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发辫在风雪中飞舞。
疾驰中低头看了他一眼,带着怜惜:“别怕,有我在,不会死。”
那个怀抱温暖极了。
那个视角看过去,她那么美。
小孩的身躯很小,心也很小,一下就被装满了。
段锦仰起头看过去。
丹阶玉陛之上,女帝那么美,那么美。
光芒耀眼得炫目。
小孩已经长大成年,冲锋陷阵,建功立业。
云麾将军知道,他这一生,心里装不下别的人了。
只能是她。
宫中开了宴席,午一场,晚一场。
既是为云麾将军段锦庆功,也是庆祝女帝即将登基。
从白日到晚上,宫灯不曾灭过,喧嚣不曾停过。
毕竟此时,武将的地位高于文臣,武将里虽偶有几个儒将,但大部分还是大老粗。
自然热闹喧哗。
段锦忽然醒来,人浸泡在热水中。
好几双柔荑在他身上。
“将军醒了。”
“快与将军取水来。”
段锦就着宫人们的手喝了水,头才清醒些。
他是喝了一天的大酒。
中午就喝趴下了,倒头睡了一场,晚上接着又喝了一场。
今日他是主角,怎躲得过。当然也不想躲。
人生痛快之时不多,这样的日子没几个人能有,躲什么躲。
“我又喝倒了?”他按着额角问。
酒喝太多,头会疼。
“将军喝多了,吐了,奴们已经收拾好。”
宫人温柔的手指轻轻帮他按揉着太阳穴。
记忆回笼,好像是喝多了,吐了,宫人们给他解衣裳洗澡。
泡着泡着睡着了。
段锦抬眼看去。
围着浴盆的都是美貌的少女。
晋帝风烛残年之时,格外喜爱十五六的少女。
选秀进宫的最小十岁,养在宫里慢慢长大。少女们一茬接一茬,永远都是少女。
如今新帝入主宫城,却是个女子,宫人们惶惶然不知道前程在何处。
一些年纪稍大的宫人,已经悄悄溜去勾引宴席上的贵人,想为自己找个归宿。
而她们几个,有机会服侍年轻英俊的云麾将军,真是天降的好运。
段锦拨开宫娥的手,俯身将脸浸在水里,过了片刻抬起来抹把脸,彻底清醒了:“拿衣服来。”
明明气氛旖旎,云麾将军却没有多看她们一眼。仿佛她们和宫里的侍从、侍卫也没什么两样似的。
宫娥们好生失落,不敢怠慢,为将军取了衣服来。
衣服都是新的,显然有人做好了让他在这里留宿的准备。
还给他安排了美貌的宫娥。
他若看上谁,大概就会赐给他。
段锦洗漱完毕,勒上了蹀躞带。
宫娥蹲下为他整理下摆,仰起头看,为他英武所摄,竟迟钝了几息。
直到云麾将军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才醒过来,忙低头。
段锦转头看了看窗户,宫室中亮如白昼,窗外是黑的,隐隐能听到远处的喧哗和音乐。
“宴席散了吗?”云麾将军问。
宫娥们回答:“文官散了许多,将军们还在饮乐。
这等庆功宴,本就是武人的狂欢。
“陛下呢?”云麾将军问。
男人们喝起酒来,会有许多丑态。不是她想看到的。通常这种酒宴,行到一半,大家开始有醉态了,她就会离场,让男人们自己玩去。
宫娥们垂头:“应该在寝宫。”
在寝宫和谁,做什么,宫娥们不敢直视,不敢直说。贵人做的事,都不容她们置喙。
云麾将军虽英武俊美,可是太冷了,浑身都散发着一种让人害怕的气息。
听说有些将军在战场上杀人杀得太多了,会有癔症,酒醉砍了来服侍的姬妾,也不是没有过的。
不需要宫娥带路,段锦知道寝宫在哪里。
众人之中,他就是唯一那个拥有特权,可以往她的寝处去见她的人。
段锦披上斗篷,离开了此处。
雪下了一整日,此时停了。
天上云开月露,光华洒下。
廊下庭院里洁白清冷,远处宫阁里隐隐飘来乐声、歌声,男人们笑声。灯火太盛,远远望去,那一片的夜空都发亮。
段锦走在长长的、长长的廊道里,遇到了一个妇人。
那妇人也着着宫装,却挽着头。
脸盘圆润了许多,却很有神采。
段锦见到她,怔了怔,冰雪般的冰冷有了片刻的消融,脸上露出了笑容,上前一步:“亮嫂子!”
