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曦华心绪复杂,她有些难过也有些惆怅。
她对睿嘉皇后的懦弱并不赞同,但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时代下,她只是做到跟大多数女子一般,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说不上犯了多大的过错。
但是对苏璧而言,她这个母亲却是失败的。无论是听从家族意见送他出质,还是用死来逃避这个结果。
不过直到最后,她终究还是挂念着这个孩子。
“她做到了。”
白落秋怔怔望向窗外,一片竹叶打着旋儿从竹枝上飘落。
他看着这片终将化为泥土的竹叶,轻轻叹道,“是呀,她做到了。”
睿嘉皇后死后,苏璧成为了唯一的元后嫡子。镇国公再不愿,也只能拼尽全力护住苏璧。
苏璧能在睿嘉皇后死后顺利回朝,甚至回朝后一无所有,却依然太子地位不倒,这其中少不了镇国公府的保驾护航。
宁曦华恍然,原来苏璧出质和回国的背后还有这么多鲜为人知的事情。但她对白落秋将这般隐秘之事和盘托出却有些警惕。
“世子为何与我说的这般坦诚?”
白落秋却反问道:“郡主去过这听风楼五楼吗?”
宁曦华也不避讳,“去过。”
白落秋笑了,“我就知道!这听风楼打着白家的名号,那五楼却是我都没怎么去过。这小子领地意识太强了。”
宁曦华有些无语。
那她不仅去过听风楼五楼,现在还常驻临华宫是怎么回事?
白落秋转头看向宁曦华,目光灼灼,“那天万寿宴上他跟我使眼色让我帮衬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待你不一般。”
宁曦华有些惊讶,是苏璧让他帮的忙?
因为觉得苏璧待她不同,所以他才毫不避讳地跟她说这些隐秘之事?
“你应该也知道他中毒的事吧?”
宁曦华微微睁大了双眼,看来白落秋知道的不少。
她沉吟了一会儿,回道:“他说是旧疾,但也没掩饰,我猜到可能是中毒了。”
白落秋盯了她片刻,倒是笑了。
“怀流说你能缓解苏璧的病情,我开始还不信,现下看来,倒是真的了。”
他又问道,“那你知道他这毒是怎么来的吗?”
宁曦华摇了摇头。
白落秋又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苏璧去琉国时只有五岁,虽说镇国公放弃他了,但到底还是不忍心,派了人跟去了琉国保护他的安全。
但这些人也就仅仅能勉强保护他无性命之忧,再多的,也就无能为力了。
一个五岁的孩子,在敌国生存,可想而知都会发生什么。
“有些事也是他回国后,我才从当初派遣的护卫那里听说的。”
白落秋低下了头,静静地看着杯中茶水,语气很是低沉。
“苏璧他……这些年过的很是不易。”
他苦笑了下,复又问宁曦华,“你能想象吗?一个五岁的孩子,成天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甚至在寒冬腊月里衣裳单薄、饿着肚子被埋在雪里整整一夜。”
说到这,白落秋眼眶通红。
“他本是我大澧金尊玉贵的太子啊!”
第32章 往事
五岁的苏璧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送走,他以为是自己不听话,父皇母后生气了才送走他。
他在琉国又哭又闹,只想要回家。可哭闹只会招致琉国那些比他大的皇子公主的欺凌。
保护他的侍卫救过他数次,但他一直生活在宫里,侍卫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那些皇子和公主也总能找到各种机会欺负他。
那次他被人埋在了雪里,一夜过后才被侍卫发现救起来。整整发了五日高烧后,他才捡回了一条小命。
从此之后他忽然就再也不哭闹了。
说是质子,可琉国皇室只给了他表面上的体面。
他吃的饭菜和下人无异,甚至偶尔还会有发馊的饭菜。他穿的衣服都是些粗布麻衣,甚至冬天了也不会给他添一件棉袄。
他就这样在琉国的皇宫里沉默而艰难地成长着。
到了入学开蒙的年纪,琉国王上允他跟其他皇子公主们一起进官学学习。
但那些皇子和公主却认为他不配与他们同席。因此撕坏了他的书籍,劈坏了他的桌椅,不准他进入学堂。
教学的学士和琉国王上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作不知。
但是他不想放弃,没有书和笔,他就在地上拿一根树枝偷偷地练。没有桌椅进不了学堂,他就一个人蹲在学堂外的角落偷偷地听。
好在跟着他的护卫中有几个是有真才实学的,他一有空就会向他们请教。他就像是块海绵一样,抓紧一切机会刻苦学习。
他还是会被嘲笑和欺凌,可他却再也没有哭过。
当他又一次因为偷学被发现而被人推进池塘里的时候,侍卫将他救起,问他为什么这么拼命。
明明只要他放弃学习、放弃挣扎,装作愚钝无知、谄媚献上的样子,便可以满足那些人的虚荣心,可以少受些折磨。
少年颤抖着湿漉漉的单薄的身体,沉默了良久。
最后只回答,“我不想死,也不想让他们得意,我想活着回去问一问为什么。”
再后来,琉国王上逝世,整个琉国因为夺位陷入内乱。
琉国收到了大澧要求接回太子的消息,自知留不住苏璧,又担心苏璧回国后继承皇位,会对琉国展开报复。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在苏璧回国前夕给他喂下了梦里醉。
宁曦华听到这已经忍不住捏紧了手中的茶杯,那力气恨不能将茶杯当作那些欺辱苏璧的人一样捏碎。
那是苏璧啊!那个看起来无坚不摧、从容自持的苏璧啊!
