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碎金今日第二次见到袁令,道:“有个事,除了袁令,没有旁人能做了。”
她神色郑重,且突然将他复又召回,必不是小事。
袁令躬身:“大人请说。”
叶碎金便把蒋引蚨说的事告诉了他。
袁令听完,颔首,问:“那么大人是想我……?”
“邓、唐二州,姓叶的,和叶氏的姻亲们,你去给我查一遍。”叶碎金道,“有无犯奸作科、借势欺人,仗着叶氏的招牌胡作非为的。”
“我给你人手,你只管去查便是。”
“若有作奸犯科者,将人提交当地。告诉他们,这是我的意思。”
“若有仗势压人的,你报给我,我来处理。”
袁令看了叶碎金一眼,才揖手受命:“是。”
叶碎金笑道:“你看我什么意思?”
袁令与她相处了一段时间了,对这位上司已经建立起了信心。且叶碎金于他,颇有知遇之恩。
他便直言了刚才的感受:“大人虽年轻,然不愠不怒,已深得养气之道。”
读书人养气,讲究的就是七情不上脸,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叫人看不出喜怒。
这不到一定年纪,修炼不出来。
叶碎金把二宝借给了袁令,还给了他一队亲兵。
二宝因为在河口立了功,如今也有了陪戎副尉的出身了。还放了身,如今已经是良民。
令秋生羡慕嫉妒得咬袖子。
当然二人心头偶尔亦会闪过困惑――叶碎金当时派给他俩的任务,到底目的是什么呢?
肯定不是赵郎,呸,肯定不是赵景文另结新欢这个破事。
这个破事就是一个偶发事件,根本不具有可预见性。
秋生尤其遗憾。因为二宝是凭着这个偶发事件立功的。
如果叶碎金“真正”防范的事发生了该有多好,那样他也可以立功了。
就不必看着二宝升迁、段锦平步青云,自己只能日日咬袖子了。
唉。
袁令离开,段锦道:“主人怎竟一点也不生气?”
叶碎金道:“这有什么可生气的?都是肉骨凡胎,乍富乍贵,丑态百出,简直是颠不破的道理。”
大穆京城里,新贵和新贵的家人、亲戚们搞出来的各种乌烟瘴气的事,她早就见怪不怪了。
便是当时留在京城的一些叶家人,照样也搞些破事气人。
每每有事,她在宫里不方便,都是十二娘去踹门揍人。
气得多了,就不气了。
终看明白不过是人之常性罢了。
人之初,到底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文人们辩得脸红脖子粗的也没辩出来。
但叶碎金知道,世间无人是纯洁无瑕 。只要外部条件发展到那里了,诱惑力足够了。再白再干净的人挤一挤,也都能或多或少地挤出些恶脓来。
为这生气,不值当的。
总之板子在这儿,刀也在。
谁挨板子谁挨刀,自己硬往上凑,旁人也拦不住。
第99章 体贴
段锦有一会儿没说话。
叶碎金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
她还摸了下脸, 以为沾到什么脏东西。
段锦有些困惑,道:“主人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生过气了。”
叶碎金顿住,凝视段锦。
他道:“好像, 好像……得是去年夏天之前的事了。”
段锦愈整理记忆, 愈感到困惑。
是的, 没错。他一直在叶碎金身边,他太熟知她的事了。记忆中上一次她真的生气,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那之后的这一年多里, 她也会做出冷目之色,凌厉之色, 暴烈之色, 但那都是有需要。她本人其实没有动过真的怒气。
旁人或许没有察觉,段锦不会察觉不到。
叶碎金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人老成精。
虽然前世她还没老到那种程度,但她人生跌宕,所见所遇都是普通人一生不能见的。所以离成精也不远了。
既已成精, 怎会轻易动喜怒。
早说过,老去的心没法再年轻回来。
叶碎金微笑:“你再长大些, 便会知道,人间事, 逃不过四个字――不过如此。”
段锦正色道:“长大这个词,以后只能说明杰了,我用不上。”
叶碎金道:“今年十六了是不是?”
