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宛才刚靠近,就能闻到了那污水的味,她皱了皱眉,拿着帕子捂住嘴巴。
站在巷子口,往里看,小房子很拥挤的挨在一起,不少人聚集在外头吵闹得唾沫横飞,端着水盆出来就是泼,然地面已经坑坑洼洼了,不少垃圾堆积里面,现在天热,可见味道发酵得有多难闻。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还算繁华的县里,居然会有这种地方,或许这就是阳光之下,总会有驱不散的黑暗,道理知晓这样,却无可奈何,因为这是必然会有的,每个地方每个角落都是,只能尽量解决。
黎宛深呼吸几下,踩在还算干净的地面,左顾右看的走进去,终于在最后面的那间最小房子,找到了杏儿填写的住所。
她刚靠近门前,就听见了里面传来吵杂说话声,杏儿的不甘心,女子的哭泣,还有道妇女的尖锐教训。
门是虚掩的,可以窥见里面闹得很乱,杏儿被两个男人拉着,那穿得很是花花绿绿的妇女则是递出一张纸,她对面是个瘦弱只顾着哭泣的女子,颤巍巍按手印。
“好了,你娘都同意了,你哭什么。”妇女接过看了眼很满意,她回头看向杏儿,扬了扬手中的纸,一副你要感恩戴德的模样,“能够进入富贵人家当丫鬟,那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你还拒绝?真是傻。”
杏儿怒瞪着她,使劲挣扎着想要摆脱束缚,“呸!我娘好骗,我可不好糊弄,你这根本就不是去当丫鬟的契书!”
她这段时间认得几个字了,看得出来不对劲,但是根本就说服不了母亲,母亲就觉得是去当丫鬟享福的,不用过苦日子。
“喲,这牙尖利嘴的,性格也火辣,不错不错。”妇女不在意她的脾气,相反很是满意,有些客人就喜欢这种辣椒脾气,觉得很带劲,她催促说:“赶紧的,抓着她的手摁印子。”
眼看杏儿被抓着手就要摁上去,黎宛推开门走进去,看向他们,明知故问的说:“杏儿,今日怎么没有去上工,还让我来寻你。”
“东家!”杏儿的泪水汹涌而出,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狠狠咬了口男人的手臂,趁着吃痛松开,她跑到了黎宛面前直接跪下磕头,“东家,求您帮帮我,我不想被卖掉,求东家帮我。”
她只是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老百姓,可生活再怎么苦,也没有想过要去当贱奴,她想清清白白的活着。
“先起来,有什么事慢点说,你可是同我签了契,要当长工的。”黎宛拉着她的手臂,目光却看向那几个人,语调故意扬高。
杏儿顺势起身,抹着眼泪站旁边,解释说:“东家,您帮我瞧瞧,他们说要带我去富贵人家当丫鬟,可我瞧着那契书不对劲,我不愿意。”
妇人看见黎宛时,眼里划过惊艳和恶念,若是能带回楼里成为头牌,那不得是日进金斗啊!但贪念很快压了下来,都被喊东家了,显然是有点身份的,这种有依靠的女子,她动不得,即便能拿捏在手中了也训不听,甚至还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奉劝一句,别多管闲事!”妇人语气恶狠狠,“杏儿的母亲已经做主同意,旁人说再多也没用。”
杏儿她娘就知道哭,柔柔弱弱的风吹就倒模样,眼神哀求的看着杏儿,几乎要跪下来,“杏儿,娘求你了。娘知道你不愿,可身为长姐,也要为家中弟弟妹妹着想啊。”
“娘,我已经找到活计了,会养活我们一家的!”杏儿心里难受,可她知道一旦答应,自己将走入万劫不复之地。
“一个月几百文钱,如何能养家?你去当了丫鬟,有吃有住还有月钱拿,家里也有五两进项,你弟弟的药钱马上就有了。”杏儿她娘已经认定了这回事,怎么也不肯放弃,见杏儿很是抗拒,她发狠的跪了下来,“杏儿,娘求你了,你就去吧。”
黎宛眉头深拧,她看得心中有股怒火冒出来。
妇人神情得意,若不是她瞧着苗子不错,带回去养养也能接客,那还会儿在这里浪费时间。
父母跪子女,当真是天打雷劈也不为过,杏儿惶恐,她同样跪下,眼泪流着,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她娘,眼神不甘和受伤,“娘,您这是想要逼死我是吗!”
