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名魁梧的汉子默默地喝了一口茶,将手中的茶杯放下, 抬眸看向丁明, 他也不过二十来岁,面容上一派憨厚,浓眉大眼,肤色微黑,咧嘴一笑,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看着更显和气。
他看了一眼外边如帘幕一般的大雨,憨声道:“雨大, 他们也不好赶路, 咱们总能追上的。”
丁明看着面前笑得一脸无害的精神小伙, 伸手揉了揉额角, 低声叮嘱道:“熊厉,咱们要追捕的是郡主,你回头收着点性子,不要杀红了眼,将郡主也砍了。若不然,咱们无法回去交差的。”
熊厉面上露出一抹憨笑,而后伸手抓了抓头发,笑着回道:“晓得,就是希望他们别太闹腾。”
太闹腾了,打急了,他下手便就会失了轻重的。
丁明盯着熊厉看了一会儿,幽幽叹了一口气,虽然熊厉这后半截话并未说完,但是他却很是明白熊厉的性子。别看熊厉平日里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真打起来的时候,下手狠辣得吓人。熊厉去执行任务时,这捉拿的对象,最后十有八/九都是死人,侥幸拿回的一二也就吊着一口气。故而熊厉在外的名号是‘血屠夫’。
倒也不是熊厉天性如此,不过是他习得的功夫杀性重,若不是熊厉本性憨厚,习得这门功夫的人最后无一不是成了只知杀戮的傀儡。
丁明也想不到京中竟然会下了命令,将熊厉派了过来。他注视着熊厉的双眸略深沉,心头微微一跳,浮起一个念头,想来京中的情况并不是很好,要不然也不会如此着急......
他的脑中思绪纷纷,很快便又想到那一名始终是杳无音信的‘雄鹰领卫’,丁明又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熊厉,沉声叮嘱着:“熊厉。”
“嗯?”熊厉放下已经捧到唇边的茶杯,定定地回看过去,端正身子,一板一眼地等着丁明接下来的话,那魁梧的身躯,此时看起来倒是颇有一丝乖巧的感觉。
丁明在龙鳞卫中是子承父业,爷孙三代都在龙鳞卫中效力,自小便就在龙鳞卫中长大,不论是下落不明的‘雄鹰领卫’苏程玉,还是如今在面前的‘血屠夫’熊厉,他都曾带过一段日子。平日里虽然走动不多,但这一份看护之情还是落在心里。
“凡事,尽力而为便好。”
有些话,不便明说。京中的气氛很不寻常,他们家跟随陛下多年,自然是能够敏锐察觉到宫中情况不对,只是为人臣子,他们也只是依令行事。至于其他的,知道的越少,才能活得越长。
熊厉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将桌上的茶水饮尽。
茶铺外的暴雨略有些收敛,虽然依旧是大雨滂沱,但比之前倒是小了一些,雨幕中有人匆匆冒雨而来,浑身的雨水未曾抖落,便就来到丁明和熊厉的桌旁,躬身一礼,将手中的小竹管递送到了丁明的桌面。
“大人,寻到他们的踪迹了。”
丁明伸手将桌上的竹管拿起,捏碎封口的蜜蜡,将其中的纸条倒了出来,看着纸上的字,他的眉头微微一愣,随后转头对熊厉道:“人跑得还挺快的,现在在十里外的山道上。”
熊厉听得这话,他哗啦一下站起身来,将靠在一旁的蓑衣和蓑帽戴上,开口道:“那我们现在就追去,早点将人擒拿回来,也能早点回去交差。”
丁明随后也站了起来,他将立在一旁的蓑衣穿上,长弓背上,在走出茶铺之前,还是对着熊厉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熊厉,记住,我们此行主要是擒拿,不是击杀。”
熊厉一扬脸,大白牙露出,憨憨地道:“晓得啦,我尽量。”
他迈步出了茶铺,哗啦啦的雨水砸在蓑衣蓑帽上,噼里啪啦的雨珠似乎是砸在了人的心头,熊厉和丁明两人翻身上马,一声厉喝,一扬鞭,马儿就飞快地在雨中窜了出去。
山道上,一辆马车艰难地在雨中行进。
沈恪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纵然是穿着蓑衣,也挡不住这砸落下来的雨水,雨中赶路并不是一个好做法,只是此时他们别无选择。
五六日前,他们便就发现龙鳞卫追来的踪影,为了避开龙鳞卫,他们这些日子未入一城歇一歇脚,顶着大雨餐风露宿......