她甚至能想到那个小小的少年,满心都是回家的希望,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凌虐当中磨灭了眼中的光。
难怪婕兰公主敢那样当众羞辱他,可见苏璧在琉国被他们轻贱到什么地步。
“后来呢,就这样放过他们了?”宁曦华撺紧了手,心有不甘。
白落秋叹了一口气,“那些都是琉国的皇子皇女们,哪儿能赶尽杀绝呢?”
宁曦华心下无力,是啊,除非琉国灭国,不然欺辱苏璧的那些人还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不过,那小子却换了种方式将这屈辱还了回去。”
似乎是看出宁曦华为苏璧不平,白落秋突然笑了,“他这样的人真的是我平生仅见。”
他从琉国接回苏璧的时候他也才13岁,因为长期营养不良,长的又瘦又小。
彼时苏璧已经中了梦里醉,整日承受着成年人都难以忍受的折磨,却一声不吭,从不喊疼,从不掉泪。
那时他就知道,他这外甥不仅没有在琉国被养废,性子还极其坚韧。
他千方百计才找到慧苦为他拔了这毒,那小子也只是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父亲对他冷漠,他也从不主动亲近,甚至再没喊过他一声舅舅。
他以为他会怨恨,会报复,可是都没有。他只是疏远他们,好似他们之间再无亲情。
后来琉国内乱扩大,圣上有意借此机会出兵琉国。苏璧第一次主动找到了他,请求跟着他一起出征琉国。
看着少年执拗坚定的眼神,他同意了。
于是大澧刚回国的太子在京城缠绵病榻两年多,他的外甥苏璧却跟着他在西域征战了两年多。
“那小子是真的不要命。”
白落秋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一脸感慨。
苏璧是根本没有身为太子的自觉,也一点不在意他刚捡回来的一条小命。
不会武功,那就凭着直觉砍杀,不会谋略,那就每日在帐外听将军们谋划。他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小兵,日日冲在最前线,拿命去拼、去搏。
两年,苏璧身上多了无数伤痕,却也在他有意的培养下成为了一个优秀的将军。
最终他们势如破竹,一路连下琉国七座城池,逼的琉国不得不求降,并甘愿成为大澧的附属国,向大澧纳岁进贡。
签署降书的那天,苏璧站在城楼,看着下面向邵元帝圣旨俯身叩首的琉国使臣和宫人,他豪爽地一口饮尽了壶中酒,双目清澈。
他向他淡淡道:“从今往后,只要我一日是大澧的储君,那些人就不得不向我俯首。”
白落秋知道,他说的“那些人”指的是欺辱过他的那些琉国皇室们。
自此,琉国和琉国的所有皇室,都要向大澧君王和储君俯首称臣。
他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这场复仇。
宁曦华听的心潮澎湃。
她从未想过,苏璧那样一个看似清风朗月、芝兰玉树的人,也曾少年热血,叱咤沙场。
他曾受尽屈辱,却从未怨天尤人。少年只是坚定心中所想,一往无前。
“他是个天赋卓绝的人,无论是作为将领,还是作为储君。”白落秋感叹。
从一无所知,到在战场上如鱼得水,苏璧只用了两年的时间。
回京后,他给东宫詹事府里塞了不少人才,教导他为君之道,苏璧也没有拒绝。
可每个进了詹事府的幕僚不久后都会向他回禀,“太子天纵奇才,吾等誓死效忠。”
苏璧到底还是承他的情,虽然与父亲关系一如既往地冷淡,但对他却渐渐真诚起来。
白落秋对宁曦华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欣慰,也带着一点狡黠。
“所以,太子殿下的确同镇国公府关系不睦,可我身为舅舅,跟外甥的关系却还不错。”
第33章 糖人
再次踏进临华宫,宁曦华对苏璧却有了全然不同的心情。
许是从白落秋处知道了苏璧儿时的过往,她再看苏璧时,有了许多平时不曾注意的发现。
比如她一直好奇听风楼五楼和临华宫的装饰为何如此精致讲究,甚至比大多数富豪贵胄的府上都要奢侈,一点都不符合苏璧温润如玉的人设。
现在想来,怕是苏璧少年时期在琉国受了太多少衣缺食的苦,如今才这样注重生活上的品质和细节。
宁曦华端了一碗冰碗,里面堆了满满的水果和果仁,上面还淋了许多蜂蜜和酪奶,又冰又甜,在这燥热的夏天吃上一碗格外凉爽。
果然苏璧也跟着拿了一碗,虽然面上不显,但他的眉头随着进食显得更为舒展,眼尾也舒适的懒懒耷拉了下来。整个人明显对这碗甜的过头的冰碗十分满意。
