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有前世的模样了。
事实上,因为今生叶碎金处处占先机,一路都是稳扎稳打,整个叶家军作战的风格都与前世不太一样。
与裴家军每战皆死战的光棍风格恰相反,叶家军今生一直在打后勤,打粮草,打军备,打碾压式的消耗战。
没有那么绮丽炫目,但胜率极高。
基本每一战在打之前都能预测结果,出入的不过是时间长短、消耗多少。
也因此,高级将领的折损率非常低。本家兄弟,今生都还活着。
但却生出了一个不知道算不算是负面的影响。
即这种作战方式,很明显地限制了将领的发挥。
这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段锦。
因前世,他不仅年纪小,身份也低,自然是要排在叶家郎君们的后面。
到叶家郎君青黄不接,段锦才顶上来。
那时候打的都是什么样的仗?比裴家还惨。
许多次,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打得猛,打得疯,要是没有同归于尽的胆量,那就只有死地没有后生了。
今生,只有赫连身上才能看到这种凶猛。
他是天生的猛将,上了战场就血脉觉醒,自带野性,与外部因素无关。
而现在,段锦的身上开始有了前世的影子。
他开始疯了,怎么回事?
叶碎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
夏末的时候,卢青檐往宫里送了十个健奴。
都是北地男儿,年龄都在二十五六上下,个个身体精实,英气勃勃。
大家都明白了,中原王原来偏爱的是这一款。
这些健奴入宫,无声无息,整个京城没有一个人说不好的。
当然也没有人说好,而是所有人都选择了当睁眼瞎,明明,中原王根本就没打算瞒着任何人。
总之,明面上,京城里安静极了。
为什么要去反对呢?奴而已。
前魏女帝还给面首们建了控鹤监、奉宸府,自公卿家择其姿质粹者宠幸。女帝的这些面首,可都有品级在身。
这些人一度嚣张到什么程度呢,敢在南衙驰马纵行,不把□□制度放在眼里。
很显然,中原王吸取了前朝女帝的教训。
十个怎么了,奴而已。
亦没有什么控鹤监、奉宸府给这些男子加官。
中原王就是安安静静地享受自己的一点私人乐趣,且把可能出现的负面影响压制到最低。
谁还能说什么。
叶四叔晚上和四夫人就寝,夫妻夜话,便道:“总不能憋死她。她还这么年轻。”
四夫人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四叔道:“那怎么着?让她正正经经再找个夫婿?她可是王了,她若再有夫婿,就是王夫。稳稳地压你儿子一头,你老婆子就开心了是吧?”
四夫人呆住。
内宅人想问题,总是想不到这个角度。她们总是习惯把女人和女人凑一起比较。
四叔叹气,好好给老婆子说道说道。
“如今咱家,六娘之下,甚至不是我,是三郎,你的儿子。”
“六娘如今的身份,想找什么公卿贵公子找不到?那个徐侍郎好几次找借口让他儿子在六娘跟前露脸,你以为他安的是什么心。”
“六娘有心,选些身份卑贱之人做房里人。她这么做,你以为谁得好处呢?别傻不拉几跟着外人瞎捣乱。”
“如今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她称王开始就不一样了。”
“你不要把她当成你侄女,也不要当她是普通女子。”
“她所做的你看不惯就忍着,憋着。但不能跟她对着。”
“不一样了,再不一样了。你是三郎五郎的娘,别给孩子们拖后腿。”
四夫人呆了很久,慢慢消化,因碍着自己的儿子,脑子好歹能转过来,能想通。
能想通就好,四叔很欣慰。
女人们其实也不傻,只是总在内宅,见识少。与她们好好说,把事情讲明白,道理讲清楚,也不是不行。
昏暗中,四夫人迟疑了一下,向四叔蛄蛹了一下,贴近,道:“我其实有个事,一直搁在心里……”
“你看,六娘没有孩子……”四夫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小声起来,但她用很小的声音说,“那以后……”
“闭嘴。”四叔打断了她,“这个事,搁心里想想就行,别说出来。”
“这个事,是个容易掉脑袋的事。”
四夫人嗔道:“你吓唬我。”
四叔却不说话。
帐子里很静。
四夫人怕起来:“咱跟六娘可是本家。”
四叔道:“六娘……你觉得若有事,六娘会因为你是本家就不砍你的头?”
虽然到现在为止,叶碎金的刀下的确还没有死过本家,但四夫人还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她忽然想,本家到现在还没有折过人,是不是正因为叶碎金把本家的男丁都拢在了身边的缘故?