妇人转过身来,见到他,凝了一瞬,随即绽开笑容:“哟,将军大人。”
段锦走过去:“你怎么在这里。”
“我出来做事了。”妇人笑道,“宫里太大,事多,殿下,不是,陛下!陛下需要人,我孩子也离手了,家公叫我来陛下身边做事。”
她骄傲地说:“别嫂子嫂子的了,我现在是秦姑姑。”
妇人的闺名唤作秋秋,曾是叶碎金的贴身婢女。她和段锦一起长大,一起受训的,少时颇有情谊。
只这些年,他南征北战,建功立业,她嫁了管事之子,在家里伺候婆母,相夫教子,许久不见了。
好在,大家过得都不错。他现在平步青云,她的公公和丈夫也跟着陛下水涨船高,如今连她也来宫里做事。
故人相见,若能如此,就是最好。
寒暄问候过,她问:“你去哪?”
她道:“宴会在那边呢。”
段锦道:“我去找陛下。”
秦姑姑的神情发生细微的变化。
她仍然带着笑,却试图阻止:“太晚了,陛下可能就寝了。明日再去吧。”
她是知道的。
其实很多人知道的吧。
如今段锦成熟了,回顾从前,明白少时自己以为掩藏得很好的,其实于旁人眼中直如赤身行于闹市,一览无余。
但一直以来,大家都没说什么,都默许了他的一些特权。
这不仅仅是因为叶碎金的偏爱。
段锦想,瞧,其实所有人都承认,他对她是特殊的。
当然没有人能阻止他,云麾将军绕过了宫中的姑姑,向女帝的寝宫走去。
姑姑望着他的背影,忧心叹息。
待到了寝宫,侍从们看到他,都怔住。
侍从们既是服侍的人,也是贴身的护卫。
他们张嘴想说话。
段锦冷冷地看过来。
侍从们都闭上了嘴。
因为他们,都是他的后辈。有些甚至是他亲自训出来的。
段锦踏入了寝宫。
迎面来了一个英俊的男子,身体精实,相貌俊朗。
在烧着地龙的暖烘烘的寝宫里,敞着衣襟,露着结实的胸膛。
见到进来的人,他诧异:“你是哪个,你怎么进来的?”
他们入宫才半年时间,还未曾见过这个可以随意进出寝宫的男人。
男人道:“滚。”
第168章 梦境
卢青檐送进宫十个健奴, 半年过去,只剩下八个。
最先被宠幸的两个得了赏赐便恃宠而骄,于是从宫闱里消失了。
余下的八个才想起入宫前卢郎君警告他们的。只靠近了贵人, 靠近了权力的核心之后, 他们便忘记了。
现在都冷静了, 也看明白了。
女帝可以给他们金银财帛,但从始至终没有打算给他们任何权力。
再一想,女帝要什么样的贵公子得不到, 为何要身份卑贱的他们?
这么一想,彻底冷静下来了。
心底那点效法前魏女帝面首的小小念头就掐灭了。
老老实实, 服侍女帝。待年纪大了, 新欢替旧人,旧人自可带着金银赏赐出宫,过个富足的生活。
被这男人一喝,健奴愣住。
的确这男人衣饰十分华丽, 蹀躞带上的钉、扣都是金而非铜的,可知是有身份的贵人。
他犹疑了一下。
这时候里面传来了叶碎金的声音:“人呢?”
内宠还没反应过来, 那个年轻男人径直走进去了。
内宠没敢拦。
侍从探头进来看。
侍从放了段锦进来就后悔了。
因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从前房中有丫鬟,段锦进去, 自会有丫鬟去通禀。
可现在陛下有了内宠。
内宠在的时候,宫人们都退下了。屋里只有内宠在伺候。
一念之差放了段锦进去,立刻就后悔了。
探头进来, 想拦住段锦。
侍从问:“将军呢?”
内宠心想, 果然是个贵人, 是个将军呢。
那将军又年轻又英俊, 刚才看他的目光……说不得是不是女帝的情郎?
幸好没得罪。
内宠道:“进去了。”
侍从以为内宠通禀了, 遂放下心来。
内宠问:“我怎么办?”