“娘也是没有办法,你就体谅体谅娘的不容易。”杏儿她娘心虚,偏过头躲避目光,不敢看向女儿。
她也是没有办法,若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谁会想要卖女儿,怎么说也是辛辛苦苦生出来养大的,可现在走投无路,她还有三个孩子要养,带走了一个即便心疼,那也要割舍。
况且她也仔细问过了,就是去当丫鬟的,待日后存了钱还能赎身,若是得了运道,能嫁给贵人,未来飞黄腾达,这是多少人都想不来的荣华富贵,她就不懂了,女儿怎如此倔强。
杏儿嘲讽一笑,是啊,她是女儿,命是娘给的,娘要她做什么都行,要理解娘的不容易,可是谁来体谅她。
“你说是杏儿带去富贵人家当丫鬟?”黎宛看向那妇人,伸出手,“契书呢,我来看看。”
妇人避开这话,语气不善:“你就是个外人,凭什么插手!”
她知道黎宛识字,死活不敢拿出来,可见契书是有问题的。
“就凭我是杏儿的东家。”黎宛脸色淡然,“杏儿同我签有当长工的契书,若是她在契书时间里擅自毁约的话,她就需要赔我十两钱。”
“十两钱!”妇人咋舌,随后就是皱眉,这若是真的,那这笔买卖就亏本了,一个黄毛丫头还不值得她花几十两带回去。
杏儿她娘也是震惊,她脸上挂着泪水,先是看了眼黎宛,那淡然恬静却不失高高在上的气质令她自行惭愧,不敢多看,也没觉得是在骗人,听了就认为是真的,所以她再次看向杏儿的眼神就是愤怒了。
“杏儿,你怎如此糊涂!”她抬手指着,语气有些颤抖,十两啊,家里砸锅卖铁也凑不到一两。
杏儿知道她们没有签契书,但知道东家是在帮她,杏儿心里高兴坏了,挺直着腰背,昂着脑袋,“东家是好人,活计也轻松。只要东家不嫌弃,我愿意跟着东家做。”
她这话说的是真的,这世道生活艰难,像他们这种贫苦百姓更是不容易,能够求到这份活计,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无论如何都想要保住,长长久久的做着。
“你想带杏儿走也可以,先赔偿十两,我可以当场毁了契书。但同时,我也要看看你的契书如何。”黎宛一副很好讲话的语气,“强买强卖可是违反我朝律法的,你若是想强行将杏儿带走,我们可以去县衙聊几句。”
她找过当朝的律法来看,因为就怕有时候出现争执,没法保护自己,而这点也是律法中有的。
因为朝代建立前经历太多战争,有战争就会死亡,当建朝后休养生息,人口却十分凋零,朝代要想稳定,人口就不能少。
故而为了繁衍人口,官员娶妻纳妾的数量有规定,就连皇宫里也没有后宫佳丽三千,顶多就是几十个女人。
“你!”妇人气得瞪眼,但还真不能拿黎宛怎么样,最后只能带着人灰溜溜走了。
只不过在她经过身边时,黎宛眼疾手快,抽走了妇人手中折叠要放好的契书,展开来看见内容,她拧着眉头,眼里有怒气,去也不该如何发作,很是无力。
妇人惊了惊,但也没有发作,等黎宛看完,这才伸手拿回契书折好放入怀中,她斜睨了眼黎宛,甩着帕子道,“哼!姑娘是好心,但你能护得住她一时,能护得了一世?我现在没能骗她走,后面也有其他人。”
“再说了,我若是真骗,只要按下契书,也可一分钱不给,现在起码还是承诺给五两。”
“你信不信,杏儿她娘并不关心杏儿是不是去当丫鬟,只关心有没有钱拿。这回去不成了,改明儿也会寻个能多要聘礼的人家嫁过去,这种男人,你觉着能有好的?”