段锦:“可不是。”
叶碎金笑了。
笑中似有叹息。
段锦看不懂, 也不知道到底叶碎金是承认他已经长大了, 还是没承认。
总之现在他和十郎在一起, 对比太鲜明, 任谁都不会把他在当作“孩子”。
又因他是叶碎金贴身人, 地位特殊, 叶家长辈、三郎、四郎、五郎,与他说话也俱都认真严肃,与对十郎不同。
这日他喊了段和到他住处吃酒。
人的位置越高,越能感到对力量的需求。
同是叶碎金的贴身亲卫,大家的竞争亦十分厉害。作为一骑绝尘遥遥领先的那个,段锦如今也有属于自己的“嫡系”。
他在刺史府里有自己单独的院子,非是给下人住的那种杂居院落,而是正经的院子。
且刺史府中因只有叶碎金,她是能士兵同吃同行的人,府里没有别的女眷,更无子嗣血脉混乱之忧虑,也不分内外院。
如段锦、秋生、二宝这些贴身的人,住行都在身边。
只段锦的待遇是最好的。
唐明杰是叶碎金义子,到了比阳之后,原也有他自己的院子。
但他愿意与段锦一起住,他的院子便空着,人日常里都是在段锦院子里生活起居。
只段锦不在比阳的时候,他才回自己的院子。
他虽是义子,与段锦却有师徒名分,对段锦执弟子礼。
段锦和段和吃酒,虽有小厮,他亦跑里跑外的。
但到底是叶碎金义子,段锦敢使唤他,段和可不敢。每次他进来,段和就得起屁股。
段锦笑道:“你去练功。”
唐明杰便一声不吭出去了。
段和这才坐踏实,又道:“唐小郎君这可长高了。”
出征几个月回来,小孩子便蹭蹭地窜个子。段锦道:“比十二娘都高了。”
女孩子先长,男孩子后长。唐明杰正是长个子的时候。
段和道:“就是不爱说话,浑不似你,倒似三郎君。”
段锦可是说话十分伶俐,也十分爱说爱笑的人。
段锦道:“似三郎才好。”
如今,他才最想像三郎。
三郎的模样,年轻人中最接近裴泽。
他们两个站在一起,气质上都很像,宛若父子。
裴泽爱三郎,叶碎金重三郎,都是大家眼睛能看得出来的。
段锦也想变成那样子。
正吃酒说话,听得院外有人声。
过一会儿,唐明杰进来了:“叔。”
一声“叔”,便表示“叔,外面有人有事找你”,只后面的,唐明杰的嘴巴是不会去说的。
他虽已经能说,但不说。
十二娘为这个,都愁死了。
幸而段锦院中还有服侍他的小厮,也跟进来,禀报:“李管事来了,送了个姐姐过来。”
段锦诧异:“什么姐姐?”
小厮便唤了那“姐姐”进来。
因小厮年纪小,所以他口中的“姐姐”,其实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年纪。
明眸灵动,肤白唇红,脸颊下颌小巧动人。是个青春正盛,明媚貌美的丫头。
她手里挽个包袱,见了段锦,行礼道:“见过大人。”
段锦更诧异:“你是谁,来做什么?”
少女道:“奴名玉梦,主人叫奴婢来服侍大人。”
屋中,段锦和段和面色都微有异。
因丫鬟是一种特殊的财产。
譬如女子嫁人,所带来的陪嫁丫鬟,以及后面院里、房中伺候的,理论上都是她夫婿的女人。夫婿不收,才会放出去配人。
旁的男子若看上了,也不能随意收用,得去找夫婿索要或者购买。也能交换,以婢换婢,以物换婢的都有。
郎君长大了,到了一定年纪,主母也会放人到男孩子身边,教他知人事。
府中门客,视情况而定,通常是派给小厮、书童来服侍。若给了丫鬟,则除了照顾衣食起居,同时还要担负着暖床的职责。
即便她的所有权不归这男子,但当她派给他的时候,她的劳力和身体的使用权,便都给了他。
段锦虽然自己也还是奴身,但他身上有官职,地位也特殊,正适用于最后一种情况。
因他本来院子里就有小厮。在叶碎金身边也有使唤的人,在战阵上,更有段和等一众与他亲近的兄弟,渐成嫡系。
这样一个明媚娇美的花龄婢女送到他这样血气正旺的年轻男子身边,意思太明白了。
饶是段锦聪慧伶俐,一向以反应机敏著称,都愣了。
到段和别过脸去偷笑,他才醒过神来,问:“谁令你来的?”
玉梦羞涩道:“是李管事。”
李管事也不过是个办事的。段锦问:“谁安排的?”