“咳咳咳......”马车里李云曦抱着包袱,缩在一旁,低低地咳嗽着。略微发红的面颊可以看出她的情况不是很好,李云曦毕竟身子娇弱,大病初愈,风里来雨里去,吃睡不好,这两日淋了点雨,便就又染了风寒了。
苏程玉急忙倒了一杯水,递过去给李云曦,小声道:“娘,你喝水。”
李云曦掩唇小声咳着,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她伸手接过苏程玉递过来的水杯,小口抿了一口,听着马车外噼里啪啦的落雨声,目光难掩担忧地看向车帘处。
这些日子,最为辛苦的并不是他们,而是一路护着他们的沈恪,她本以为京中的追兵已经放弃追捕他们了,毕竟有些许日子都不见龙鳞卫的踪迹,只是怎么都想不到才过了小半个月,却就又见着四下找寻缉拿他们的龙鳞卫,来势汹汹,找寻他们的姿态太过疯狂,逼着他们不得不日夜兼程地赶路。
而沈恪身上的重伤也才堪堪痊愈,还是多亏了之前郑老给的药。但是如今这般艰辛赶路,她着实很担心沈恪的身子是否撑得住。
苏程玉虽然心智依旧未曾恢复,但是脑子转得挺灵光的,他注意到李云曦那忧心忡忡的眼神,轻声道:“娘,你放心,爹没事的。”
“我去外边看看爹。”苏程玉想了一下,便就往外钻。
对于苏程玉这口口声声的‘爹娘’,李云曦和沈恪纠正过很多次,但是苏程玉却还是我行我素,这让李云曦和沈恪很是无奈,及至到了最后,也就随他喊去了。
他掀开车帘,瓢泼大雨便就洒了进来,洒了苏程玉满头满脸,如今天气并不冷,但是这接连的下雨,却是让不冷的气温也降了些许温度。冰凉凉的雨水砸在苏程玉的脸上,令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沈恪的脸色在阴沉沉的雨幕之下,呈现出一抹青白色。他侧头看了一眼钻出来的苏程玉,眉头一拧,低声道:“雨下得大,你出来干什么?赶紧回去。”
“爹,娘担心你,我就出来看看,你要不进去歇歇,这儿我替你赶一阵子。”苏程玉吐出飘进口中的雨水,含含糊糊地道。
沈恪闻言,他的眼中浮起一丝焦躁与忧虑,刚刚车中传出的李云曦的咳嗽声,夹杂着风雨声飘进他的耳中,这两日李云曦的风寒倒是越发严重了,沈恪想着尽快将龙鳞卫甩脱,而后寻个地方好好休息一番,无论是李云曦还是他,现在都须得好好休息两日。
沈恪抿了抿发白的唇,对苏程玉摇摇头,开口道:“你先进去,莫要再淋着雨了。我没事,等过了这段路,咱们寻个地方避避雨,也歇一歇。你看着点你娘,若是她还是不舒服,你便同我说。”
或许是听着苏程玉喊爹娘听习惯了,沈恪下意识地顺着苏程玉的话头,接了一句话过去。
“诶,我晓得了。”苏程玉点了下头,便就缩回马车里。
他对上李云曦那满是担忧的双眼,朗声回道:“娘,爹说等过了这段路,咱们就寻个地方避雨歇脚。”
“嗯,”李云曦掩着唇又闷闷地咳了两声,拉了拉身上裹着的披风,沙哑地道,“他怎样了?”
