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青檐道:“我本从比阳要回京城的,听闻王上来了唐北堡,便过来了。”
他又说:“王上给了我新差事,回头又有得忙了。”
有差事是好事,能做事就能立功,就能简在王心,跟着主公一同平步青云。
段锦正想敷衍个恭喜,卢青檐道:“你看那个马奴……”
段锦的注意力本来就在马奴身上,闻言自然望过去。
那马奴调整好脚蹬,抬起头来,对叶碎金笑了笑。
男人生得异域风情,笑起来很好看。
正因好看,段锦更加不喜。
他目光移动,忽然滞住。
叶碎金也在对马奴笑。
段锦忽然醒悟了今天在房中,她身上令他困惑、躁动的感觉是什么。
是女人的感觉。
她很久没有表现过她是女人的一面了。
很多将士都没见过。许多许多的人,对她的印象,是从攻占邓州开始的。那时候,她就是将,后来,她是帅,现在,她是王。
可她曾是女人,段锦见过的。
那眉间奇特的光,现在有了解释。
是艳光。
段锦的手握紧了缰绳。
他有预感,接下来,会听到一些他根本不想听的事。
果然,卢青檐魅惑的声音飘在耳边。
“……我领了差事,要去为王上搜罗些这款的男子。”
“生得不错。王上喜欢这种的。”
他笑着,轻描淡写地,残忍地,说出了侍从不敢告诉段锦的事――
“昨晚,王上召幸了他。”
当然他在说之前,还是理智地带缰,让青骢马别开两步,与段锦的马稍稍拉开了距离。
是人都想活命,谁也不嫌命长。
段锦凝目看着那边的两人。
是的,揭开之后再去看,便看得明明白白了。
当一对男女之间有了那样的关系之后,不论身份如何,他们之间会自然而然地有一种亲昵在不经意间就流露出来。
叶碎金纵马奔驰而去。
段锦缓缓转动脖颈,看向卢青檐。
那目光,让卢青檐打个寒颤。
段锦早不是那个为主人牵马擎旗的少年。
这些年,他为她南征北战。少年成长为青年,青年沙场浴血,战功累累,是叶家军里仅次于赫连响云、叶长钧的大将。
将军段锦年轻彪悍,光芒耀眼。
大家又都知道叶长钧未来会有的身份,所以,若无赫连响云,可以说,段锦本该是成为叶家军的将星。
可惜,那年中原王捡了个病得将死的男人,叶家军第一猛将赫连响云横空出世,稳稳地压在段锦头上。
纵有叶碎金的偏爱,段锦也没法成为叶家军力最特别的那个人。
只他久浸沙场,当心中有了杀意的时候,身上就有了杀气。
青骢马喷着鼻息,不安地踏蹄。
卢青檐按住马颈。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有些事总得有人为中原王做,有些话总得有人替中原王说。
这个事,在史书上极容易和“佞幸”二字捆绑,想来别人都是不愿意做的。只有他卢青檐不怕,只有他愿意,也只有他能不带私心地为叶碎金去做。
“她是王,王天下者,总不能像个寻常女子一般志贞守节吧?”
“这是迟早的事,甚至在我看来,已经算是太迟了。王自苦许多年,实没必要。”
“段将军也不必这样看我,既不是我怂恿的,也不是我安排的,我之所行,全是殿下的命令。”
段锦面部肌肉微动,想来是在咬牙。
从前赵景文在的时候,他气愤为什么女人不能像男人那样三妻四妾,多置些房中人。
因为如果她能,他一定要让自己入选。
她能,他才有机会。
那时候,未曾想过她除了他和赵景文之外,还有别的男人会怎样。
或者觉得并不怎样,没有别的男人又怎能有他的机会。
可现在,她真的有了别的男人,眉间闪动艳光,段锦只觉得身体深处,又酸又苦,涩塞难言。
呼吸都不畅,又有暴烈杀意,在四肢经脉间乱窜。
想杀人。
第164章 死死
叶碎金驰马而归, 在卢青檐身边勒马,看看远处疾驰着几要人马合一的段锦:“他知道了吗?”