“所以说啊,人人都唾弃勾栏脏,可到头来的落难女子去处,也不一定就比勾栏好。”
“这世道,可不是谁都如姑娘这般天生命好,有本事伸出援手,有本事说些站着不腰疼的话。”
“大多数女人啊,你就得认命,过得颠沛流离,一条贱命而已还要偷生,何必呢。”
妇人打量着黎宛,扭腰身离开。
黎宛怔在原地,她看向如释重负,可眉宇间还有哀愁的杏儿,看向再次落泪,垂足顿胸哭嚎老天爷为什么让她那么苦的杏儿她娘,屋内还有孩子的嘶哑哭声,空气里还飘荡着股很浓的药味。
她忽然觉得很难受,也很迷茫,不知道自己出手帮助,是对还是错。
但是起码这一刻,杏儿是庆幸的,若被带入勾栏成为风尘女子,这将是她到死都摆脱不了的污点。
“东家,谢谢您。”杏儿站起来,感激的看着黎宛。
黎宛回神,好奇问:“你如何看得出契书有问题?”
“我也看不全,只是这段时间跟在东家身边认得几个字,连蒙带猜就觉得不是去当丫鬟的。”杏儿挠了挠头发头发,有些拘谨的说,“若不是有东家教我识字,我可能也会因为看不懂契书,家里很缺钱,决定跟去当丫鬟了。”
真的走到那一步,她会接受去当丫鬟的,但是她看出了契书异样才会抗拒,更寒心的莫过于,母亲并不在意是去做什么,只在意能拿到多少卖身钱。
“识字啊…”黎宛敛眉,眼底若有所思,有些时候一点改变,足以引起很多不同。
这对杏儿来说,虽然不知道选择的路未来好坏,但她起码有了选择,而不是连选择都没有,就被安排摆布。
但杏儿只是一个缩影,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或许同一时间里也会发生在无数年幼女子身上,选择对她们来说很奢侈。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
第29章 科举文里的恶毒前妻29
杏儿她娘哭得实在是烦人, 就像个坏掉的水龙头似的不知道停,嘴里还念叨着老天不公,女儿不孝, 她命苦之类的话。
黎宛听得尤为刺耳,生不出同情心, 只觉得荒诞, 烦躁,怒火中烧。
她知道杏儿她娘会这般,除了本身性格之外, 时代环境造就下的她就是这个样子,应该说很多女子都是这般, 在家从父, 嫁人从夫, 夫死从子, 她们的一生都在依赖都在被安排,能够独自撑起门楣的很少。
但知道归知道,心理上还是很愤怒, 甚至恨铁不成钢, 那么大个年纪了遇事就知道哭,连杏儿这十二岁的孩子都比不过。
至于他们的家事, 黎宛是外人也不好再插手管, 她拿出了十两给杏儿, “钱我先借给你急用,日后就从你的工钱里扣,直到扣完为止。”
“至于这钱要怎么用, 你自己紧紧抓在手里, 绝对不要给任何人, 明白吗。”她这里指的自然是杏儿娘,自古家中谁掌握经济谁就掐住了命脉。
只要杏儿牢牢抓住这点,她娘再如何折腾,到最后也只能乖乖听话,待时间久了,将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一步步提升,成为当家做主的人,夺走话语权,那么就不会再被束缚着。
“东家,我知道了!”杏儿听出了言外之意,她重重点头,很感激东家的慷慨解囊,心中暗暗发誓,定会好好为东家做事!