侍从想了想:“你回去吧。”
内宠无法, 只得取了裘衣裹上,离开了。
段锦走进去,看到巨大的榻。这榻与地台一体,上面垂下帐幔,富贵奢华。
这都是晋帝当年挪了军费营造的。
地台下面有翻倒的水晶杯,酒水洒在了地上。
段锦走过去,看到叶碎金赤着脚,闭着眼睛趴卧在榻上。
段锦盯着她雪白的脚,身体里有风暴狂窜乱撞。
眼睛亮得吓人。
他走路沉稳,说话清晰,看着仿佛很正常。
实际他喝了一整日的大酒了,酒意已经侵入了脾肺里。
旁人以为他醒着,不知道此时的他正醉得深。
这醉的状态非是哭闹呕吐打人,而是又清醒,又疯狂。
他甚至能条理清晰地和秋秋寒暄对话。
所以连秋秋都没有意识到他此刻处在一种不正常的状态中。
敢为寻常所不敢为。
譬如,来见叶碎金。
段锦眼睛泛红,弯下腰去,握住了叶碎金的脚踝。
指腹与每一处贴合,拇指扣在了凹进去的窝处。
他不要命了。
在西线战场上的时候也想过,要不然就马革裹尸吧。
那样她就能永远记住他了。
可又怕自己死了之后,她就忘了他。
他活这一场就没有意义。
叶碎金睁开了眼睛。
段锦跪下,单膝点地。
叶碎金缓慢地眨了眨眼。
“阿锦?”
她撑起身体。
段锦握着她的脚踝,没有松开手,等着她裁决。
打他也好,骂他也好,砍了他也好。
都行。
叶碎金却笑了。
“你回来了。”
“我就知道你能回来。”
“你每次都打胜仗。”
所有预期的都没发生,段锦怔住。
因叶碎金流下了眼泪。
在这决定登基称帝的日子,女帝流下了眼泪。
女帝叶碎金,从来都是钢一样硬,冰一样冷,火一样热。
在别人眼里,她从来没有软弱过。
然而这不是段锦第一次看到她哭了。
好些年前,她便在他面前哭泣过。
有多久呢?快有十年了吧?
她哭完,说要给他裁很多新衣,要比赵景文的新衣还多。
那时,他还是给牵马擎旗的小厮。
后来,时间如白驹过隙。
如今,她即将称帝。
他是为她开疆拓土的云麾将军。
段锦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他只能说:“我打胜了。”
“我回来了。”
叶碎金哭着笑了。
她抱住了他,呢喃:“他们骗我,他们说你死了。”
段锦感觉心脏停跳了。
他闭上了眼睛。
每次梦醒的时候,那些触感都瞬息消散了去。
他闭着眼睛,一只手抱住了她。
一只手,从脚踝,顺着小腿,滑了上去。
“我没死。”他说,“我活着。”
“你摸摸我,我是热的。”
“你听听我的心脏,在跳。”
胸膛和掌心的触感都是真实的,没有因为睁开眼睛消散。
叶碎金紧紧抱着他,趴在他的颈窝里,呓语:“你活着。”
“我当然活着。”段锦声音喑哑,“要不然,你试试。”
他打横抱起了叶碎金,走进了寝殿。
珠帘晃动,寝殿里传来叶碎金的声音。
“阿锦,燕云十六州收复了。”
“阿锦,我们重建安西大都护府。”
段锦的气息却乱,许久,才嘶哑应道:“好……”
叶碎金做了个梦。
大将军凯旋。
大将军抱着她走进帐子里。
大将军解了她的衣裳。
大将军的身体有力,横冲直撞,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叶碎金喜欢这个梦。
她有很多年没有做过关于大将军的梦了。
那些不能与人启齿,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梦。
但她又清醒地知道这是梦。
她内心里清醒地知道大将军已经马革裹尸,再不会回来了。
她迷离地眨眨眼,唤了声“阿锦……”
大将军凑过来吻她,看着她的眼。
没关系,反正是梦。
她咬上了他的颈子,像无数次她在梦里做过的那样。
浪涛又汹涌,疾风暴雨,似要掀翻了天地。
……
……
月在树梢,高高的。
几个侍从越来越心惊。
因为云麾将军进去后,一直没出来。
他在里面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长到让他们害怕。
几个人面面相觑,平时沉稳的人脸上也流露出不安。
最后,他们都看向其中一个,就是先前探头的那个。
“是陛下叫将军进去的?”他们质问,“你确定?”
那人张口想说确定,可他突然意识到,他其实不能确定!
因当时,内宠只说“进去了”,其实并没有说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