正因有她亲自盯着,才没出过大事?
如此说来,六娘她……真的很爱护本家。
但六娘没有孩子,跟自家脱不了关系。
以后会不会旧事重提,四夫人不安,问四叔。
“不会。”四叔很笃定,“过去的就过去了。”
“但这个事不能碰。”
“我会跟三郎五郎都说说,你也敲打敲打媳妇们。”
如今不一样了。
他的家里,必须都头脑清醒,不能出糊涂人。
太原攻克,齐王身死。原定难军的夏州四地又被收复。
赵景文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仿佛是寒风里又脱了一件衣裳。
因他一直在向北扩张。
原本裴泽在时,裴家军跟据在河东道南部的吴王常有摩擦。
但裴家姐弟分家之后,赵景文和吴王说和,两边划了界限,互不侵犯。
如此,在关中和叶碎金之间,还有个吴王作盾牌。
在这样的前提下,赵景文向北扩张。已经攻下了宁州、坊州和~州。
他原期望着,趁着吴王和齐王给他做屏障,先向北突,再向西进。未来能不能向东,得看情况。
他知道吴王、齐王长久不了,但也没想到齐王兵败如山倒。更没想到,党项人扛不住段锦。
印象里,段锦还是个初初长成的少年,怎地一眨眼,已经是令党项人都瑟瑟发抖的悍将。
掐指算一算,赵景文才惊觉,七年了。
他离开叶碎金已经七年了。
早已风云变幻,物是人非。
只这一下子,形势就变了。
他和中原王叶碎金之间的缓冲,只剩一个吴王,一个丹州、一个延州。
他若再向北突进,就直接与叶碎金接壤了。
这不行。
赵景文尽量避免跟叶碎金直接对上。尽量避免给叶碎金攻打他的理由。
中原王如今是庞然大物,她如果想对关中下手,赵景文无力相抗。
怎么办呢?
赵景文目光在舆图上巡梭,只能向西。
向西,便是陇右道。
自前魏灭亡,安西大都护府失联湮灭,陇右道渐为胡人所侵。
打陇右道与打燕云十六州的难度差不多。南方还有那么大的天地。
北方政权坐稳之后,君王若无雄心,就会像晋帝那样开始耽于享乐。若有雄心,该南下,一统神州。
赵景文判断,叶碎金下一步肯定是打吴王,但打完吴王之后,大概率是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准备南下。
打陇右道的可能性不大。
则向西挺进,对他来说就是个安全的选择。
他用了“安全”而不是“好”来形容这个选择,是因为其实眼前他已经没有了选择。
才想着,便有军报送来,展开一看:吴王向中原王称臣。
赵景文咬牙把军报折起来。
正想丢出去,裴莲的娇声笑语由远及近:“睿儿慢点,别摔了,端好,让你爹爹也看一下,开心开心。”
赵景文觉得自己好像生病了。
这种病的症状便是,一听到裴莲这咯咯笑声,太阳穴便一突一突地难受。
可裴定西带着严笑和房州军投了叶碎金。
叶碎金与裴泽颇有情义,定会照顾裴泽遗孤。
而裴定西,又是这世间唯一会在乎裴莲的人。
裴定西在叶碎金身边活一日,他就得善待裴莲一天。
这都是,自己选的。
赵景文把军报狠狠揉了。
第167章 庆功
这一年, 收复山南东道,打下了定难军,可以说, 北方基本定下来了。
现在北方的地图上, 北边是燕云十六州, 西边是陇右道和关中,除却这些,整个北方都在叶碎金的手里。连定难军的夏州四地都归了她。
不提荆南, 光是在北方,中原王的版图就已经超过了晋帝曾经的版图。
北方, 已经坐稳。
中原王发展至此, 人人心里都在盼着什么,只不知道是谁先提出来。
下雪的这日,段锦押着吴王率西路军凯旋。
万人空巷去迎接。
那将军真年轻啊,又生得那样好看。
白马银盔, 身姿挺拔,目如寒星。
薄唇抿着, 有一种冷意。
京城不知道多少女儿家怦然心动。
围观的人中,也有认识他的, 有些诧异:“段将军似与从前不同了。”
旁人笑道:“立下这等大功,当然不同。”
前人想说不是那意思,再从酒楼包厢里探头去看, 楼下街上, 白马银盔的将军已经行过去, 往皇宫去了。
皇宫里, 文武百官列队。
段锦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这么多人了。