以前她就发现了,每次她吃那些甜甜腻腻的糕点和果脯时,苏璧也总会时不时地拿上一块。
她那时还觉得一个大男人偷偷喜欢吃甜点还怪可爱的。可现在,她却只觉得心酸。
苏璧从去了琉国后,怕是再也没有吃过糖,也再也没有尝过甜吧。
因为过去都是苦,所以现在才那么喜欢甜。
宁曦华突然又想起了那天临走时白落秋跟她说的话。
“苏璧吃了太多苦,忍了太多痛,我这个做舅舅的再是尽力弥补,也没办法还给他一个意气风发的年少。”
当时白落秋语气怅然,但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但我看得出来,他对你不一样。”
他眼带希冀,那是来自一个长辈的请求和期望。
“如果可以,我拜托你尽你所能,让他今后的人生多一点甜。”
宁曦华回过神来,发现苏璧并没有打断她盯着他发呆。
他只是放下了冰碗,拿起折扇慢悠悠地给她打风。
她心下一软。
苏璧好像总是这样,对她太过体贴和完美,偶尔甚至会让她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宁曦华掏出了一个小木盒,塞到了苏璧空着的那只手里。
“喏,给你。”
苏璧接过一看,小木盒外表平平无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伸手打开了盒子,发现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糖人,是小兔子样式的。
苏璧将那个小兔子糖人拿起来仔细端详,发现就是街边小孩子们常买的那种糖人,不过这个糖人做的栩栩如生,兔子眼睛红彤彤的,活灵活现。
他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礼物,很是新奇。
苏璧抬头看向宁曦华,眼眸中星星点点的光闪烁,语气也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送给我的?”
宁曦华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她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了,来的路上路过吉庆坊时听见糖人的叫卖声,便下车买了一个。
想着他小时候肯定不像其他小孩子那样吃过糖人,就想给他买一个。
买完才觉得有点幼稚,虽然觉得尴尬但还是送了出去。
她只是单纯地想给他买一份,他从未尝过的甜。
苏璧毫不吝啬地笑了,笑意漫过发梢眉尾,整个人都鲜亮起来。
他拿起糖人,咔嚓一口,便咬掉了小兔子可爱的头。
宁曦华:……
虽然是送给他的,但怎么还是觉得大佬有点凶残。
苏璧咔哧咔哧几口吃完,将剩下的糖人放进了原来的小木盒里。
他眉眼一弯,“很甜。谢谢,我很喜欢。”
宁曦华突然觉得苏璧乖乖吃糖人的样子,显得特别可爱特别萌。
她一颗老阿姨的心都快被化成了一滩糖水,满满都是对苏璧的怜爱。
“不过,郡主怎么会想起送我礼物?”
宁曦华一哽,她总不能说是因为在你舅舅那听了你的悲惨往事,因此对你心生怜爱吧。
不等她回答,苏璧又问道,“郡主刚刚也是一直盯着我发呆,眼神直勾勾地好似要将我生吞活剥一样。现在又给我送这么可心的礼物,郡主莫不是……”
苏璧莞尔一笑,“倾心于我?”
这四个字说的可是百转千回,意味深长。
宁曦华:……
去他喵的弱小可爱、心生怜爱!
这大佬是谁用的着她怜爱吗?他可是能抗住梦里醉发作、只身上过战场的狠人!
这种一言不合就腹黑耍她的大佬,不需要她的同情和怜悯!
“殿下未免有些……自作多情。”
苏璧闻言一脸心碎,眼睫低垂,“郡主之前还喊过我美人,现在又说我自作多情。难道是我容颜憔悴,再不得郡主的心了?”
宁曦华深吸了一口气,才将胸腔里呼之欲出的国粹压了下去。
为免苏璧继续将她之前中毒的糗事拿出来凌迟,她只能僵硬地勾起了嘴角,一脸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殿下面若冠玉、颜如皎月,温文尔雅、凤表龙姿。”
苏璧也不装了,笑着回她,“原来我在郡主心中如此好看。”
宁曦华毫不顾忌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然后点头称是。
美人是个美人,就是有点自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