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还没等她想停当怎么推脱,方毅已经飞快出门了,只留下一句话:“不用客气,我走了。”
盛爱国站起来朝外看了看,嘴里念叨:“这孩子……”
傍晚的时候,盛河川见到了下班、放学的盛国强一家三口。
李玉芬对盛河川那真是十二分的热情,行事落落大方,说话也极体贴周到。要不是看到过盛景的样子,盛河川没准会对这位侄孙媳妇很有好感。
盛家屋子里的摆设并不寒酸,缝纫机、自行车都有;盛爱国和盛国强、李玉芬手上还戴着手表;一家子的穿着也不错,没有一个补丁;盛智崭新时髦的文具盒还是李玉芬特地托人从上海带回来的——盛智自己显摆说出来的。
想想盛景那面黄饥瘦的脸庞,摞满补丁的衣服,露脚趾的鞋子,盛河川被眼前这一家子体体面面、其乐融融的样子给刺痛了眼睛。
盛河川就在跟李玉芬说话的时候,有意往孩子身上扯,在夸了盛琳和盛智一番后,他问道:“二丫头多少岁了?上几年级了?”
李玉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不过很快恢复了表情。
要不是盛河川一直注意着她脸上的表情,都看不出她这一瞬间的不自在。
“她十六岁了,刚好初中毕业。生老二那会儿琳琳还不到两岁,我工作又忙,我婆婆也还在上班。我们又要忙家务,又要带小孩儿,根本忙不过来。所以我就把她送到我妈家去了,让我妈帮带。结果那孩子就怨恨上了我们。”
说到这里,李玉芬满脸的无奈。
“我妈去世前她不愿意回来,我妈也舍不得,我就一直由她呆在乡下。我妈去世后我又去接她,结果她还是不愿回家。”
她捂了捂眼睛,一副为女儿痛苦伤心的模样,声音也变得黯然。
“现在城里的情况您老也知道,到了年纪就得下乡。琳琳高中毕业都找不到工作,更不用说初中毕业的小余了。就算接她回来,她也是要下乡的。与其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如在我娘家呆着。所以我们也就没勉强她。”
这套说辞,李玉芬不光对邻居说,对同事说,其他问及的人提起这个话题,她也要说上一遍。对这一套表演,她熟练到了返璞归真的地步。
如果不是盛景先一步找到盛河川,给了他第一印象,盛河川还真能被李玉芬骗了去。
这会儿他在心里保留看法,决定去打听打听,看看事情到底像李玉芬说的这样,还是盛景说的那般。
而此时,槐花胡同的大杂院里,大家从方毅口中知道了盛爱国一家的消息。
“这么说,那天那个小姑娘说的是真的?他们家三姐弟,就只有二丫头不受待见,一直放在乡下不接回来?”王大妈好奇地问道。
方毅摇头:“我只陪盛大爷找到亲戚就回来了。至于具体情况如何,我也不清楚。”
大家都知道方毅的性格。
别看他年轻,可性格沉稳,不确定的事他从来不会轻易表态,也不会在背后说别人是非、评判别人对错。
知道环化胡同里真有盛大爷的弟弟一家,大家对盛景的话就基本相信了。
那孩子找父母都找到他们这里来了,可见是真不知道自己家的门朝哪边开。父母从来没有接过她回家。
再加上盛景昨天来时表现得无助又可怜,大家心理上直接偏向了她这个弱者,觉得她不可能撒谎——骗了他们,她有什么好处呢?
“啧啧,这年头只有不愿让孩子下乡的,没见过把孩子放在乡下不让回城的。”马大婶发生灵魂的质疑,“这是亲生的吗?”
“可不就是?”
这一会儿院子里淘米洗菜的人不少,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做出各种猜测。
于是等盛河川回来的时候,大家都围上来好生打听了一番。
盛河川也知道这年头大家没什么娱乐,大家住在大杂院里也没什么隐私,你家每天吃什么菜,甚至哪家夫妻一个月办几次事儿,大家只要有心,都能打听得一清二楚。
他把盛爱国和李玉芬的那番解释对大家说了一遍。
“确实也是。要是没有老人帮忙,孩子生多了还真没办法。”有在这方面受过苦的人立即接话道。
王大妈心里有疑问。但这是盛家的家事,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多说,便洗着衣服没有说话。
倒是旁边一个六十多岁长相有些刻薄的老太太道:“就算生了孩子没人带,放到乡下去,也没得让孩子连家门在哪儿都不知道的吧?就算寒假暑假不接回来,大过年的也应该接回来吧?那可是外婆家,不是爷爷奶奶家。”
第9章
“对呀。”马大婶立刻接话道,“我一看那闺女那模样,就知道不对劲儿。”
王大妈看盛河川紧抿着嘴,似乎有些不高兴,她赶紧打圆场道:“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你怎么知道人家是怎样一个情况?行了行了,天也晚了,大家赶紧回家睡觉吧。”
大家也就好个八卦,本来就事不关已。这会儿看到盛河川不高兴了,大家赶紧回了家。
方毅正要转身,就听盛河川叫他:“方毅。”
“盛大爷,您叫我?”
