手机电量早已充满,打开视频软件,指尖犹豫片刻,还是搜索点击一部影片。
《小山》
点开《小山》前,眼神划到一句评论——
“方小山是被锁住的幼兽,周爱桥是被困住的野狼。两者的唯一区别就是,方小山没能走出来,而周爱桥,妥协了。”
作者有话说:
哼哧哼哧挖坑中…ing
📖 酸珍珠 📖
第10章 樱桃
◎“爽死也是死。”◎
冥冥之中有根线,缠着两人。
前台人员交给她的房卡号码是403——
五年前,她住402,周爱桥住403;五年后,她住403,周爱桥住402。
可这里不是小窝镇。这里只是一处人为搭建的场所,是一处只存在《蒲公英恋人》戏本里的小镇。
明相凡间歇性认床,早上在车上又睡了回笼觉,导致凌晨四点还是清醒的。
宾馆的风格莫名很像《小山》里主角后期蜗居房。木地板,浅黄色格纹窗帘。一张单薄的床,床的对面简单安装了一张桌子。上面只有一根燃了一半的蜡烛——是个装饰品。
一闭眼,脑袋里跑马灯。
翻来覆去都是周爱桥饰演的方小山弥留之际,望着群山连绵,草长莺飞时,那双淡漠、无关世事的眼。
方小山死了,束缚在大山里的孩子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看看外头的车水马龙。却头一遭感觉到死亡的滋味。先是心死,再是肉-体毁灭。
农村的天,养了好多秃鹫。
它们一点一点啃食着方小山的身体,五脏六腑,鼻唇眼嘴。
他坠落山崖,一路摔下,石块与树杈将他划烂。身体痛得让他难过,可他一滴眼泪都没有。他静静感受着死亡,最后竟庆幸,自己还能发挥最后一处作用——秃鹫不会被饿死。
被逼疯的母亲,赌徒父亲,如同蛇蚁攀附的亲戚。
以及那只,染了HIV的针。
这是方小山的一生。
学费凑齐了,可他再也没办法走出这座大山。
这段剧情不断在她眼前重演。
明相凡突然想起五年前观影时遇到的那句评论。
最终明相凡再想去找那条评论,怎么也翻不到了。那条评论如同周爱桥一般,扑朔迷离,仿佛和她只是一场旅行中偶遇的同行人。
城镇的灯光归于虚无。
世界寂静。
-
白炽灯刺眼的光倾泻,徐徐落在铺着红布的桌面上。
身侧就是雪白的墙壁。可墙壁的白只露出一分,墙上高低参差挂着油画,将墙面当做纸卷,油画做文字,占得完全。
油画内容都是赤身裸体的背影,不辨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