卢青檐道:“当然。”
叶碎金轻叹,看了眼卢青檐, 警告:“你那笑收一收。”
卢青檐收不住。
当年, 她说:
【少年会长大, 少年情怀自然会散去。】
【若散不去,打散它!】
她说到做到,卢青檐可太爱她了。
叶碎金不再理他, 转头去看,段锦的马已经跑远不见了。
他没再回来。叶碎金也没让人去追。
但傍晚, 侍从看到了他。
段锦站在廊下, 隔着庭院看着侍从带着马奴穿过长廊,往正房去。
侍从垂着头不敢看,快步走了过去。
段锦冷冷地看着他们消失在拐角处。
卢青檐先离开了。
叶碎金也要回京了。
虽马奴说不要赏赐,叶碎金还是使侍从去问他。
得知女王不会带他走, 马奴很失望。究竟是人,只要是人, 都会做美梦。
梦醒了,还是有想要的。
他的妻子头年难产死了, 他需要一个新的妻子。
这些事不需要烦扰叶碎金,侍从便能安排了。
这个马奴和别的马奴一起跪在路边恭送王驾的时候,女王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贵人都是这样的。
马奴把额头贴着手背。
他没有看到, 那位年轻的将军经过时, 却多看了他一眼。
女王离开了。
但马奴得到了金银和布帛的赏赐, 还得到了新的妻子。
他感到由衷的高兴。
中原真的是一个好地方。
服侍女王的这几晚是他一生最好的时光。
转眼十几日过去, 马奴的生活一如往常, 每日里养马、放马, 在马背上疾驰,无忧无虑。
这一天也和别的日子没什么不同,天很蓝,没有云,阳光炫目。
所有的事都发生的那么快。
一匹马,一个戴斗笠的男人,没有人看到他的面孔。
马蹄踏起烟尘,男人在马上遥遥张弓。
那么远的距离,必得是三石的强弓才行。
弓弦如满月,箭矢如流星。疾驰中箭簇寒光晃了人的眼。
马奴听同伴说“那边有人”,只扭身看了一眼,利箭便射透了心脏,穿体而过。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甚至没有人惊呼。
等同伴回神呼叫守卫,那一人一骑一弓一斗笠已经绝尘而去。
守卫追去也没追到个影子。
众人面面相觑,只得向上报。
但抓不到人,死的又不过是个马奴。
最终不了了之。
只有一个人,却留了心一直关注唐北堡的马奴。
马奴死了这件事很快就报到了他那里。
“瞧吧。果然。”他一双美目含笑,“人就是这样。”
“遥望时,觉得靠近就够了;靠近了,便想拥有;拥有了,只恨不能独占;待独占了,又不知会生出什么样的心思。”
卢青檐修长的手指轻轻搓着,笑着摇头。
“人呐,心都是一步一步变大的。”
“都以为自己可以不忘初心,其实呢……人的心是永远不能满足的。”
“好在我们的王上睿智,早早就看透了这一切,掐灭任何的可能。”
京城,段府。
段将军从西线卸任回来,去了趟唐北堡,又和中原王一起回来。那之后,到中原王下次给他差事前,他都很闲。
有那么几日,他在京城外踏青冶游。家里不管是管事还是婢女都看不到他。
这几日他回来了,却常喝酒,一喝就醉。好在新差事还没下来,也不耽误事。
天黑了,屋里人不够用,小梅本是负责庭院打扫的,也被唤去屋里收拾。
进去一看,一片狼藉,有很重的酒气。
其实根本不是人手不够,不过是将军醉酒吐了,屋里的婢女们想偷懒,欺负小梅小,唤她来收拾呕吐物罢了。
小梅十分乖巧地把脏活都干了,间或侧头过去瞥一眼,看到婢女们都围着床边。
床上躺的自然是将军段锦,这个将军府里唯一的主人。
年纪轻轻,前程远大,偏人又生得俊美,哪个女子看了心里不得想一想,念一念。
何况奴婢们。
看着大家往前凑的架势,小梅的嘴角微微扯了扯,低头把秽物都清理了干净。
回到后罩房里,她等了一阵子,才等回了同屋的婢女。
她道:“姐姐没留下呀。”
婢女道:“雁儿留下值夜了。”
小梅道:“雁儿姐姐可真精。”
婢女停下铺床的手:“怎么说?”
小梅打个哈欠:“我听说男子不是醉后最易失德吗?要是将军也醉后失德,雁儿姐姐要是肚里有了娃娃,就一步登天了。”
婢女啐她:“你小小年纪,哪听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小梅道:“街头巷尾,阿婆们嗑瓜子聊天,我听来的。”
婢女又啐她:“鬼精灵!”
只她铺床的手动作却慢了下来。
小梅继续打哈欠:“要真成了,可就让人羡慕了……唉,要那样,还不如是姐姐呢,雁儿姐姐生得哪有姐姐好?要是姐姐有了将军的娃娃,那可多好。”
婢女其实也就十五岁,正是情窦初开春心萌动的时候,听了不免发怔。
小梅翻个身,面对她,一双眸子在黑暗里幽幽的:“姐姐,不如你去?”
