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一如十年前的那夜。
  只不过这次,她却是为了另一个人:
  “只要我今日救得佛子,三哥想要之物,我来日必将双手奉上。”
  洛枭从宝石上移开目光,晦暗的眼眸深不见底,独独映出少女袅袅一缕的身影: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少女似是了然,柔腻的双手按着他的五指将宝石收拢在他掌中:
  “三哥所求,亦是我心之所向。”
  洛枭眯起狭长的眼。
  宝石折射的光芒溢出他修长的手指,在指缝间肆意闪动。
  “我竟不知,露珠儿有如此胆色。”他抬起手,将她颊边的鬓发缓缓敛至耳后,神色玩味,“三哥要什么,自会自己争取,毋须妹妹为我如此。”
  朝露敛眸,避开他探寻的目光。
  她知道,他已然起疑。
  前世的三哥,从小到大未曾在她面前流露过争夺王位的心思。
  她是到了大梁才渐渐领悟,三哥后来倚靠北匈,所思所谋都是为了重回乌兹,从洛须靡手中夺回王位。
  可惜,后来的洛须靡有大梁撑腰,而北匈日减衰微,三哥一次次功败垂成。
  这一切,此刻的她本该是不知道的。可她已不是前世那个被他护着的露珠儿了。
  毕竟是未来的北匈单于座下的右贤王,她三哥不仅擅杀伐,窥视人心的思量更胜她一筹。她怕再多说几句,反倒更令他怀疑。
  朝露伸手勾住他的臂弯,轻轻摇晃,娇俏道:
  “以三哥之才,区区王座,本就如探囊取物。妹妹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洛枭被她缠着,这才轻笑一声,道:
  “露珠儿心思单纯,三哥怎能放心?之后再议,先随我出宫。”
  “可是三哥,佛子若是被洛须靡逼死了,我们便失了一大靠山啊!”朝露急道,“现在时辰不早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洛枭如若未闻,心一横,劲臂一收,揽过她的腰直往牢门口拽去。朝露想要挣脱,却被他牢牢扣在怀里,她奋力踩了他几脚,只觉他身体硬如铁石,丝毫不知道痛,一刻不停地提着她大步往外走。
  朝露慌乱中大叫一声:
  “邹云!”
  见状正左右为难的邹云闻声立马冲过来,抽刀拦住他道:
  “三王子殿下,您不能……”
  洛枭冷冷扫了他一眼,刚想拔刀,忽觉心口一颤,指间一抖。
  朝露趁机脱了他的束缚,却忽见他俯下身来,面色发白:
  “三哥,你怎么了?”
  邹云语气不卑不亢,背后冷汗淋漓:
  “臣,臣方才捉拿刺客,不知是三王子,射箭伤了殿下。那支箭上,涂了毒……解药在此,但需休养一日才能好全。”
  “你这杂碎!”洛枭目眦欲裂,想要砍了此人,却浑身无力,只啐了他一口。
  “你速速将我三哥送去城外解毒休养!如有差池,提头来见!”朝露装作怒道,起身欲走。
  一股强大的力道扣住她的手。洛枭将她拽了回来,咬牙切齿地问:
  “你呢?”
  “三哥你等我。你给我一日时间,我必会出宫与你会和。”朝露轻拍他的手,柔声道,“三哥放心,露珠儿,定会好好的。”
  意识开始下沉,洛枭望着少女的面容,眼前渐渐模糊。
  他的手中始终紧握着她给他的鸽血石,色泽在暗夜里如割破血肉般猩红。
  ……
  邹云为三哥解毒的间隙,朝露回头,对吓得避去一边的毗月道:
  “去,把那条舞裙找出来。”
  毗月愣了半晌。
  主子有很多条舞裙,但能用“那条”指代的,只有唯一一条。
  “殿下不是说今后都不再跳舞了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今夜,非跳不可。”朝露垂下眼帘,褪下衫裙,只着素绡纨衣,开始梳妆。
  朝露接过毗月双手递上的一条千羽织金纱裙。
  那裙子妙就妙在,九重羽纱半叠半散的织法,静立之时,身间如云雾缭绕;一旦舞动,层层荡开,隐隐可见薄纱之下双腿流转,一览无余,香艳至极。
  她一一抚过其上皎白如月,柔软似缎的轻纱。而后,她抬眸远眺,望向暮色下的琼楼玉宇和那处灯火恢弘的夜宴。
  她想要为他,再舞一回,最后一次以色侍人。
第19章 虎穴
  洛朝露换了衫裙出来,步入庭中。
  邹云已为洛枭解了毒,治了伤,他面有不忍,低声告之她,洛枭浑身遍布箭伤刀痕,无一处好肉。
  饶是身经百战如邹云,都觉触目惊心。
  朝露静静听着,望着昏迷中的洛枭,而后蹲下身来,裙裾曳地如点点流金挥洒。
  她心知,他为了逃脱洛须靡布下的埋伏,赶来救她定是历经九死一生。穿一身夜行黑衣,也是为了掩盖身上重伤。
  一刻前,他在她面前还如旧龙腾虎跃,丝毫看不出有恙之态。
  他藏得很好,是怕她担心。
  朝露为洛枭擦去手掌的鲜血,不经意抚过他手指上厚厚的茧。
  这双手教她骑马射箭,为她千里奔袭,无论前世今生,都想护她无虞。
  她撤回目光,定定望着邹云,道:
  “邹将军,我有一事相求,你答不答应?”