不知不觉就这么多人了。
不知不觉就走到这一步了。
段锦缴了虎符, 叩首:“幸不辱命。”
下面跪着的这个段锦, 肩宽腰窄,如今他是云麾将军,身上有千军万马的凛冽之气。
这一趟归来,越来越像她的大将军了。
叶碎金在丹阶玉陛之上俯瞰着他,内心里,有一种酸酸的欢喜。
她会让他一直走下去,直到走到那个属于他的位置。
然而云麾将军并没有起身,他又拜下去。
段锦道:“殿下横扫六合,威震江北,天命所归。”
百官都屏息。
“臣斗胆,”果然,云麾将军段锦道,“请王上称帝。”
时机,气氛,人选,都再合适不过了。
真的再没有人比此时此刻的云麾将军更适合了。
百官都叩首:“天命所归,请王上称帝。”
中原王叶碎金站了起来,俯瞰下面百官。
数不清的后背。
有一路从邓州跟上来的,有征战中收附的,文官尤其有许多旧势力。六部的官员几乎都是从晋帝手中直接继承的。
这其中一些人,又是晋帝从梁帝手中继承,梁帝从魏朝末帝手中继承而来。
老而不死,盘踞在这里。
别看现在伏下身去,把后背给她。但叶碎金居高临下地,能看到无数的盘算。
真有意思。
叶碎金的嘴角扯了扯。
杨先生已经打好了腹稿,准备和他家主公来个三请三辞,三辞三请。
这个过场虽然虚伪些,但走一遍,史书上好看。
孰料,中原王气息绵长地应了:“可。”
“祭告天地人祖,择日登基。”
杨先生险些被自己呛到。
中原王又一次刷新了新附之人对她的认知。
许多人五味陈杂,又随着大流拜伏下去,山呼万岁之声从金銮殿响到了殿外前庭,卫士们听到了,明白了发生了什么,跟着呼万岁。
万岁之声如水波一样迅速向外扩展开去。
皇城里的声音震天,穿透了宫墙。
御街上的百姓都听到了。百姓们面面相觑,反应了过来:“中原王称帝了!”
“称帝了!”
“有皇帝了!”
“万岁,万万岁!”
百姓满足于眼前的柴米油盐,不会去思考世上为什么一定要有皇帝。
百姓只知道,当金銮殿里没有皇帝的时候,就会有战火,就朝不保夕。
当有人能稳稳地坐在金銮殿的时候,日子就会太平安稳。
头上有皇帝,百姓才觉得安心。
呼万岁之声,在京城里蔓延。
这种氛围,让人忍不住血热。
也有许多人,在这时候悄悄抬起头去看即将登基的女帝――是的,当众人高呼万岁之时,纵她还没穿上龙袍衮服,也已经是皇帝了。
叶四叔撑着地,抬头望去。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给侄女下跪。
当叶碎金称王的时候,他作为王叔也不必跪的。可刚才当“万岁”呼声响彻金殿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跪下了。
左右看看,弟弟们也都跪下了。
皇权,独一无二,至高无上。不在乎谁是叔叔,谁是侄女。
赫连响云抬起头,看了眼叶碎金。
他微微一笑,臣服地低下了头去。
君与臣两相得,才能谱就绝世名章。
此生有幸,得遇英主,这一身本事,都与了她。
旧势力诸人抬起头,偷看这个女人,心中各种思绪。
女帝睥睨着,目光压过来,顿时让人喘不上气来。
诸人纷纷低下头去,身体伏得更低。
只有段锦,抬起头来,正大光明地仰视女帝。
自他十二三岁,身高窜上来之后,许久许久没有从这个角度去看过她了。
真高。
当年,第一眼就是这感觉,真高。
因为她骑在马上,他倒在雪地里。
他听见了马蹄声,睁开眼,猩红斗篷如火烧云一样在风雪中飞卷而来。
他以为自己要被踏死了。
也好,反正不被踏死也要被饿死。
可那马神骏,马上骑士更是厉害,危急时刻发现了他,勒缰急停。
马身人立而起,在风雪中长嘶,再落蹄时,避开了他小小的身躯。
“瞧,这有个小孩,好像快死了。”
“还没死。”
“还能救。”
火红的斗篷罩下来,将他冻僵的身体裹住,将他抱上了马。
小孩睁开眼,看到叶家堡大小姐抱着他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