“你来。”盛河川朝他招了招手,转身开门进了屋。
进门坐下,盛河川问他:“星期天有空不?陪我去趟李家庄。”
“有空。”方毅点头,又好奇问道,“您不是找到弟弟了吗?怎么还去李家庄?”
“我想看看那小姑娘是个什么情况。”
方毅沉吟一下道:“如果您只是想了解情况,其实不必亲自去,托人去打听一下就行了。咱俩陌生人去,反倒引人注意,给那小姑娘惹麻烦。”
盛河川先前也是这么打算的。
要知道这时候严禁人员流动。一个村子很少有陌生人去。他跟方毅出现在李家庄村头,不消两刻钟,整个村子的人就能得到消息。
盛家人连真实地址都不肯给那小姑娘。他们去李家庄的消息传到盛家人耳里,肯定会给小姑娘带来麻烦。
托人打听最好。
只是一来没合适的人,二是他也想亲眼瞧瞧那个叫盛余的小姑娘是个什么情况。
这关系到他以后如何跟弟弟一家相处。
“我原是想打扮成别村的村民,尽量不引人注意。不过你有合适的人帮着打听,那是最好不过。”
“我有朋友去红旗公社采访过,在那里有熟人。我让他帮忙打听打听。如果实在不行,我再陪您亲自去。”方毅道。
盛河川知道方毅所在单位跟许多报社都有紧密联系。
听他这么说,他就放下心来:“成,那就拜托你了。”
……
盛家这边,把盛河川送走后,一家人回屋讨论这件事。
“爸,大伯是机械厂的科长,您说他能不能给琳琳找个工作?”李玉芬开口问道。
说完她又赶紧补充一句:“本来呢,乍一相认就提这事肯定不好,显得咱们认亲是奔着好处去的。只是时间不等人,下乡是有期限的,眼看离截止日期没几天了。”
盛爱国道:“不是说让她接你的班吗?等我们两家的关系处得近一些了才好开口,到时候让她大爷爷给她调到机械厂去。”
“可如果退下来了,家里就少了一份收入。如果大伯能帮琳琳直接安排工作,咱们家五口人就有四个上班,经济也能宽裕许多。”李玉芬道。
她十九岁生的盛琳,今年才三十七岁。这么年轻就让她不上班,在家里做家庭妇女,她满心地不情愿。
因为是以农村姑娘的身份嫁的盛国强,大杂院里多少人看不起她。后来她上了班,虽然只是在垃圾处理站,不是什么好工作,但比起那些家庭妇女,她的腰杆子就硬了许多,自己有了收入在家里说话都硬气。
当家庭妇女累死累活的伺候一家老小还得不到尊重,这种日子她可不想过。
盛爱国觉得李玉芬说的也有道理。
盛琳是女孩子,如果她跟那个大院子弟谈对象顺利,她很快就要带着那份工作出嫁。到时候盛家直接就少一份工资。
两个人的工资养两个闲人,虽说日子也能过得下去,但怎么也不如三个人养一个闲人来得轻松。
吸了一口旱烟,盛爱国对李玉芬道:“你再回娘家一趟,把老二接回来,能让她替琳琳下乡最好。你大伯即使愿意帮忙,这工作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
“况且,就算没下乡的事也得把她接回来。你大伯今天一再问起她。一直把她放在乡下不是个事儿,毕竟在外人眼里那就是你们的孩子。以前亲家母在的时候还能说她在老人跟前尽孝。现在亲家母不在了,再放在乡下要惹人怀疑。”
提起接盛景,李玉芬就万般不乐意。但公公说的也有道理,她也知道这事不能拖。
“行,那我明天请假再回娘家一趟。”
……
第二天上午,李玉芬又跟上次一样,出现在李家庄全体村民劳动的地头。
跟众人打过招呼,她就当着众人的面对盛景道:“小余,你别闹脾气了,赶紧回家收拾东西,跟妈回城。”
不等盛景说话她又道:“以前我要上班,带不了那么多小孩儿,把你放到乡下让你外婆帮带。”
“你初中毕业后本来应该接你回去安排工作的,但城里是个什么情况你也知道。与其被安排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插队,不如暂时留在这里。所以去年我才没把你接回去。”
“现在家里好过些了,我们也在给你寻摸工作。你先跟我回城去,我跟你爸、你爷爷想办法给你找工作。”
这么些年,因为盛景一直留在乡下,李玉芬也知道村里人是怎么说她的。
她其实不在乎,反正她也不生活在这里。但有机会挽回一点名声她也乐得去做。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罢了。
所以她特别选在这时候,当着众人的面说这番话。
“给我找工作?”盛景望向李玉芬的眸子里全是淡漠,“你大女儿不是刚刚高中毕业吗?你给她找到工作了?一下子找两份工作,城里的工作这么好找了吗?”