苏程玉一边收拾着马车里摆在小几上的水杯,一边回道:“爹气色不是很好,我听着声音,有些气力不济,外边雨大,冷了许多,有点冻人。”
听着苏程玉这话,李云曦拽着披风的手攒得紧紧的,她咬了咬牙,却也未曾出车帘将沈恪喊进来,也未曾说上一句停车避雨。她知道如今他们是在逃命,纵然她心疼沈恪,却又不能因此胡来给沈恪添乱。
她闭了闭眼,靠着车壁,听着车外滴滴答答的雨打车篷的声音,揪成一团的心堵得厉害,双眼潮热,却也只能不断地安慰自己,再等等,等他们南下寻到了阿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马车行进得很快,略微颠簸,只是忽而间疾行之中的马车停了下来。
李云曦睁开眼,微微发红的双眼与一头雾水的苏程玉对上,两人的眼中满是疑惑,苏程玉躬身打算掀开车帘,他的手堪堪触碰到车帘,突然一只冰冷的手伸了进来,拦住苏程玉的动作。
苏程玉一愣,下意识地便要挥拳打去。只是在动手的那一刻,便就看到浑身湿漉漉一脸惨白的沈恪探身入内,沈恪并未注意苏程玉握着拳的手,他目光扫过车内,将车内小几旁放置着的一块帕子迅速抓起,遮掩住苏程玉的下半张脸颊,在苏程玉的不解中系了个结。
“待会儿,你瞅着机会驾马车带着你娘走,”沈恪盯着苏程玉的双眸,字字清晰地嘱咐着,“面上的帕子不准拿下,不要让人看到你的脸,知道吗?”
苏程玉并不明白沈恪为何会有这般举动,只是见着沈恪如此郑重,他便也乖乖地点了点头。沈恪此举是为了保护苏程玉,他知道追来的人是龙鳞卫,苏程玉也是龙鳞卫的人,无论此时是否心智不全,若是让龙鳞卫看到苏程玉同他们在一起潜逃,只怕叛徒这一个称呼便要安在苏程玉身上了......若是那般,后边的日子,苏程玉也就难逃追捕了,甚至可能是会随时被诛杀。
龙鳞卫最是容不得叛徒的。
沈恪转头看向李云曦,温声安抚着一脸惶然的李云曦,道:“殿下,不要怕,会没事的。”
在李云曦开口之前,他便就又出了马车。李云曦的双眼里含着泪,却还是强作镇定地喊了一句:“维桢,你小心点,不要伤着自己了。”
沈恪的眼中闪过一抹暖意,他坐在马车的车架上,凝神环视着四周,四周空荡荡,唯有渐大的雨声搅乱人心。车架前的马匹在大雨中略微不安地甩了下尾巴,马蹄踏动,动物的直觉更加敏锐,似乎是察觉到了来自大雨中的威胁,它们不敢动作,只是焦躁地在原地踏步。
马车并不是骤然勒停的,是被人逼停的。虽然敌人并未显现出身影来,可是沈恪却是清楚地知道敌人已经到了。
来者不善,而且来者怕是不简单。沈恪握紧手中的佩剑,眉头微微拧起,他知道追捕他们的人里有丁明存在,可是这股气息,倒是不像丁明,反而是有些像......
突然间,一道锋利的箭矢自雨幕之中冲出,带着锐利的箭气,划破雨幕,冲着沈恪而来。
‘噌——’一道金鸣之声掩盖住大雨落下的声音,沈恪握在手中的佩剑带着森冷的剑芒顷刻而出,对上直扑过来的箭矢,长剑上覆着劲气,同箭矢撞在一起,轻微的轰鸣声在雨幕之中炸开,而后只见长剑破开箭气,将那一支箭矢剖成两半,剑气长虹,冲着箭矢飞来的地方疾冲过去。
箭矢剖成两半,擦过马车的车厢飞到泥泞的地里,斜斜地扎进泥地里,一股轻微的气劲掠过马车的车厢,令马车的车厢微微摇晃,不过是一箭之力,便是挡了下来,却还是能够撼动马车,可见这一箭的主人武力极高,此箭出得微妙。
沈恪不用多猜,便就知道来人中定然是有丁明在,丁明其他的功夫或许称不上多高,但是这一手的箭术却是登峰造极,鲜有人比得上。
微微摇晃的车厢令车厢内的李云曦和苏程玉两人面面相觑,李云曦握紧双手,她在车厢内坐了一会儿,心头的忐忑不安越发浓郁,车厢外此刻又安静了下来。
苏程玉琢磨了一下,他轻轻地掀开车帘,探出身子,大雨夹着风灌了过来,扑了他一身的风雨,雨太大,迷了他的眼,他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朝着沈恪那一头看去,只是在雨雾中,尚未看清沈恪的身影,便就听到一阵尖啸声自空中呼呼而来,风雨随着这一阵的尖啸声砸在他的面容上,令他几乎要睁不开眼。
是箭气!