  “这……”邹云猜到了几分,硬声道,“臣身份低微,昔年殿下于臣有知遇之恩,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好一个肝脑涂地,”朝露站直了身子,盯着他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先与你说清楚,免得你将来后悔。”
  她昂首朗声道:
  “新王有令,三王子洛枭叛逃,捉拿归案者,赏百金;取其头颅者,赏千金。你可知晓?”
  邹云颔首:
  “臣知。”
  “王庭中盯着我三哥行踪的耳目不少,你救了他后若是被人发现,不仅没了今日功名地位,还身负死罪,或将一世流亡,你可知晓?”
  邹云回道:
  “臣知。”
  “既然都知道,你为何答应?”她微微侧目,望向他。
  少年抬眸,目光灼灼:
  “三王子殿下忠肝义胆,英勇盖世,绝非叛逃。”
  朝露一笑。
  她三哥领乌兹王军,声震西域,自是有拥趸万千。
  邹云果然是李曜选中重用的人,不仅慕强进取,亦对政-治敏锐,有是非之心。
  “邹云,你听好。”她在他身前踱着步子,道,“之前佛殿大火,你未有来救我,是欠我一条命。我今日将我三哥托付于你,你送他出城,照料好他,全当还我一命。你可愿意?”
  邹云咬了咬腮。她不知道,当夜他其实违背王命军令,冒死前来救火了。
  可此刻,他却有几分庆幸,她并未发觉。
  他不再犹豫,回道:
  “臣,愿意。”
  “好。”朝露心下稍舒。
  夜色渐沉,子规幽啼。
  她蜷起手指,紧握成拳。
  心知佛子有难,她不能再耽搁了,便起身朝门外走去,却觉身间忽地一紧。
  朝露回眸,看到她的一缕裙摆被邹云拿着刀柄勾住。
  之前,他连她的衣衫边缘都不曾碰过,从未有过如此逾矩之举――可即便此刻逾矩,也只是用刀柄,而非徒手沾了她的裙。
  寥寥数个宫灯,萤火之光有几分凄迷,映在少年暗沉且隐忍的眸光中如同星子点点。朝露听到他一贯沉稳的音色:
  “殿下曾对臣说过,不想被幽禁宫中,供人赏乐。臣今夜既能护送三王子出城,殿下为何不一道离开乌兹?”
  语气冷硬,还有一丝,于他当下身份来说,不易察觉的狂妄。
  前世那位少年将军睥睨天下的凛然气魄,已在此时初显。
  朝露轻笑一声,反问道:
  “你以为只要逃出王庭,就可以改变我的命运吗?”
  “你以为不做乌兹王女,就可以不供人赏乐吗?”
  她轻叹了一口气:
  “这天下就要乱了。乌兹很快也再不是乌兹了。”
  西域一番混战之后,乌兹国会成为大梁的属国,堂堂乌兹国王也不过是李曜的一个藩臣。
  “我父王故去,我三哥势单力薄,只身去北匈闯荡。我无一兵一卒,出了这王庭,谁来护我?”她眉尖微挑,侧身看向他,问道,“你吗?”
  邹云握紧了刀柄,刀身嗡嗡作鸣。
  他本以为自己能劝住她,也觉得以他之力能护她出城并非难事,哪怕不计一切后果。
  可此时,他却被她问住了,此刻之前脑中翻江倒海的思绪,不切实际的幻象通通被浇灭了。
  是了,纵使他能救她出城,又凭何能护得她一世?名震西域的绝色在乱世中只会沦为男人们争夺的物件。
  那么,有谁可以护她?他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不可置信、不可思议的答案。
  一旦想通,佛殿着火那夜,她一切无端的行径在此刻有了解释。
  邹云气息初定,声音却沉了下来:
  “殿下今日着舞裙赴宴,是要为佛子献舞。”
  朝露侧着身,看到他神色半明半昧,唯有一双眸子,炽烈般的亮。
  往日里,他的目光总是刻意避开她。今日,他一直看着她,看着她的舞裙,始终没有移开目光。
  好像如此定在她身上,就能让她走不了似的。
  见她不语,邹云又近一步,沉声道:
  “殿下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朝露敛了敛衣,那缕柔纱便轻轻离了他的刀柄间,低低垂落。
  她声音很淡,容色却异常坚定: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佛子身在虎穴,她若不能同往,如何得利?