婢女道:“雁儿都已经在那儿了,我怎去?”
小梅趴起来,支着脖颈:“雁儿脑子不灵光的,就跟她说‘将军喝醉了,她上夜上得再好,将军也不会记得,白辛苦’。”
婢女觉得,以雁儿的脑子,这么哄她,真可能把她哄走。
她心里怦怦跳,期期艾艾地道:“可、可要怎么才能有小娃娃呢?”
小梅惊讶:“这你都不知道?”
婢女羞恼道:“这我怎么能知道。”
又摆出高傲样子:“大宅院里岂能像你一样,街头巷尾听些有的没的。我告诉你,别看咱们这宅子现在是将军府,以前可是王府。”
小梅道:“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婢女贴过去,昏暗中,小丫头把嘴巴贴到她耳边,低声与她说了。
婢女震惊:“竟这样?”
“对,就这样。”小梅说。
婢女眼睛发直,觉得男人女人的事不可思议。
小梅又躺下:“我睡了。”
“哎,你别睡呀。”婢女着急推她,“将军醉了,万一他不记得了呢?我要是有了娃娃,怎么证明是将军的?”
小梅又撑起身体:“我给你作证呀。”
昏暗中,她的眼睛看上去不像小孩。莫名让人有点害怕。
可如果能有将军的娃娃,以后就能母凭子贵,一步登天了。
至于酒醉的男人能不能行事,行一回事能不能就有娃娃,根本不在婢女的知识范围之内。
“去吧。”小梅说,“去呀。”
“以后姐姐富贵了,穿金戴银,可别忘了我。”
富贵迷人眼。
这样的富贵,怎能让雁儿得了去。
婢女壮了胆子去了。
小梅还很义气地起来穿衣陪她去:“我就瞧着你到正房。”
二人悄悄过去,小梅在角门处止步:“去呀,去呀。”
婢女自己去了。
小梅藏匿在黑暗等着。
过了一会儿,雁儿这贪懒的果然叫哄了出来,打着哈欠回房去了。
小梅继续等着。
正房里一直没有声音。
小梅开始焦躁起来。难不成,竟真叫她得手了?
将军纵是醉了,也不该……
才想着,就听见正房里传来砰的一声。
声音太大了,在寂静的夜色里甚至有回响,叫人心肝颤。
倒座房亮起了灯光。
小厮肯定是听到了声音,大概正爬起来穿衣。
正房的门开了,小梅躲在黑暗里,看到段锦迈了出来:“来人!”
正房的门廊下,挂着两盏气死风。
小梅看到段锦的脸庞,在灯光里朦胧,还是那么好看。
那么的那么的年轻啊。
小梅看得痴了。
段锦和小厮说了什么。
小厮跑了。
段锦一直抱臂立在夜风中。
过了一会儿,管事带着两个亲兵来了。他们进得屋去去,果见到横死的婢女。
她的颈骨折了,已经咽了气。
“这是怎么闹的,这是怎么闹的。”管家叹气。
之前发生过类似的情况,那个丫头被将军按在水盆里,差点溺死了。
但终究没溺死,除了受了极大的惊吓外,其实连皮儿都没破一点。
将军下手,是有分寸的。
今天怎么就出人命了!
自上次那拨丫头的事之后,管事特意寻了几个年纪小的。
不想年纪小的也一样,敢往上冲。
也不想想咱家将军是什么人,血里来火里去的,迟早出事。
果然就出事了吧。
段锦只冷漠看着。
小梅藏在黑暗里,看到了灯光下他眼中的嫌恶。
亲兵把尸体抬走了。
段锦吩咐小厮:“给我准备洗澡水。”
他转身回房了,全然不惧这房子里刚刚死了人。
将军,虽然年轻,果然还是那个将军。
这世上除了那个女人之外,其他的人对他,都是贱命一条。
小梅流下了眼泪,身体发抖。
可她又抹去眼泪。
不甘心。
上天给她这样的机会,定是为了改命。
那个女人都改了命了,凭什么她不能改命。
第二日管事把剩下的几个婢女召集起来,凶狠地训话,叫她们老实。
尤其雁儿吓得瑟瑟发抖,根本不敢告诉管事,其实本来是她留在那里。
只管事如今看她们都很不顺眼,他看来看去,看到小梅个子只到旁人胸口,却看起来沉稳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