苏程玉心头一惊,他的脑中莫名出现这么一个名词,只是身子还来不及反应,便就赶到一股巨力将他推回了马车内,他重重地撞回马车的车壁上,脑子不由得撞了上去,一阵晕乎乎的感觉从脑中浮起,他眨了眨眼,耳边听到李云曦的惊呼声。
似乎有什么东西擦过他的面颊,一丝丝的刺痛从面颊边传来,苏程玉晃了晃脑袋,将脑中的晕眩感甩开,伸手摸了下脸颊,一道细细的血线从脸颊边沁出,苏程玉朝着车壁看去,只见车壁上嵌着一块木屑,或许是刚刚那一支利箭扎穿了车厢,炸碎出来的木片飞进来。
李云曦的视线扫过镶嵌在车壁里的木片,又扫过苏程玉面颊上的血痕他,她的双眼扫向车帘外,那半块帘子仿佛是被什么撕碎了般,轰然一下,掉落在风雨之中。透过雨幕,可以看到沈恪站在马车的车架旁,刚刚正是他一掌将苏程玉拍开,这才让苏程玉躲开了狠辣的那一箭。
箭矢上覆着的凌厉杀意让苏程玉的身子不由得微微发颤,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愤怒,苏程玉僵这身子侧头看出去。
沈恪手中的佩剑一甩,一道剑芒闪过,嗡鸣声在雨中奏响,他看着不远处骑着马笃笃行来的两人,心头一沉,当先的一人是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拉了下缰绳,在雨中停了下来,定定地看向沈恪。
是熊厉。沈恪是认得这人的,往日里是没有打过交道,但是这人的情况却也是有所耳闻,‘血屠夫’的称号可不是空穴来风。他没有想到龙鳞卫竟然将熊厉派来,看来京中是有了新的变故......而熊厉的到来,对于沈恪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你们,挺能跑的。”熊厉甩了下手,笑吟吟地道。
丁明脸上的神情很是严肃,他不悦地瞪了一眼熊厉,紧紧抿着唇,皱着眉头握着手边的长弓,目光落在破损的马车上时,看着一脸镇定的沈恪时,略微松了一口气。看来刚刚那一箭并未伤到嘉乐郡主。
熊厉察觉到丁明不虞的情绪,他尴尬地笑了一声,道:“我这不是一时没控制好力道,但也没事,你看,这不没伤着郡主嘛。”
后边射出的那一箭,并不是丁明出的手,而是熊厉。而熊厉的这一箭,也不是用长弓射出的,而是覆着内劲,直接扔出来的。
沈恪看了一眼被箭气撕碎的车帘,一旁的箭矢已然钉在了车框上,箭尾还在微微颤抖着,将雨水震颤开,雨珠成了雾气飘荡开,嗡嗡嗡的声音在雨雾中颤响。
好一会儿,大雨慢慢地砸在了箭尾上,又凝聚成了水滴,缓缓地滴了下来。
这竟然是空手扔出的箭矢?
沈恪的眉头紧紧拧了起来,在看到丁明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今天要想脱身是不容易了,而在见到一同前来的熊厉时,安然脱身的心思更是淡了些许,今日怕是要有一场恶战了。
他双眼微眯,看着端坐在骏马之上的熊厉,看着这一位脸上尚还带着憨笑的青年,握紧手中的佩剑,侧目看向车内,透过破碎的半边帘子,对上苏程玉的双眼。
沈恪低低地留下一句:“走!”
身子一晃,沈恪握着的长剑爆发出一阵刺眼的剑芒,横劈过雨幕,脚下一蹬,他的身子略微弓起,仿若是一只与敌人战斗的猎豹,轻巧而又凶猛地扑入大雨之间,攻向拦着前方的丁明与熊厉。
噗呲!
一枝箭矢笔直地冲向沈恪,与沈恪挥斩过来的剑芒撞在一起,发出一阵刺耳的金鸣声。瞬息间,那箭矢被剑芒绞碎,大雨在这一刹那间仿佛是被蒸发了,豆大的雨滴变成了雾蒙蒙的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