“只是今日家中混乱,我没法过去了,但您放心,明日我一定会到,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的!”杏儿看着黎宛的目光有些忐忑,她害怕东家不要她了。
黎宛点头:“可以,今天算你休息。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就去铺里找我。”
杏儿感激涕零,她送着黎宛走到门口,看着背影走了很远,这才关上门,一转身,就看见母亲已经站起来,朝她伸出手,“杏儿,你年纪小小的拿十两银子做甚,快交给娘保管。”
杏儿瘦小的身躯却很板直,她盯着母亲,冷声道:“娘,那人是不是卢姨介绍给你的,你知不知道她是要将我带去勾栏,不是去当什么丫鬟。”
卢姨是一个独居寡妇,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卢姨并不再嫁,只是进入她屋子的人并不少,做什么勾当谁都门清,和勾栏有牵扯也正常。
但人人避之的对象,她娘居然去接触,甚至还听从了提议,好心的认为就是去当丫鬟?不,或者说,娘她有了猜想,但没在意。
“我…我怎么会知道。”杏儿她娘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心虚,尔后就是破口大骂,“那贱蹄子居然敢骗我,看我不教训一顿!”
她事后嘴巴说着厉害,然而脚没有动,对上杏儿那直勾勾的眼神有些瘆人,她没有再说下去,催促道:“杏儿,家里的事娘来安排,娘再也不会将你卖掉了,你就好生去做活计。”
杏儿勾唇一笑,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硬,“娘那么辛苦,女儿长大可以挣钱,娘是该好好歇歇享福,我会安排好家里的,您不用再操心。”
她跟在东家身边学习,见世面,虽然还没有学到东家的一成本事,但应付欺软怕硬的母亲足够用了。
每每想到此,杏儿就觉得很庆幸,若不是遇见东家,她现在的日子定是水深火热。
“杏儿…”杏儿娘很不满,想要摆谱,但是杏儿已经懒得听了,她走进去,顺道说,“娘要是不愿意,我大可将钱还给东家,但是家里如何,我就不再管了。”
这话落下,杏儿娘直接闭嘴,再不愿也得沉默的同意,十两钱啊,她还没见过那么多,可以解了家中燃眉之急,还能过得舒服一段时间。
况且瞧着杏儿东家是心善的,这钱或许只是打发,不会真的要回去,如此杏儿每月都有钱拿,家中就会越发宽裕。
杏儿娘心中盘算过后,也庆幸没有将杏儿卖掉,否则这五两要了就没了,可不像现在,家中会有源源不断进项。
这心情一好,她收起情绪,不再悲伤落泪,有种扬眉吐气的得意,对杏儿的转变也不在意,女儿只是气头上,等过几日就好了,她可是亲娘,身为子女,难道还能跟生母置气不成。
杏儿不知道自己母亲是如何想,但也能猜到一二,她看着母亲听话的按照她的吩咐做事,心中感慨:
东家说的果然很对,日后她更要努力挣钱,然后抓在手中才行,若是给个清醒的还好,给母亲这糊涂的,家中只会越过越差。
……
黎宛怀揣着心事离开,有些心不在焉,等她被拉着手臂,转身跌个满怀,这才回神。
“宋廷舟?”她闻着味道有些熟悉,抬起头,就看见宋廷舟那张薄怒和后怕的神情。
宋廷舟紧紧的抓着她,虽是愠怒语气,但也很担忧,“黎宛,你还当自己是三岁小儿,走路不知看路的吗!”
他看见时,几乎是小跑着冲过来将人带回来,心脏都要蹦出嗓子眼了,可真是有她的,迷迷糊糊,如何照顾好自己。
“…啊?”黎宛被教训得一头雾水,她转头,发现周围站着不少围观百姓,而他们所在的地方还是河岸边,杨柳依依,河水清澈,附近有座拱桥,上面站着几个人,好像是毕亨他们,正看过来。
“对不起啊,让你担心了。我刚刚在想着事,没想到稀里糊涂的就来到这里。”黎宛有些尴尬,她大概能想到自己是站在了河岸边的石头上,如此看着确实像是要投河自尽,也怪不得宋廷舟紧张外加生气了,众目睽睽之下有些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