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碰在了一处。
这一刻,天旋地转。
屋外的呼啸声极其配合地停在了此刻,像是为他们做见证一样。
安静到不能再诡异了。
谢执当时还沉浸在挑衅的行为,直到唇上落下一点柔软,还带有几分冷意,酥麻感在其上散开,宛若被电流击过,他才反应过来,被推开后,踉跄了几步呆愣在那。
他的鼻尖还留有少女身上的檀香味,经久不散。
“你怎么不躲?”慕宁狠狠地擦着嘴,冷声道。
她怎么也想不到,谢执会顿在原地不躲开,本想吓唬他一下,却因为没站稳而跌了过去。
亲了,这么一个人。
她的内心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抓挠着她的心,快要窒息。
被推开的谢执,还怔在那,而后被骂了一声,眼神都开始变得有些茫然。
压制在心底的种子终是一举破土,直从嫩芽转变为参天大树。
他摸了摸自己的唇,不知是在回味,还是在想什么,面红耳赤的站在那不吭声。
还能被亲傻的吗!
慕宁被气到极点,愤愤地走过去又推了他一把。
谢执有些恍惚地抬起头,看见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瞪得圆溜溜的,里面满是怒气。
他下意识开口道:“冒昧了。”
可转念一想,明明是她非要撞过来的,怎么变成了他道歉,但他若是不道歉,今日这事不知该怎么完。
“我去给你准备热水。”说罢,便匆匆离去了。
作者有话说:
脸红哥和冷酷姐的碰撞。
第24章 回首往事
◎我们,一起死◎
混沌的意识在出门后被无声无息侵袭到衣袖中的寒风给浇醒了,谢执恢复了理智。
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回想起方才慕宁那般恼怒的模样,愧疚之意涌上心头,莫名还有几分羞赧。
他自小就是个孤儿,机缘巧合下在十二岁那年被晏清派前掌门柳山青特收为徒,而前十二年,他孤身一人在那偌大繁华的盛京之中卖艺为生。
在这之前,他还不叫谢执,连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他只知道他姓谢。
那是在他有记忆的时候,他身上有一串刻着谢字的佛串,成色极好,是上乘物件,再无其他。
好似一出生就有了,之间不是没有人想要偷走拿去变卖,但任谁也摘不下来。
因为长得俊,被盛京一家戏班子的班主瞧中,给带了回去,他知道,他们带他回去是因为这张脸,这张貌若好女、清丽俊逸的脸。
那班主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头,但眼光却是毒辣,挑中了谢执。
班主给他赐名,跟着他姓,叫王二。
随着日月更替,他长得越发出众亮眼,第一次登台时便名动京师,无数人都闻名而来。
班子里有些姑娘也会因为这张脸而靠近他,都被他一一回绝了,日子久了,女儿家脸皮薄,她们便都不会明面上说,都是暗地里偷偷议论着。
久而久之,谢执便成了戏班子里最特殊的存在。
所以在戏班子的时候,没少因为这张脸而遭到排挤,甚至是觊觎、妒忌。
没有人是真心想要与他做朋友的,在那种环境下,他的性格逐渐变得孤僻,甚至是阴郁,每每班子里有人见到他,都要先啧叹一番他的容貌,而后再挖苦他的性情,他都会装作没听见或没看见的样子,甚至有时见到这些挑事的人都会避着走。
见他这般回避,他们愈发来劲,每回见到谢执刻意躲着他们,就会追上去将他拉来一顿好打,就是不打那张脸,因为他们几个知道,班主最在意的就是他这张脸。
谁若打坏了这张脸,谁就是砸了班主的招牌。
班主一生气,会将人吊在院子里三天三夜不给吃喝,直到奄奄一息时才会放下。
谢执在第一次遭到殴打时,是在六岁那年,也是他进入戏班子没多久的时候。
那时他鼓足了勇气想要与其他人交好,可那些人却只看中他的脸,想要上前调侃时,被他一手拍开,惹怒了众人,被打倒在地,痛地直不起身子来。
疼痛的模糊之际,他听见了这世间最冷情的话。
“小畜生,班主要不是因为你这张脸,还会带你回来?凭你这勾引人的下烂货也配和我们几个做朋友,我呸!”