没等众人众人反应,没等李玉芬想出理由搪塞这个问题,盛景又冷笑一声:“你不用花言巧语哄我进城。你打量我不知道,你接我回去是想让我替你大女儿下乡插队吧?要下乡我干嘛不自己去,要去替别人顶名额?你女儿是宝贝,我就是贱草?”
说完她转身往回走。
众人都被盛景这话砸懵了,一个个全都看向了李玉芬。
李玉芬是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盘算会被这个沉默寡言的乡下小姑娘一眼看透,还当众说了出来。
她惊诧地瞪大眼睛望着盛景离开的背影,饶是再精明,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
而她这副样子,在众人看来就是坐实了盛景说的话。
第10章
刘大婶忍不住了:“玉芬呐,小余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你怎么能这么对她?”
“就是啊。再偏心也有个度吧?平时一双儿女在城里享福,把小余扔在乡下受苦。现在要下乡了,又让小余顶替你大女儿。当娘的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来?难道小余真不是你亲生的?”
李玉芬慌了,连连否认:“不是不是,小余怎么不是我亲生的?不是我生的我养她干嘛?这些年虽然把她放在乡下,但抚养费我是给了的。不信你问我哥嫂。”
说着她赶紧在人群里寻找李先进和朱春花的身影。
朱春花撇了撇嘴。
这些年李玉芬倒是给过老太太钱,但不多,一年也就十几块钱而已。
可是,李玉芬这个当女儿在城里有工作,老太太还帮她养着盛余,她不应当孝敬老太太一点钱吗?
结果到了李玉芬嘴里,就是盛余的抚养费。
不过好歹是一家人,她再蠢也不会拆小姑子的台,否则她男人可饶不了她。因此朱春花默不作声,人还后退了半步,往别人身后躲了躲。
李先进是个官迷,以前一心想当小队长;当上小队长后就一心想当大队长。平时家里的事他很少管,都是他娘和朱春花管。
外甥女小时候,他娘倒是提过一嘴,说李玉芬给了钱。但给了多少,后来还给没给,他就不清楚了。
可不管怎么样,他都是要帮妹子说话的。
他高声道:“对,玉芬每次回来都给我娘钱的,一部分是孝敬我娘,一部分是小余的抚养费。”
“呵……”盛景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看向李玉芬,“你给没给钱我不知道,反正从小舅妈都说我是吃白饭的。所以从懂事起我就在队里干活赚工分养活自己,上学的学费也是我抓知了猴、采草药赚的。这些队里的人谁不知道?”
“另外,我还听说,你就等着我满十八岁好给我说亲呢,然后彩礼钱你跟我舅一人一半,换我这两年暂住在舅舅家。算盘打得这么精,在我身上只想赚不愿亏。说我是你亲生的,谁信?”
因为原主在小说里就是个无足轻重的路人甲,作者根本没在这个人物身上花笔墨,提了一笔就完事了。盛景就算有上帝视角,也不知道原主这身世是不是有问题。
盛景是个聪明心细的。昨天跟盛河川见面她就发现了,盛河川看到她时十分激动。
两人从来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更没有见过面。他看到她时却那么激动,很显然她长得像他认识的一个人,而且那人还是他十分亲近、对他十分重要的人。
不管李玉芬是不是这具身体的亲生母亲,就凭她跟她家人这些年对原主不理不采,盛景就没打算认他们。
“反正小时候是外婆在养我,长大后我是自己养自己。你既说我是你亲生的,那以后等你老了我会付赡养费。至于现在,想让我给你女儿顶替下乡,门儿都没有。”
说完她再没理李玉芬,直接回到麦田里割起麦子来。
李玉芬向来伶牙俐齿,脑子也转得快。刚开始时被盛景说得一愣一愣的。可反应过来她就不干了。
“你胡说什么?”她厉声道,“谁说接你回城是要顶替你姐下乡了?你这丫头一天天地在想什么?妈是对不起你,可你也没必要把我们想得那么坏。这年头过日子谁都不容易。你心里有怨我能理解,可说不是我亲生的就没良心了。”
李先进跟妹妹感情不错,而且他还指望着妹妹把他俩儿子弄进城里当工人;他当大队长的事也指望借妹妹和妹夫的力呢。
李玉芬说完,他也高声道:“小余,你那话说的真没道理。你外婆和我愿意养你,你能在这个家呆着,全是因为你是你妈的女儿。否则无亲无故的,我们干嘛要养个孩子?说你不是你妈亲生的就是胡扯了。”
盛景不耐烦的抬起头来:“我刚不是说了吗?不管亲不亲生,等你们老了我会付赡养费,别的就别在我身上打主意了。如果你不愿意我呆在你家,一会儿我就搬到七大爷那里去。”
七大爷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名叫李霖生。原主八岁那年听说有村民采到名贵草药赚了很多钱,就时常去帮李霖生做事,想借此认识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