玉梦道:“是主人。”
这府里只有一个主人,便是叶碎金。她无有父母夫婿子女,除她之外,再无别的主人了。
唐明杰勉强可以算半个。
玉梦做梦也想不到这样的好事会落到她头上。
因府中并无男主人,似她这样相貌出色的婢女并无出头的路子,最终都将配人。
好在如今主人领着大家奔前程,男儿们若肯卖命,也能博个出身。运气好的话,嫁个亲兵哥哥,未来凭着他的军功,也能翻身变成军将夫人。
亲兵中最最耀眼的,毫无疑问就是段锦。前程、容貌、性情、手腕和宠信,谁能赢过他去,连二宝和秋生都不能。
然大家隐隐听说,主人偏爱段锦,要等他将来功成名就为他物色出身好的闺秀。
大家只能叹气惋惜。
不料忽然天降好运,主人要送一个人去服侍段小郎。
毕竟,小郎也十六了,身体长成,血气方刚。
只小郎也是奴仆出身,听说这次放身,他竟不放自己。那么他就还是奴身,若将他服侍得好,占了先机,有了感情或者孩儿,说不得将来,小郎自己不肯要什么闺秀,愿意厚待身边老人呢。
玉梦羞涩地垂下头去。
青春少女,多么动人。
但既给了段锦,以后就是他房中人,段和便别开眼去,不多看。
只对段锦笑道:“好福分,这下不得把大家伙羡慕死?”
不料,段锦却不接这个话。
他对玉梦说:“你去找李管事,告诉他,我这边不需要人。让他给你另行安排。”
玉梦呆住。
美梦怎能就此破裂,少女惶然道:“是、是主人安排我服侍大人的。”
“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和你一样,同奉主人。”段锦道,“姐姐将来还要配人,在我这里待了,名声不好。我不耽误姐姐,姐姐回吧。”
他唤了小厮:“送姐姐回李管事那里去。”
又恐小厮还小,说话分量不够,点了唐明杰:“明杰,你一起去。到那里说话,记得要说话。”
实际上,屋中人,唐明杰的身份最高。
他点点头,并不废话,向小厮支支下巴。
小厮年纪还小,是个童子,不必避讳什么,扯扯玉梦的衣袖:“姐姐,大人还要待客,姐姐与我走吧。”
段锦看也不看她一眼,自端起了酒杯。
玉梦泫然欲滴,难过地跟着小厮和唐明杰走了。
待回到李管事那里,李管事诧异:“怎么回来了?”
玉梦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哽咽不说话。
小厮把手手一揣,看唐明杰:“小郎,你说。”
唐明杰在府中勉强也可算半个主人,他言简意赅:“不要。”
李管事瞠目结舌。
“你咋回事?”段和惋惜死了,说段锦,“这么俊一个大闺女,干嘛退回去?”
段锦道:“她以后不好嫁人。若嫁给熟人,大家尴尬。”
玉梦这么漂亮,未来很可能会配给叶碎金的亲兵。
因她的亲兵,大多年轻能干,又有许多未婚。且这些青年,本就是从许多人中筛选出来的优秀者,将来的前程都比旁的家仆、家丁要好的多。
也就是说,玉梦很可能未来成为段锦同僚的妻子。见面要喊一声“嫂子”的那种。
段和牙疼:“屁话。都给你了,怎还会给别人!”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知道段锦未来前程大好。他虽无义子、义弟、徒儿的名分,但他实实在在是叶碎金一手养大一手教大的。
半师,半母,半姐。
这份情,谁能比。大家便是再羡慕嫉妒,也无可奈何。
段锦道:“我自己都是奴身,用什么丫鬟。”
段和道:“明摆着是你长大了,大人体贴你。”
成过亲的女子就是不一样。若叶碎金是个未婚的,大概想不到照顾这些事。成过亲,有过男人,就不一样。连这都能照顾到。
也足见,叶碎金是真的疼爱段锦。
段锦怔住,端住酒盏,问段和:“是因为这样吗?”
主人是觉得他长大了,该成为男人了吗?
或者,她终于不再把他当成孩子,而是当成男人来看了吗?
段和道:“当然了,你这个子比我都高。再说了,你花酒都吃过了,开过荤了,又住在府里。这血气方刚的,大人定是想到,与其让你以后和丫头们有了什么不好听,不如直接给你安排了。”
段锦却盯着他:“你怎知我吃过花酒?”
段和道:“大家都知道呀。”
“大家都是谁?”
“大家就是大家。”
段锦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才问:“主人知道吗?”
第100章 准许
翌日。
十二娘风风火火地赶过来找叶碎金。
碰巧叶碎金这里正好没人, 她来了便能见到她六姐。
“姐!”她道,“袁令要去邓州?我可以一起去吗?”
叶碎金抬眼:“你知道他去干什么?”
十二娘点头。
又道:“我答应了袁令,我不乱说, 我连我爹我娘都没告诉。”
十二娘虽是女孩子, 又泼辣淘气, 是出了名的寇妮子,但前生后世她都有一个好处,即她许诺了的事, 她就会应诺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