伏暑的天,本是燥热的,他却发了冷,从心窝处蔓延到四肢,无穷无尽的冷。
他只是想和他们做朋友,仅此而已。
后来班主知道了这件事,左右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最值钱的东西没坏掉。
在这种地方的人,白日在外头受了气,总得在自家里头找点东西出气,都是很正常的。
自那以后,谢执便再也没有同任何一个人讲过几句话,除了背下那些他不喜欢的戏词,很少有人能听见他开口说话。
要不是登台对戏时听见他的声音,别人都以为班主捡了个哑巴回来。
他的声音也很好听,脸又俊,嗓子又好,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
可谢执并不喜欢,他讨厌极了。
他有想过要逃,可是失败了。
被抓回来时,他跪在地上,王班主顶着一张黑红的老脸怒视着他,院里几十号人盯着他,每道视线落在身上,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对他做出审视,对他进行着残酷地凌迟。
挨了十板子后,他被吊在了院子里的树上整整三日三夜,最后见他快不行了,才勉强丢下几包药给他捡回一条命。
他跑不出去这个困住他的牢笼。
第一次登台就是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学了六年的戏,终于派上用场了。
王班主对他的期望极高,站在台后注意着下面那些达官显贵之人的一举一动,惟愿哪位贵人能瞧上谢执,往他的戏班子里砸钱。
一曲毕,台下的反应果然没让他失望。
一时间掌声如雷贯耳,冲破了戏园子,一里地开外的人都闻声而来。
盛京中有钱有势的人物都派人来询问王班主,都问这位新来的伶人什么来头。
王班主笑着回答,露出一口老黄牙,告诉他们,这是他们飞来苑压箱底的宝贝。
京中富甲一方的商贾见他可怜,本想将他买回去在府里打杂,也好解救他于这种虎狼之地,奈何天意弄人,再有钱不过是个商人罢了,比不得官职在身的人。
知府老爷周尚义瞧上了他,那商贾只好作罢,王班主将谢执以五千两白银的价格给卖了出去,将他囚在了周府供他取乐。
刚开始王班主是不同意将谢执卖出去的,后来不知那周尚义使了什么手段,他便应了下来,转头就将谢执给卖了。
在谢执被送走那日,班里的人都以最刻薄的语气恭贺着他。
“小畜生,命真好,一张脸就能保后半辈子荣华富贵了。”
“他娘定是美极了,才生出他这样的脸,指不定是哪位楼里的小娘子丢弃的累赘。”
“说不定,你我都还遇见过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世间最凉薄的话语不过如此,他根本不在意,毕竟他一出生就没见过爹娘,对于这套说辞,他也不急不恼。
“畜生就是畜生,没有感情的东西。”
骂了多少句,他听不清了,也记不清了。
没有人告诉他,那知府周老爷有个怪癖,就是好男色,之前买回去的伶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的。
他们用这世间最恶毒的坏意针对着他,至于为什么要针对他这样一个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或许,是心底的嫉妒心在作祟。
见不得他的好。
临走前,商贾派人找上了他,悄悄往他袖间递了把匕首,鞘柄里还藏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四个字。
生死自选。
那是商贾能帮到他的最后一件事,做了这件事后,也算为自己的后代延了福报。
至于为何要帮他,他后来才知道。
谢执收紧了匕首,牢牢地藏在袖间,他不知这是何意,但握住那柄匕首后,他的心平静了许多。
在进入到周府时,他一进门就看见了院子里靠在躺椅上的周尚义,并且那张看起来能躺下三个谢执的躺椅都放不下他那满身的肥肉,周尚义的身材肥大,嘴里还啃着三个拳头大小的酱肘子,那张猪嘴上满是肘子上流下的汁油,腻在那张肥头大耳的脸上,场面极其倒胃口。
谢执忍着心中的不适,向他请了安。
见到谢执的那一刻,周尚义手上的吃食噔地掉落在地,眼里泛着精光,连忙用那只沾满油渍的手擦着嘴,可擦了半天,脏污越来越多,便索性不管,拉住旁边小厮的手就要起身。
他起身的动作极其费劲,最后还是在五个人的搀扶下起了来。
“过来些,”周尚义的眼里的贪婪之色在谢执的身上来回游走着,他生怕吓到他,便放柔了声音道:“叫什么名?”
这声音在谢执听来,有些不寒而栗的害怕,他挪了一点步子,回了句:“王二。”
“难听,难听极了,长得这般仙姿玉人,那王奇剩给你取这么一个破名。”周尚义不满的摇了摇头,嘴上的流油也跟着一甩,溅到了谢执身上。
谢执眉头微微一皱,但还是强忍了下来。
“日后改名,就唤仙人可好?”
周尚义这人真是变态到了极致,就连这名字,都要蹭上仙人身上,来满足他那重口味的怪癖。
还不如王二。
说着,还要走过来拉住他的手,被谢执躲开了,藏在袖间匕首的触感只能给他一瞬的安全感。
被拒绝后,他也不恼,耐着脾气道:“仙人,以后你就住那屋。”
仙人这一名直接强加在了他的身上,谢执阴着脸,也不曾开口继续说话。
“仙人用完晚膳后,来我屋中唱唱曲。”
周尚义离开后,谢执提在心头的重担落了地,他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没过多久,谢执便被带到了周尚义的房内。
从他离开后,谢执就一直在想着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他用了最下策。
从进屋那刻,周尚义便直直地扑了过来,谢执朝右避开,冷声道:“周老爷,不听曲吗?”