  邹云没有再言语,默默为她让开了道。二人错身之际,他却再一次叫住了她。
  她回身,看到少年面色恢复了冷静,眼中却仍有不散的余热。
  “臣今日还有最后一问,”他望着她,开口道,“为何殿下一直都唤我为“将军”?”
  他明明只是个侍卫长,离这个他心底渴求的位置不可谓不遥远。
  朝露怔了一怔后,莞尔一笑。
  因为你就是大将军呀,她心道,不仅乌兹,就连整个西域,都会匍匐在你脚下。
  她眨了眨眼,嘴上却道:
  “因为我梦见,你有朝一日会成为大将军。”
  邹云怔忪,一直目送着她远去,此夜心绪却再难平静。
  又是一个有朝一日。
  可他,竟也会入她的梦吗?
  ***
  乌兹王宴已是数年未开。洛须靡新王即位,为显威仪,将此宴布置得穷奢极侈。
  数百支金莲灯台,烛火映着金漆壁画,满堂辉煌,亮如白昼。酒盏碗箸,皆是白玉为身,镶金为饰。毛毡坐席,是新猎得的狐裘作底,细密金丝编织其中。
  席间丝竹管弦,歌舞升平,从未间断。
  窈窕的舞姬穿梭宴上,劝酒行乐,将远道而来的各国使臣哄得眉眼带笑,乐不思蜀。
  可众人即便喝得神思摇荡,却始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开宴以来,无数道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王座之下的席首。
  那里,佛子洛襄被众僧簇拥在中间,滴酒不沾,闭目静坐多时。
  有喝得醉醺醺的使臣前来敬酒:
  “佛子,美酒佳肴,何不共饮一杯?”
  “酒色,乃佛门大戒。”他回礼拒道。
  闻言,座上数名西域番僧看准时机起身,为首有一人身着缁深长袍,络腮胡须,对着佛子道:
  “听闻佛子七岁学佛,十岁能日诵千偈,惊世辩才闻名西域。我等今日前来,就是便要与你辩一辩。”
  “若是你输了,你便要饮下这杯中之酒。”
  满场哗然,众使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佛门弟子饮酒,就是破戒。这群番僧不怀好意,挑战佛子是为了让他破戒。
  一片喧哗声中,洛襄从座上缓缓起身,同样双手合十,微微一躬身,身如玉树,风仪万千,气度端严,令人无法逼视。
  他知此战避无可避,淡声回道:
  “愿闻其详。”
  见佛子不惧声色,从容应战,一群番僧齐齐来到堂前,其中一人指着场上一群艳色舞女,道:
  “乌兹乐舞源于祭祀,就是献给神的礼仪,佛子为何不睁眼一看?”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道。
  下一个番僧目露精光,双手合十,道:
  “让我说,佛子此言差矣。佛国有妙音鸟迦陵频伽,如是美音,若天若人;亦有歌舞之神紧那罗为天宫伎乐,幻化为散花飞天和伎乐飞天,劝人发菩提心。如此,怎可视作空?如你所言,岂不是佛国亦是空相?我等所修佛法,亦是空相?”
  洛襄神色平静,对曰:
  “此非佛国,何来仙乐?此非净土,何来飞天?”
  一语破执,化解了无稽的类比。
  这个番僧无言以对,默默退去。他身旁另一个长臂番僧不甘心地继续问道:
  “佛子所奉大乘佛法,视诸法皆空。是也不是?”
  洛襄微微颔首,应道:
  “不仅色相为空,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此番僧见他落入陷阱,咧嘴一笑,指着洛襄案上原封不动的酒壶,道:
  “既是一切皆虚,这酒亦是空无,佛子饮下这酒又何妨?”
  此言一出,使臣纷纷侧目,停下杯盏,势如看场大戏。众僧亦是神色一凛,暗暗叫苦,为佛子捏一把汗。
  因明眼人皆看出,这群番僧实在是有备而来,故意为佛子设下此两难之陷阱。
  若是他认为无妨,便是要饮下这酒;若是佛子不饮,便是视酒不为空无,推翻了自己方才关于“空相”之言,同样是输了辩论,亦要饮酒为罚。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众人停杯投箸,昂着头伸长颈子,就等着佛子回应这一残局。
  王座上的洛须靡唇角已止不住地上扬。他设下此局,已等候多时,就要看佛子当众出丑。在洛须靡的之示意下,殷勤的酒侍甚至已在佛子案前斟满了一杯酒。
  箭在弦上,危机关头。岂料佛子身后的僧众中冲出个比丘,一把夺过案上酒盏,将酒一饮而尽,掷于地上。他满眼含泪,抹了抹面上颈上淌下的酒液,悲愤道:
  “我替师父饮酒破戒!你们一个个不怀好心,休要再强逼!”
  他向着佛子双膝跪地,道:
  “师父,我破了戒,按律当逐出门墙,不容于佛门。先谢过师父授业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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