周尚义嗤笑一声,笑眯眯地说道:“听什么曲,本官要的就是你!”
“你可是我见过前几个伶人里长得最俊的一个,这么一比,他们都算不得东西,可是老天垂怜呐!”
谢执后退着,藏在袖中的匕首缓缓落入背在身后的手中,被紧紧地攥着,在周尚义扑身而来时,一把刺入他的脖颈处,刹那间,鲜血四溅,温热黏腻的液体喷洒在他的脸上。
那一刻,鲜血激起了谢执眼底的戾气,他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跟着叫嚣,还有嗜血的兴奋感。
许是被刺到了喉管,周尚义发不出声音,一双眼里满是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捂住自己被破了口的脖子,浑身卸了力,重重地倒在地上,发出闷响。
谢执今日是穿着白色青衫的,这是王班主特意盯着他穿上的,幽暗的灯火下,诡异的红。
他的脸上,青衫上,都是大片的血色,微垂的眸上覆了一层阴翳,面无表情地看着倒在地上抽搐的人,就像一条上了岸的鱼,无力地扑腾着。
他蹲下了身,重新握住那柄匕首,奋力向下一划,顿时间,从周尚义身上流淌出的鲜血已堆积成一滩血流。
鱼被开膛破肚了。
挣扎的声音停了下来,谢执的脑中只有细微的嗡鸣声,搅乱着他的心绪。
这是他前所未有的快意,那柄匕首被他迅疾地抽了出来,那只手在抖,是因为兴奋。
积压了六年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一言不发地那着匕首向自己的脸划去,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他没忍住低吟了一声,宣泄着心中的畅意。
他把周府上下的门全都锁了住,喊人进到周尚义的屋内,他们都被眼前这一幕吓到发昏,甚至直接晕厥过去。
对于这样的反应,他很满意。
他趁乱跑到外面,放了一把火,火势滔天,火光直破天际,势要与其融为一体,滚滚黑烟从顶空冒出,伴随着周府内的求救声和哭喊声。
不止这里,飞来苑也被他锁了住,不过这次他没有跑出去,而是将自己也一同锁在了里面,他回到了自己生活了六年的地方,拾起那把与方才在周府同样的火。
他没想过为自己留退路,全部锁死,是因为他也不想活了。
这六年来,没有一刻是为自己而活的。
“我们,一起死。”
这句话近乎疯狂且又偏执,带着那股杀人后存留在心底的畅意,无声地回应着他们。
在一处墙垣下,由于吸入了过多的浓烟,他迷糊了神智倚靠在那等死。
手上的佛串蓦地发出了亮光,一闪一闪地照映在他的脸上,被刺激到的双眼迷迷糊糊地睁了开来,还是没能看清那发光之物究竟是什么。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没死,人也不知何时转移到了郊外的树林之中,颇有几分愠懊。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仙人,真正的仙人。
“我叫柳山青。”
一袭青衣飘飘,长须白发,不同于之前见到的人,这人的双眼有着超图世俗的清明,话语间都蒙带着空灵感,回荡在山间。
柳山青俯下身来,眼神悲悯,轻声道:“可有名?”
这是第三次听到别人问他是否有名字,但也是他最能接受并且感到舒适的一次提问。
“我姓谢。”谢执说。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姓什么。
“那就叫你谢执吧。”柳山青伸出了手,“我带你去求道。”
不是随意起的王二,亦或是满足他人贪欲的仙人,是独属于自己的名字。
他说,他叫谢执。
谢执。
柳山青只是挥了挥衣袖,脸上被自己划伤的痛感瞬间消失不见,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唯留有眉间一点红。
不知是何意,他认为柳山青是想警醒他不要忘记这一刻。
“去哪?”
“晏清派。”
后来随他回去的路途中,他听见了街坊之中嘈杂的谈论声,是关于周府和飞来苑的。
他们说,那火势极大,烧了整整一天一夜,救都救不回来,那火停下后,里面只剩下满满的灰烬了。
什么都没有了。
他们说,是周尚义作恶多端,遭了报应。
他们说,是飞来苑强卖伶人,遭了报应。
罪有应得。
所以在那日,岳沂山上,他一眼就看见了慕宁。
那一抹亮眼的鹅黄,就像是他梦中千寻万寻却触碰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